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如何是好!自己必须要回龙德殿,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他又怎能放心搁下。平时那般从容冷静的一个人,此时竟也举目无措,乱了分寸。唯有冷汗,一层层从他背脊上淌下来,渗透了中衣。
眼睛余光瞄见屏风后头犹豫的人影,皇帝沉声道:“可是阿蛮?出来。”
今晚是阿蛮在外头值夜,她睡觉素来香沉,直到宗赫那一声怒骂才让她惊醒了过来。躲在屏风后头瞧见是皇帝的身影,她心中自也惊疑。整日里宫里各处都说陛下病情危急,怎么这会儿瞧着,倒似跟没事人一样?!
丫头机灵,知道这事必有隐情,又听着宗赫与皇帝吵架,更不敢出声。直到这会儿被褚云重瞧破了行迹,她才不得不从灵壁石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见宗赫神色惨白的被皇帝抱在怀中,地上又是那触目惊心的血,顿时心疼不已的道:
“怎么呕了血?这可了不得了!侍郎本就被季承乾打伤了身子,陛下怎么也不疼惜,还要与他争闲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侍郎的脾性,这要是气坏了侍郎身子可怎么好?还是待婢女先去请个太医来瞧瞧罢……”
皇帝斜睨了丫头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倒忠心,一心一意只有你家侍郎,朕还被他气得不轻呢,怎么没见你心疼朕!太医也不用请,都守着龙德殿呢。回头你就让卫介安排一下,直接将侍郎送来龙德殿西厢房安置,就说是皇太阁的旨意,宗侍御病着,在龙德殿也好就近医治。”
哪个要心疼你啊!阿蛮知道是皇帝欺负了宗赫,心下正是不爽,便撇了嘴道:“半夜三更的,哪来什么皇太阁的旨意。侍郎既是病着,正该在云图阁静养,去龙德殿折腾什么?既不通情理,也没这规矩!”
流年不利,竟连个小小丫头也敢顶嘴!褚云重恼羞成怒,瞪了阿蛮一眼,斥道:“朕的话便是理!便是规矩!要你怎么做,你做便是了,还敢多嘴?!”
阿蛮虽不服气,到底不敢逆他天子龙威,只得哼了一声权当应了。待皇帝离开之后,她虽不情不愿,亦只好嘱咐了卫介,用一乘步舆将宗赫送往龙德殿。
吴王秘宅。
褚云重今夜焦头烂额,直到宗赫被送来龙德殿偏殿安置下,又有太医开了方子熬了药服侍少年喝了药睡下了,躺在龙床上的他才略略安心,却也是一夜无眠。
数里之外,他的堂兄弟吴王褚云闲亦是日夜无眠,直到日上三竿,都忙得不亦乐乎。
既然已决定了要发动兵变,要预备的事便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吴王在朝中低调经营数载,又傍着他嫡亲的大哥摄政王褚云邈这棵大树,连撬带挖,亦养下一班人马,都是用银钱喂足了的。便只这一笔出项,已差点将他多年来积蓄的俸禄花得河落海干。
不过,欲成大事者,自然不会将区区银钱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褚云闲也不单靠皇族俸禄过日子,他私底下掌控着除琼州瀛州之外七大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光这一项进账,便足够他再养一万人马!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褚云闲自走了这一步,便不再预备给自己准备退路。他暗中联系那些人时,亦是如是说。既入了一伙,又谋划了这许久,便是事到临头心中萌生退意,也已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如若不能彻底撇干净自己,谁能担保将来没有事发之日?到时,亦逃不脱一个死字,甚至牵连九族,遭灭顶之灾。
所有的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上下齐心,同舟共济,拼这一场泼天的富贵。
但褚云闲心底却还是有一丝迟疑。他虽已决意要谋反夺宫,但那也是等皇帝死了之后的事,若褚云重还活着,哪怕已经病重垂危,他心里总还是会有无法挥去的顾忌。
然而,皇宫里头接连日来报来的消息,虽都是说褚云重病危,但眼瞅着连着“危”了好几日,这人却还总是挺着不死!吴王日日期盼,夜夜放空,心急火燎得下巴和额头上都泛起了好几个米粒大的燎泡。
“裴灵阿怎么还不下手?”
厢房中,谋士们正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
“或许,还未曾觅到好时机……”子虚道长轻抚长须,亦是沉吟。
正在这时,一个小夷奴气喘吁吁的跑到窗前,隔着窗悄声道:“子虚道长,何家生铁铺今晚得了一封匿名密信。掌柜的说事关重大,要小的亲自交到殿下手中。”
这何家生铁铺正是吴王几处接头传递消息的地方,子虚只当是哪路人马传来的回信,便命小夷奴将密信从窗缝中递了进来。然而打开一看,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却顿时瞪得铜铃般大:
“殿下!大事不妙了!”
“怎么?!”褚云闲心里一乱,劈手夺过那密信,信上字句不多,只用蝇头小楷恭恭正正的写着:
太医被禁,宣奉有诈,若再迟疑,命不久矣。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难怪一直联系不上裴灵阿!敢情事已败露了?!这几句话带给他的打击太过剧烈,以致吴王握着信纸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在抽搐颤抖。
子虚这时反倒已沉下心来,冷静的分析道:“暂不论传递密信之人是哪方神圣,观其用心,倒还是相帮着殿下。裴太医便是真的败露了,看来也暂时尚未牵连到殿下。毕竟,他裴灵阿是梁王举荐进太医院的,或是算在正被圈禁的梁王身上了!倒是这谢仲麟……”
话音未落,窗外又有小夷奴道:“禀殿下,谢宣奉应约而来了。”
“哦?!”吴王、子虚,以及所有的谋士都腾然站起身来,彼此互望的眼神都是有忧有喜。
子虚心思缜密,忙隔窗问道:“宣奉带来了几人?”
那小夷奴便答道:“宣奉孤身前来,未见随从。”
“好极!”子虚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便转身向褚云闲道:“殿下不宜亲见此人,还请诸位陪同殿下暂避一刻。待贫道亲自会会宣奉,瞧瞧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吴王点了点头,便在一帮谋士的簇拥下掩进了密室。
30。 计败反遭囚
子虚隔着窗觑着谢仲麟已是由小夷奴引着进了院子,便整了整身上的道袍,亲自迎了出去,站在满院丁香花中,似嗔似笑地道:
“宣奉何来之迟也!”
谢仲麟亦朗声回道:“贵主所谋之事实乃鸿业远图,谢某又岂敢不慎重思量?今日至此,犹为速也。”
“宣奉如此慎重,显见得是真心诚意!”子虚微微颌首,又将手中拂尘一扬,打了个稽首道:“便请宣奉入内一谈。听闻宣奉颇好美酒,贫道有一坛陈年醉八仙,今日不醉不归!”
谢仲麟拱手而礼,微微笑道:“陈年醉八仙的确难得,就只怕子虚道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虚哈哈一笑,便和谢仲麟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王爷怎么不在?”进得室内,见空无一人,谢仲麟不由得挑了挑眉。其实他今日前来,正是要探一探虚实,如若此地便是吴王聚议之地,他回宫之后便可安排人手将其一网打尽。
子虚陪着笑道:“宣奉前来,本该由王爷亲自接见。但事有不巧,王爷前日在丘明山耽搁了一晚,尚未回京,便由贫道代王爷自罚一杯!”
说罢,子虚便执起桌上酒壶满斟了一杯,仰首自饮了,又斟了一杯要向谢仲麟敬酒。谢仲麟身入虎穴如何肯饮这酒,只笑着推挡道:
“谢某回宫还要当值,暂且寄下这酒,待功成之日,再与王爷、道长畅饮!”
见了那密信之后,子虚本就对他心有疑虑,如今见他如此谨慎,更是疑念倍增,却也不再劝,只不动声色的道:“宣奉日夜值守在龙德殿,不知内庭形势究竟如何?陛下这病,王爷着实是忧心忡忡……”
谢仲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沉声道:“陛下病势沉重,如今全靠老参汤吊着命,王爷究竟预备得如何?听说皇太阁已是接了褚云朝进京,王爷要是再心存犹疑,等传位诏书昭告天下,可就迟了!”
“正要请宣奉在内庭接应。”子虚“唰”的一下展开桌面上的皇宫地图,又从怀中掏出一本昙纸栽成的小册递到谢仲麟手中,嘿然一笑道:“宣奉既然已是自己人,这本事备节略,便也请宣奉过目一观,看一看可有策划不当之处。”
谢仲麟未料吴王这边对他信任至此,拿到小册心中更是大喜过望,忙翻开阅看。只是那昙纸纤薄柔软尽数粘在一块儿,他便习惯性的唾湿了手指,一页一页捻开翻看。
这巴掌大的小册,内容倒是详尽,人马布局,何时发动,几路进宫,应有尽有。又有子虚在一旁就着地图连指带画,将预定之行事讲演了一遍,他已是将吴王兵变几处关键人物细节都了然于胸。
事已至此,谢仲麟已无在此地逗留的必要,略略向子虚指点了一番皇宫防卫关节,他便推托还要回宫当值,就要起身告辞。
子虚亦不挽留,微笑着将其亲送出内院。才回厢房,吴王已是急得红眉赤眼从密室出来,连连跺脚道:“既是有人密信警示,道长岂可如此信托于谢仲麟,竟将机密大事亦对他全盘托出?今日若放他走了,只怕后患无穷!”
子虚却不焦不躁,只胸有成竹的道:“王爷放心,此间乃王爷根本之地,任凭天王菩萨,来是容易,想走却难。”
说罢,便举手轻击二掌。有小夷奴听着声音,便匆匆赶来回话道:“禀道长,侍卫们已奉命在二门拦下了宣奉,只是宣奉虽中了道长的药,但依旧勇猛过人,反倒使鞭子伤了几名小侍卫。您看……”
见子虚面露阴狠之色,吴王忙道:“千万不可伤了宣奉!只生擒便可!”虽然谢仲麟不太可能与自己是一路,擒了他也没有再留做筹码的必要,但吴王毕竟顾忌谢仲麟之父在边疆的权势地位,便一心羁押着谢仲麟,留做退步余地。
子虚本意是要不留后患,但既然吴王要留此人一命,他便也无可无不可的向窗外吩咐道:“多派人手,生擒之后,将其锁在地牢,严加看守!”
待小夷奴领命而去,子虚又向吴王道:“王爷,皇宫之中不见了谢仲麟,必起疑心。如今已是势成骑虎,如欲成就大事,只在今夜!”
“什么?今晚?这如何使得!”众谋士纷纷摇头,并不赞同子虚这条太过冒险之提议。
子虚不理会众人,只向脸色微微泛白的吴王进言道:“王爷!事到万难须放胆!此事再多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凶险,对方便如国手布局一步步逼上来了,到了如今地步,王爷怎可束手待毙?”
褚云闲亦措手不及,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不妥不妥!事行仓促,怎能成功?!”
子虚一脸毋庸置疑的自信,大声劝道:“王爷,此等大事,岂能无半点风险?兵变的关键便是要隔绝内外,如今谢仲麟在我们手上,如果今夜举事,内庭侍卫和御前军群龙无首,必定里外不应,慌乱无措,这岂不正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褚云闲低头沉吟,子虚所言亦有几分道理,事到如今,他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在今夜便发动兵变!
窗外,正是皓日当空,碧空明澈如一潭静水,却无人知晓这水底已是波澜暗涌,是如何惊心动魄。
夜色渐渐降临。
宗赫意兴阑珊的站在窗前,龙德殿的窗后便是御花园,四月里,正是春机盎然之时,皎洁的月光下,满园的花红叶绿是何等多姿多彩。而少年此时,却是心若死水,眼中没一分色彩。
蹑着脚步走进殿来的卫临轻咳了一声,见少年连头也懒得回,亦是无奈,只好将搁着药碗的木条盘轻轻搁在龙床旁的黄梨木矮几。一抬头,却见躺在龙榻上的皇帝正凌厉的甩了眼色过来。
卫临万般无奈,亦只好硬着头皮走去窗前,陪笑着道:“宗侍御今儿瞧着气色倒好些,可是想往御花园走走?小的端了药来,还请侍郎趁热服下,待喝过了药,就着月色,让阿蛮陪侍郎往园子里散散心也好。”
宗赫虽转过身,脸上却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只不咸不淡的道:“我乃微末之人,何劳挂心。陛下病得重,药还是端给他喝去!”
“咳咳……陛下虽也病着,只是这药哪能乱吃的……”卫临更是尴尬,还好进来之前已是摒退了众人,要是叫其他人听到少年如此大不敬之语,又是祸事不小。
皇帝见卫临不中用,皱着眉便挥手让他下去,待他关上那门,便迫不急待的从龙床上一跃而起,端着药碗便走到宗赫身边。正还要再劝几句,却没料少年接过药二话没说便一气喝了。
褚云重心中一喜,正要搂住他再软语几句哄他回心转意,却不料宗赫喝完了药,端下碗,却突兀的解开了衣袍,将自己按倒在地。
“替我治病,不就是为了让我服侍你?!”
宗赫冷着脸骑坐在皇帝腰际,衣衫尽敞,露出白玉般赤裸的胸膛。明明是应该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只是少年声若寒霜,语似冰魄,挠得褚云重一颗心忽起忽下,又爱又恨,胯下那玩意儿却似斗败了的鹌鹑,歪着脖子硬不起来。
轻叹一声,褚云重坐起身来,一边帮少年将衣衫重新拢起,一边黯然低语道:“我知你现在心里恼我,昨夜是我说的过了,可你也扪心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可也是诚心气我不是。”
昨夜的事,宗赫本来这辈子都不愿再去想,但此刻褚云重带着三分歉意,七分埋怨的重又说起,倒叫他心里又似被火钳燎过。焦灼了肌肤,烙断了筋骨。只是痛过千遍,也已是麻木,只知道自己那般的天真,终是痴心错付。
垂着眸,少年漠然站起身将衣衫束整,并不看一眼皇帝,只静静的道:“既是陛下无需我服侍,赫便告退。”
“世显!你我如此情份,便只这些许小事,你便要与我怄一辈子的气吗?我这般用心待你,你到底待我有没有真心!”见少年如此冷漠,褚云重心中又痛又急,下意识地拽住他手,不让他离去。
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温暖的手掌,如今却似铁钳般将自己禁锢。少年一时挣脱不开,忍不住回过头,却看到平日里那么骄傲、那么从容不迫的皇帝,此刻,一如受伤的困兽般,双目充血,青筋尽裂,濒临焦躁狂暴的边缘。
我有没有真心?你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真心?!
宗赫心中,已是酸涩难言。纷乱的心绪似徒然燃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