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小脸一红,道:“在太阁府的时候,皇太阁和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久。如今我也看破了,总不能怀着仇怨一辈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活着,又是在宫里活着,谁都不容易。我既有这福气遇上侍郎,老天爷也还算是待我不薄,我也该珍惜着现在的日子……”
这番话触动两人心事,执手相望,眼睛都湿润润起来。
“如今你住在梁王府虽安逸,我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我已是和皇帝说了,让他为你留心,早日帮你挑个好儿郎嫁了。最好是能远离了这京城,离了这是非之地,往外头州府自建府邸,那时我才能彻底放了心。”
阿蛮机灵,听宗赫这话中有话,忙轻声问道:“侍郎,你可是觉得这梁王……”
宗赫便将他与晏南山疑心的事儿一一与丫头说了,又道:“梁王此人确实是个有能耐的,如今虽没有了摄政王的名号,但在朝廷之中依旧是位高权重。比之吴王,他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日后如若他起了异心,又有不轨之事……他身败名裂并没什么,我只怕牵连着你。”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来,斑斑驳驳的有些刺眼,静谧的风声中,树叶旋落的声音,亦有些惊心动魄。吴王的事犹在眼前,又怎叫人不疑虑不畏惧,阿蛮沉默了片刻,方迟疑着问道:“那侍郎的意思……”
宗赫便一字字的嘱咐道:“阿蛮,你如今住在梁王府中,可事事留心着,但也不要轻举妄动,叫人看出端倪来。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你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与南山联系。”
阿蛮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少年很是伤感的道:“侍郎,你出门在外,也要万事小心。也别贪功,若能平平安安把事办了,便早些回来。我和南山哥哥都会惦念着你,便是皇帝……虽然他以前做的事不太地道,可如今他也算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好,你这一去,他必定也会日夜盼望着你早日平安回宫。”
宗赫听得更是心酸,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下,皇帝的目光温柔如水,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见少年回眸相望,孟驰赶忙牵着疾风过来,含笑着道:“侍郎,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起程了。”
“你?”皇帝居然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侍卫陪自己办这趟差?宗赫不明其意的望向褚云重,那人却对自己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自己放心的去。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脸庞上,宗赫却细心的看到皇帝那微微颤抖着的唇角。
狠心扭回头再也不看他一眼,少年翻身上马,感觉胸口那条项链,轻轻一荡又密密的贴上着自己的肌肤,刹那间,仿佛被它烙得心口生疼。
“走!”再无任何迟疑,宗赫与孟驰还有另两名皇帝拨给他的侍卫,箭一般飞驰而去。骄阳下,尘烟滚滚,渐渐模糊了少年那俊秀的背影。
直到那片朦胧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不见,褚云重依旧不肯离去,直觉心口似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离开被完全抽离开去,空荡荡的胸膛,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冷寂,渐渐弥漫起一阵无法抵挡的锐痛。
微微凝滞的眼神,有些恍忽地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原来,他不在自己身边,会让自己这样的疼。
太阁府。
凌太阁府中,凌越一直在等着褚云重的到来,等着自己意料之中的这一场雷霆大怒。然而,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皇帝居然会来的这么迟,简直让他等得心烦意乱。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亦一次比一次让他厌烦。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姗姗来迟的褚云重,竟会是这样平静。
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凌越刚将待要修剪的茉莉花搬到阴凉处,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等待已久的声音。
“炎日当空,弟弟倒好雅性,可要哥哥帮忙?”
凌越心头一颤,侧过脸对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一笑,“哥哥好一阵没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还以为哥哥又把我给忘了呢。”
褚云重静静的站在葡萄藤架子下头,似笑非笑的道:“要不是弟弟闯下那么大的祸,这些日子哥哥又何至于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
凌越知道他必有这么一说,因已是预备了许久,是以倒也不着慌,只淡淡笑道:“看来哥哥今日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倒还不知自己闯下什么祸事?可是前阵子拟的左银台任事名单让哥哥不满意?”
而褚云重却不与他闹什么虚玄,直接从怀中掏出那张“御批”,递到凌越面前,干脆利落的问道:“为何要让世显看到这玩意儿?”
凌越搁下手中的剪子,接过那纸略略扫了两眼,便蹙着眉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不明白?”
褚云重眸色一沉,冷然道:“你如今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得了吗?”
凌越有些着恼,却依旧不疾不徐的道:“是,我是能临摹亚父和哥哥的字,这可也不能说伪造这张御批的事便是我所为啊!我要离间哥哥与宗侍郎做什么,哥哥待我这么好,我又岂会做出对不起哥哥的事来,更何况我与宗赫又无怨无仇,何苦闹这些。”
这也正是皇帝猜不透的地方,凌越有做这事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做这事的动机。然而,此事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见褚云重只是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凌越绷紧的脸颊渐渐放松了下来,重又捡起那纸细看了几遍,轻咦一声道:“哥哥,你看这字虽极肖亚父与你平常手书,但每一字的末一笔都浓墨暗挑,这行笔的习惯倒有些像梁王呢。梁王在朝中多年,亦摹仿得一手好字,这伪造的御批会不会是梁王所为?”
褚云重脸色一变,接过那纸细细一瞧,目光更是变得十分尖锐而犀利。梁王?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只是他如何能预先得知皇帝要给宗赫查阅的资料?
凌越拾起剪子,转过身子一边继续给那几盆茉莉花整枝修剪,一边气定神闲的道:“本来这种事,做弟弟的不该妄加揣测,以免误伤了好人。只是吴王谋逆之时,坊间曾有传闻,说梁王曾给吴王通风报讯,差点儿使谢宣奉断送在吴王手中。只是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又碍着亚父……”
说到此处,凌越回过头,递过一个兄弟俩心领神会的眼神,才又缓缓道:“虽然吴王事败,但梁王此人心机深厚,便是伪造御批离间哥哥与宗赫,到底是为了何目的,亦不好说。就我而言,总觉得此人实在是不用可惜,不防可惧啊!”
褚云重沉默良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越儿,这话不要向亚父提及,我不想再为了宗赫的事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那是自然!”
凌越搁下剪子,仔细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成果。被剪去残叶的盆栽愈发显精神,而枝头上的几簇茉莉花更是清灵娇嫩,散发着满院的淡雅芬芳。甚为满意的他,不由自主的露出愉悦的笑容。
转过身,怜惜的望着精神不济的皇帝,凌越柔声道:“哥哥,这阵子世显的事让你乏透了,可要在府里或外出松泛一阵,让弟弟代你去宫里帮衬几日?”
“不必。”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砰然关上的门,让满腔热情的凌越碰了一鼻子灰。
需要我的时候便如珍如宝,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是蚌中沙石!待皇帝离开后,感觉又被狠狠羞辱了的凌越转过身,操起剪子咯嚓一下将那在枝头俏立的洁白的茉莉花儿剪了下来。
望着那光秃秃的枝头渐渐渗出透明的汁液,不知不觉间,心中渴望已是滋蔓难图。
17。 似是故人
六月末的天气本应是阴雨绵绵的黄梅季,然而宗赫一行人才踏入皖州境内,便一连晌晴了好几日,毒辣辣的日头几乎把地面都烤焦了。放眼望去,官道两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都似被这腾腾热气蒸熟了,泛黄的叶子都歪蔫儿似的搭拉着,没了生气。
孟驰是辽州人,最耐不得热,这会儿已是脱得只剩一件坎肩,又头顶上戴着硕大一顶竹编的草帽,穿着的绸裤也挽到了膝盖,活似农田里的庄稼人打扮,哪里还有半点御前侍卫的威风。
到前头探了路回来,他便吐着舌头道:“宗少,这日头太毒也赶不了路,前头有座小茶楼,不如我们先去那儿歇个脚,顺便儿喝碗茶解解渴。”
从京城出来这些日子,亏得有孟驰在身边说笑解闷儿,宗赫的心情已是松快很多。他倒是从小在太阳底下晒惯了的,但看着身边几个扮作长随的侍卫都已是热得汗流浃背,便笑着应道:“也罢,只不知这里离临泽县还有多远,只要天黑前能赶到便好。”
孟驰忙回道:“我已是打听过了,不多远,就二十里路。等歇过晌午我们就上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必不会耽误事儿。”
见宗赫点头,一行人便策马前行,不一会儿便瞧见孟驰说的那地儿,却是一片青青葱葱的竹林,林边盖了一座三间开面二层楼高的青砖小楼,斗拱月梁茅草覆顶,倒也清雅古朴,一派天然情趣。两位年逾半百的老伯正进进出出在茶楼里伺候着,小楼外头一溜儿的车马,显见得在里头喝茶的客人都是赶路的行人和过往的客商。
见来了新客,一个穿着青衣褂子的老伯极热情的迎了上来,笑得堆满一脸的褶子一边帮宗赫牵马,一边打着手势问他们来点什么喝的?
孟驰便凑上去吩咐道:“切两个大西瓜,泡一壶三花茶,还有那边筐子里的新鲜荸荠洗干净削一盘子上来。”
正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宗赫因没想到这茶楼老板竟是个哑巴,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却意外的发现那人牵着缰绳的手掌五指修长筋骨有力,那细腻健康的小麦色也不太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应有的肤色。
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再细看那老伯耳后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亦是光洁平滑,完全不像他脸上那般皱皮疙瘩,更是几乎可以断定这凉茶铺子的老板是一位年轻人伪装的。
难道是黑店?宗赫心中警惕万分,于是便先命一个小侍卫亲自去照顾马匹饮水吃食,随即又给孟驰递过一个眼色。
那老板听宗赫命人亲自照料马儿,不由回过头对宗赫眨眼一笑,又趁人不注意张口说了一句话儿,虽没有声音,但宗赫看他嘴型却分明说的是:放心,我这儿饲料里可没有曼陀罗。
少年一怔,刚才那眼神那笑容太过熟悉,而且,此人竟然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曼陀罗之事?这事分明只有皇宫里的人才知晓!难道……刹那间,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人来。
茶楼大厅里二三张桌子都坐了人,那青衣老伯便引了宗赫一众人在楼上的雅间坐了。他倒是手脚勤快,不一会儿便又端着切好了的西瓜,并一壶用井水湃过的三花茶笑眯眯的过来。又拿手打着比划让他们先用,荸荠要洗一洗削了皮才得送上来。
此刻宗赫已然确定他是谁,见他犹自在自己面前挤眉弄眼装神弄鬼的,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正要拉住他责问,那人却匆忙摆手,又拿食指坚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隔壁包间指了指,这才笑着离去。
不但宗赫,便是他身边孟驰等几个侍卫如今也瞧出不对来,又听一屏之隔的右边雅座隐隐有说话声传来,这才发现原来这楼上的雅座俱是用翠石竹屏相隔而成。隔壁说话的声气虽刻意压得低,但少年耳力甚佳,便打了个手势让侍卫们继续吃瓜说话,而他却慢慢喝着茶凝神细听。其中,听到竟有人提到谢仲麟的名讳,顿时叫宗赫和孟驰更留意上了心。
“谢仲麟算什么东西,不就是皇帝放出来的一条疯狗!专会冷嗖嗖的在暗中阴着,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方仁兄这形容可算是把谢仲麟的恶形恶状描绘了个透!”又一个说话细声细气跟个娘们似的中年男人接了口,嗤嗤笑道:“听说,他在龙床上侍奉得不好,估计正是这缘由,谢宣奉才憋着一股骚劲儿没处发,专门拿下头的官吏作践。”
先头说话那人便附合道:“十足阴暗小人一个!不过仗着他老子的势进了后阁,狗眼瞧人低,拜高踩低地往上爬!这样的货色,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不是我说,你们瞧着罢,早晚得栽跟头!”
宗赫虽说跟谢仲麟不对付,但毕竟是同为后阁侍郎,听着外头人如此污言秽语的折辱诅咒他,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又有一人悠悠叹道:“也合该我们这一朝当官的倒霉,遇上这么一位后阁侍君!原还指望着季承乾上位能有好日子过——那是多好的一位侍君啊,行事又宽和,待人又温柔——听说是生生让谢仲麟给暗害了啊!”
一位打太宗朝过来的老前辈笑而不语,见他们越说越来劲,这才不疾不徐的道:
“你们都消停消停吧,苦不苦,想想上一阁的凌铮!光是一桩军饷空额案,就一棍子打翻十七位五品以上的大员,那才叫血流成河!谢仲麟再猖狂,跟他一比也就还只是提鞋的份儿!比如这次的事儿,他想在我们皖州官场面前摆谱,我就把他当菩萨一样供在衙门里头,让他在账房足足查了五天的账,还不是两手空空……”
一群人哈哈笑着拍马道:“施老英明!颇有姜太公钓鱼之风范!”“施老吃过的盐比姓谢的小赤佬吃过的米还要多!小赤佬还想来揭我们的皮,倒要看他这只青面皮猢狲出把戏!”“某倒想瞧瞧素来骄横的谢宣奉这会子在府衙里头吃瘪的模样儿……”
宗赫轻啜着茶,这才堪堪事情由来给听明白了。敢情这帮人,姓施的姓方的,还有那不知名的两个,都是这皖州官场上的人物。看来谢仲麟疑心他们勾结长乐门,只怕确有其事,不然,这帮人为何对谢仲麟如此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投畀豺虎。
果不其然,又听到刚才骂得最凶的那位姓方的继续道:“这一回张牧守虽然传我们来首县随堂问案,实在也是逼迫无奈。谢狗在施老手里栽了跟头,必定还贼心不死,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既把我们摘了出来,又扳倒他,再拉几个人一起参他一本不可!”
“若是能撤了这案子,再就便儿扳倒他倒也不难!”那施老估计是这些人中的狗头军师,又恶毒的提议道:“不如,就弄一个‘借查案之便强奸从地下育婴堂解救出来的民女’!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往谢仲麟头上一扣,保管让他臭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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