“陛下与宗侍御姗姗来迟,合该罚酒三杯。”
褚云重极其爽快的饮了,宗赫在那日醉酒犯事之后,本意是要戒酒,只是这样场合却实难推脱,说不得也只得勉为其难的饮了三杯。一时入了席,众侍郎侍君虽内里较着劲,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宗赫最不耐烦这种应酬场面,又被众人连番灌了几杯,一时酒劲上头便觉有些发晕。抬眸瞧皇帝正坐在季莲生身旁怡然自得地与他说笑,心里头更有些闷闷的,便捉一个空儿,拉着阿蛮到殿外头来透透气。
侍从们都忙着在大殿里头伺候,外头正是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宗赫从偏门偷偷溜了出来,拉着阿蛮便往后院闲逛。金昭体元殿的院子修整得郁郁葱葱,及目望去,遍是茂林修竹、古木藤萝。几座嶙峋的假山旁,又有几株玉兰树,远远的望去,长得十分高大魁伟。
二月的天气,花虽未盛,枝叶却茂,微凉的风送过淡淡草木清香,甚是沁人心脾。宗赫深呼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不由脱口赞道:“这院子倒好,要是在这里头备下案几、彻一壶茶,赏赏月色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阿蛮虽未喝酒,脸上的神情倒似有些魂不守舍,双手一路抚过那几株玉兰花树,口中喃喃道:“侍郎,这金昭体元殿的玉兰树花开的早,到四月里结了花苞,你向季承乾讨几朵给我串了手链子戴,可好?”
到底是未成年的女娃子,有这样的小女孩情怀,喜欢这些个花啊草呀的。宗赫正要笑她,不远处,却有悠扬的箫声如行云流水般随风而至。那曲音温柔淡然,箫声柔和清幽,听来却是分外熟悉。少年心中一动,忙拉着丫头循声而去。
果然,倚在一株玉兰树下持箫而笑的,正是身着石青色七品侍御服色的晏南山。而他手中那管短箫,分明正是自己在女娲娘娘观那夜遗下的。
晏南山向他扬了扬手中短箫,月色下,他的笑容清朗温和,“早该还了你的,只是这箫音色独特,是以心中一直有几分不舍。”
宗赫爽朗一笑,“这箫是我老家那边的人胡乱制的,音色不准倒叫你笑话了。我娘给我留下的那支才叫好呢,可惜被我落在海里……这管箫你要喜欢尽管留着,你的乐理比我强多了,在我手里也是糟蹋了的。”
晏南山也不推辞,便苑然一笑,坦荡荡的将那短箫收在怀中。
夜色如画,点点星光在树影间婆娑摇曳,勾勒出墨绿苍翠的色彩。宗赫与晏南山心情舒畅,正要就着月色闲谈几句,季莲生身边的大侍从邓升却从小径钻了出来,一叠声地道:“原来两位侍郎在这院子里头,倒叫小的一阵好找。快回席上去吧,陛下正问宗侍御上哪儿去了呢。”
“陛下对你倒真是上心,竟是一刻离你不得……”晏南山低声笑侃着,便与宗赫结伴而去。阿蛮跟在后头,见邓升没有即刻跟来,随意的回头一望,却见那人脸上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在斑驳的月光下,是那般的阴冷森寒,如乌云弥漫的深渊。
八、傲物自不群
惊蛰这一日,正是军中一年一度的马球赛盛会开幕之时。若大片场地周围,各色军旗迎风招展,猎舞飞扬,端的是场面恢弘。今日虽不过是宫中的开场秀,却也有各军中将领及马球队成员到场观赛,按军部等级高下,依次坐在球场左右。
中间搭起的一座高台,却是皇帝与皇太阁观赛之处,其余五品以上文官却是不设座位,只侍立在两旁。宝文宫的其他学子们,亦早早儿的到了,纷纷站在场子周围的空地上,各各摇旗要为自己相熟要好的同窗呐喊助威。
褚云重穿着玄衣纁裳的金龙团云王服,佩着紫貂金冠,与凌铮并排坐在高台的龙椅上,天子威仪,端的是气度沉凝,金尊玉贵。
然而,在他们身旁,却另有一位年轻男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颀长玉立的身材挺拔如松,英武俊秀的面容不苟言笑,虽只安静的站着,但那桀傲张扬的气息却难以掩盖,哪怕是站在皇帝与皇太阁的身边,气势依旧不减分毫。与他相比,另一边坐在轮椅上的季莲生便似米粒之珠,难放光彩。
围站在场子四周的学子及低等官员们,哪怕从未见过他的人,也都猜得到他是谁——世代镇守辽东的谢家次子,正三品的宣奉,皇帝后阁的头号人物:谢仲麟。
“真是谢宣奉回来了?”宗赫听到身边一阵高过一阵的嗡嗡议论声,不免也好奇地向这位闻名已久却一直未曾谋面的人物望去。
“不是他,还能是谁!”叶琛望着那人,亦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几分嫉妒。虽说谢仲麟听闻已经不得宠,但毕竟地位在那儿摆着,年轻轻便身居高位,谁不羡慕。
原来是这样傲物不群的一个人,果然又是帅气,又是霸气。望着那人,宗赫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虽说谢仲麟如今已与皇帝生分了,但好歹以前曾是皇帝宠爱过的人,瞧他气质,到底不俗。
“其实世显与宣奉,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叶琛啧啧望着谢仲麟,又回头瞟一眼宗赫,语义暧昧的嘻嘻一笑。
“哎?”
没容宗赫想太多,随着一阵气势磅礴铿锵激昂的鼓点,已是左右二朋上场之时。宗赫与叶琛所在的左朋自场东而入,对面西四阁领衔的右朋,自场西而入。三十二人皆穿着整齐干练的骑马劲装,脚踏牛皮靴,手执马球杖,齐聚场中,便面向高台,双手举起球杖及胸,山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太阁千岁,千千岁!”
褚云重微笑称免,那厢早有侍从将一枚橡木雕制的火龙纹木球弓身递至皇帝面前。褚云重照例是要谦让一番,便对身边的凌铮道:“还是请亚父开球吧。”
凌铮却笑着对站在自己身旁的谢仲麟道:“仲麟今日既不上场,便由你开这球。”
谢仲麟踏步上前,双手成揖,朗声应道:“遵。”随即便取过御案上的弓箭,取过木球,将其垂苏挂在去了簇的箭身上,挽起弓便将那木球连着箭射向场中。
那箭去势如虹,便是挂着木球依旧发生破空之声。且是那射箭之力又暗含巧劲,令得那木球飞至半空便滴溜溜的旋飞下来,而那箭却劲道不减,依旧飞过场地另一头的球门。如此精彩而又霸道的开球,顿时令得场边众人大声喝彩不已。
凌铮亦露了笑容,眼开眉展的对皇帝道:“仲麟好手段,只这一箭,怕是皇帝也不能及呢。”
褚云重轻哼一声,斜睨了谢仲麟一眼,恰逢谢仲麟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如雷电交击,火星四溅。
场中的队员们此刻却已无暇他顾,见木球飞来,立即策马而上,追驰奔逐着挥杖击球。小小木球在空中被激烈争夺着击来飞去,看得观球的众人目眩神迷。
宗赫苦练了这一个月,进步可谓神速,又加上左朋有叶琛这样高手,虽说实力仍弱于右朋,差距却也不似之前演习时那般巨大。
西阁诸人皆不屑宗赫没经过大选,又嫉妒他独专圣宠,此时在马球场上,更有心压挫他。只要他一得球,便齐刷刷的五六个人上来围堵,便是皇帝在上面看着,也毫不客气的将马球杖往他身上招呼。直压得宗赫左支右绌,几乎寸步难行,若不是他有功夫在身,只怕早被那些家伙趁机用球杖揍得鼻青脸肿。
凌铮冷眼看着,不紧不慢的对着褚云重道:“看来,皇帝在后阁对世显宠爱太过,犯了众怒了啊。”
御椅上的褚云重目光如炬,正看得专注,他心里虽为宗赫捏了一把汗,口中却甚是轻描淡写,只淡然笑着回道:“马球场上自然拼杀激烈,若大家都是谦谦君子,可还有什么趣呢。更何况后阁侍郎们以后说不定都是要出兵放马督战沙场的,正要藉此验其胆色风骨。再者说,世显这环节虽被围击,但若左朋抓住这种机会,合力打反攻战术,亦能给予右朋迎头痛击。”
但场上局势却实在不容乐观,左朋的韩锦向来与宗赫不对付,连带着他的朋友叶琛也为他所不喜。因此他虽担负着左朋中轴发起进攻之重任,但明见叶宗两人有好位置也不予传球。便是那两人奔袭防守,也不在旁帮衬护卫,因此左朋进攻防守皆不顺畅,相比凝聚力更强的右朋,渐渐便显出不支之相。
不多时,宝相阁的耿骜便自传递不畅的左朋手下抢过木球,四五名右朋伙伴紧紧护着他直插入左朋禁地,闪电般挥杖一击,那火龙纹的木球已是应声入网。场边顿时鼓声大作,众人欢声如雷,耿骜神采飞扬的骑马绕场一周,已是替右朋拔得头筹。
得此球之激励,右朋气势更是大盛,乘胜追击又由永熵阁的贺兰真与纯阳阁的尹松各入一球,场边壶架中已是插了三面绣有西阁字样的锦旗。
站在高台上的谢仲麟眸色深邃,抿紧的双唇勾勒出如峻崖般的曲线,脸色随着场上局势愈来愈难看。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宫中比赛向来是上下四阁之分,陛下为何这次竟作东西之分?”他的天章阁也在东四阁之列,虽说他未上场,但这东阁领衔的左朋如此惨败,亦是让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褚云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脸道:“朕原以为你要上场,怕上下四阁之分实力太过悬殊,致比赛不够精彩好看。谁料你如今架子这么大呢。”
谢仲麟咬着牙,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原以为出去这二、三个月回来,这人兴许会因分开时久,给自己一些好脸色,谁料他竟是变本加厉,话说神色毫无情义。更听闻如今他正宠着那个云图阁的宗赫,言语间又对他多有维护,不免更是气郁沉胸。
但思及东阁颜面,终究还是咽了这口气,向凌铮一揖道:“仲麟欲亲自上场,还请皇太阁示下。”
凌铮眉峰一挑,当下也不多言,只微笑颌首允了仲麟之求。
而这时,场上左朋中的叶琛却趁临上半场结束之前,右朋略有懈怠,靠宗赫吸引了防守,长途偷袭得手扳回一城。场边壶架中虽终于插上一面绣有东阁字样的锦旗,左朋却依旧落后两筹。
此刻场边观球的众人已得知下半场谢仲麟要亲自上阵,他人虽还没上场,已是让众人动容,复又纷纷议论起来。原料东阁必是输定了,但此人一上,局势却又扑朔迷离,难以预测。毕竟辽东第一马球高手之盛名,谁敢小觑。
一时谢仲麟换过与左朋同色的骑马劲装,牵着他那匹赤红色的名为“烈焰”的俊马,凝眉冷目步入左朋之众歇息的布棚。在棚里伺候的一众侍从夷奴,一见他来,立刻屏息敛气的跪了,十几位宝文宫的太学生,也忙都站起来躬身行礼,诸位后阁侍郎虽只需行半礼,却也纷纷起身不敢轻慢的拱手致礼,口称侍君。
谢仲麟走到宗赫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他。宗赫知他定是对自己适才场上表现甚是不满,一咬牙,昂首问道:“不知谢宣奉有何见教?”
谢仲麟却无多余的话,只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我来了,左朋便多了一人。”
韩锦忙凑过来附和道:“正是,到底宣奉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宗侍郎是我们左朋最弱的环节。如今既是宣奉要上场,此人早该一边歇着去了,上半场输那么惨,还不都是他给害的……”
宗赫也只道谢仲麟要赶走自己,心中虽甚是不甘不忿,却也不想与韩锦争执,伤了左朋士气。便忍着气,向左右一拱手,道:“赫技艺低微,拖累了左朋,现有宣奉领军,盼大伙儿齐心协力,搏此一胜,方不致坠了宣奉英名。”
说罢,搁下马球杖,便要转身离去。
才跨出一步,左肩却被人大力的扳了回来,随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留下,韩锦给我滚出棚去。”
“什么?!”韩锦吃这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谢仲麟冷若冰霜的脸庞,吃吃的道:“宣奉,我司职中场,并无差池啊……”
“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仲麟最厌这等自私内耗之人,这宗赫虽说他也心中极其讨厌,但毕竟此人在场上奋力拼杀不落人后,而韩锦这种人才真是害群之马,专会内杠拖后腿。见他还要辩解,仲麟愈发不耐烦,背过身再不理会此人,自顾自的向左朋众人开始分配任务,又安排下半场的战术不提。
韩锦受此大辱,自是颜面大失,却也不敢在谢仲麟面前与他再争辩什么。灰溜溜的出了布棚,又狠狠的啐了一口,心中自此恨谢仲麟比宗赫更甚。
09。 飞来有横祸
自谢仲麟上场,场上局面果然风云突变,且不说他技艺精熟,单看他用马球杖控球策马飞奔,便已足够赏心悦目。更霸道的是他在场上的气势,那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逼仄感,几乎让右朋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众所周知马球是一项激烈而又危险的军中游戏,而谢仲麟的风格更是几近血腥,他的每一次突袭,每一次防守,每一次与你交马会身而过,每一次挥杖与你争球,简直都是以命相搏。他便是要逼得你不敢面对他,胆气稍弱者在他面前只能一退再退。
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宗赫与叶琛内心嗜血的一面也全然爆发了开来。有一球宗赫飞马去争,右朋照例有数人来围阻。数匹烈马卷起飞沙碎石中,少年大喝一声,无所畏惧的举杖击向迎面而来的耿骜。两人互不相让,球杖重击在一处,“咔嚓”一声竟是从中裂开。
双方坐骑受此一惊,俱是仰身嘶声长鸣。随即,宗赫被后侧的伊藤秀贤使杖勾到马鞍,一个不稳“咕噔”一下翻落马来,幸而他功夫还算不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地。然而木球,却依然还是被右朋夺了去。
谢仲麟飞驰而至,扫过一个讥诮的眼神,厉声骂道:“被皇帝操软了腰,连马都骑不稳了吗?”
宗赫被他此言羞辱得几要冒出火来,那人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骂骂咧咧地道:“滚起来,上马再战!被围阻你不会传球吗?眼睛瞎了没?!”
少年憋着一口气,重又翻身上马,怒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去引开众人,你与叶琛左右分袭,下一回,我定能将球传出来!”
这样的对局,不仅惊险刺激,更是无比激烈。谢仲麟与叶宗二人的配合,也是愈见默契。在一次三人的巧妙配合之下,由叶琛再入一球后,左朋更觉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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