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侑道:“陈先生好骨气,常人不及的通达。”
鲜侑定眼看了看他,随口赞了一句,有些笑意,继而思量,继而皱了眉头,最后却又有些无趣,颇觉烦闷,转身上了马,命道:“先带下去,好生看管着。”
城内交给陈宛,他带了一行数百人往城外去,他骑得飞一般快,远远跑在前面,众人追之不及,连连催马,马蹄声阵阵,蹚蹚踏踏如急管繁弦,云州用力打马跟上前去紧紧追上他,和他并驰,问道:“你怎么了,你不高兴?”
鲜侑驰马丝毫不缓,只道:“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高兴,只是无趣的很。”
云州道:“你喜欢什么有趣?”
鲜侑道:“此事过后我想回衡阳去。”
云州道:“我跟你一起去。”
鲜侑突然拉住缰绳住了马,转了马回头,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道:
“我好歹衡阳还有老家,你却是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看来我命也不坏,我实在喜欢你,你不如随我回了衡阳,我让你从我宗族姓如何?”
云州道:“你宗族姓什么?”
鲜侑突然发笑,道:“好蠢货,自然姓鲜。”
云州道:“好。”
鲜侑又转回马,两人不再说话,催了马奔驰,刚到得城外已见一片火光透亮,自己的人马,赵和弛了马近前来,未等他说话鲜侑直开口问道:“如何,可有孙胜?”
赵和冲侧头兵士招手道:“把人带上来。”
鲜侑又道:“李点将军如何?”
赵和道:“李点将军受了重伤,已被送回陈安。”
鲜侑道:“还没死,李将军真是一员福将。”
赵和道:“将军英明。”
鲜侑恢复了笑,道:“这老天爷却不大英明。”
正说着已有军士押着孙胜到马前来,鲜侑定眼看了他半晌,才道:
“孙将军可有什么话说。”
孙胜道:“败军之将,有何可言,是杀是剐任你处置便是。”
说话间却仍是声音凛然一片霜意,一身英气丝毫不减,缚了手直直站立,笔挺如标枪,端的一身傲气,鲜侑不禁道:“孙将军这等英武人才,我怎么舍得。”
孙胜道:“你自然也可以不杀我。”
鲜侑道:“我的确不想杀你,不如你给我个理由。”
孙胜抬眼对上他,眼中似有波澜:“我说了任你处置,便不会求你。”
鲜侑道:“孙将军不会求人,鲜侑又怎可强人所难,既如此,我奉赵大人之命前来,改日便将你送往陈安交给赵大人,谅你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他说完转身打了马欲走,孙胜叫道:“鲜将军!”
鲜侑纳闷道:“你还有话说?”
孙胜凛声道:“我自然任鲜将军处置,与姓赵的何干。”
鲜侑顿道:“我不杀你,你先前虽有负我,我却不愿有负将军,鲜侑虽为无能,好在孙将军能屈能伸,想必不会觉得屈辱才是,孙将军可愿随我去西山?”
孙胜只派了张敞带少数人出城迎敌,自领三千人众操舟架了浮桥渡洧水袭李点,李点防守布在营后徂来山险道上,不料孙胜渡河,被杀的措手不及,鲜侑陈宛趁势攻入邯城,此役张敞死,孙胜被俘,陈先被俘,李点负伤,领残众逃回陈安,鲜侑陈宛攻下邯城,孙胜部众死伤超过半数,余者皆降。
李点负了重伤,逃回陈安,鲜侑同陈宛留守邯城,半月后陈安赵瑗使者前来,说是请鲜将军去陈安郡一趟,鲜侑正午睡刚起,近日身体有些劳乏,刚睡醒仍有些痴怔,赵瑗来使催了几次令他去陈安,鲜侑一直以病推脱,鲜侑照旧打发了使者,见云州正在院中同几个军兵习射,便叫了云州跟着一同往军中去寻赵和。
正出了门又有使者来带话,殊为意外,却是阮元。
阮元随了刘子善军北征,路上染了风寒,军中久久未愈,刘子善便命他回西山,派了数十军士护送,已到了城外,鲜侑数日来颇觉无趣寂寥,知是阮元来了,很是高兴,急急命了人扫斋,便忙去军中叫了赵和等人一同出城去迎。
孙胜陈先二人也在其列。
近日军中无事,几人皆穿着常服,连赵和也是难得的一身轻便缁衣袍服,鲜侑一路忍不住打趣,出了城只见阮元已从马车上下来,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瘦了些,一身碧水青衫拢在身上显得人有些单薄,却并不太有病容,鲜侑见他便是眼睛一亮,连忙上前道:“平叔不在,我可是连个陪着喝酒的人都没了,寂寞的紧。”
阮元笑道:“今夜我陪恕之痛饮。”
鲜侑笑道:“还是莫了,平叔等身体好些。”
他见鲜侑身后孙胜,此时孙胜一身暗红便袍正侧耳听旁边陈先说话,这人面色冷峻,鲜研明艳若雪中寒梅,欺霜赛雪,阮元一眼便猜出,笑道:
“这位是琼莱的孙将军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孙胜面向他施礼,道:“阮大人。”
阮元定定看了看他,似乎要从他脸上瞧出什么,那张脸确实始终颜色不改,仿佛给冻得凝固,阮元看了半天,末了牵出一丝笑,道:
“见孙将军之前我还颇多疑惑,正说要问问恕之,现在却似乎没什么好问。”
鲜侑笑道:“平叔多虑。”
元祐四年六月,刘子善大破石皋于靖州,杀羯人流寇,平抑□,随之在北州兴置屯田招怀流民,充实编户,修水利通渠,恢复生产,刘子善现在尚驻守在靖州,席间阮元将北方形势循循讲来,众人听得皆是得意振奋,鲜侑道:“平叔此回西山又有何事?”
阮元道:“刘公大小公子还在衡阳,刘公心中牵挂,命我去接他们到西山。”
赵和道:“刘公是担心刘静?”
阮元道:“刘静一直对刘公不放心,石皋之乱一平,刘静怕是又坐不住。”
“在衡阳。”鲜侑听他们一说,寻思了片刻,道:“是刘珏刘晗两位公子?”
阮元道:“你是衡阳人,大概认得他们。”
鲜侑道:“少时在衡阳跟随先生时见过,模样都快忘了,不过事情倒是记得,刘珏刘晗二公子乃是先生原配环佩夫人所生,环佩夫人只生了这两位公子,不幸早逝,先生当时还很是悲痛,一直未再续娶,后来我离了衡阳便不知了。”
云州疑惑道:“上次还在府上看到刘珉小公子。”
鲜侑解释道:“刘珉公子乃是先生侍妾赵姬所生,刘公并未续正室。”
阮元道:“两位公子现在衡阳刘叔原处,十来年了,想来刘公也是情非得已。”
鲜侑道:“大公子刘珏今年该有十六,二公子也该十四了。”
想想又道:“平叔风寒未愈,不如我替平叔去衡阳。”
阮元道:“你这里如何脱得身?”
鲜侑道:“我也正要回西山,没打算在邯城长留,这里自然有陈宛将军。”
阮元道:“如此那便请恕之走一趟。”
鲜侑,阮元,孟琅这三人是一见面便离不了酒,这回缺了孟琅,他两人却也一点不寂寞,两人也谑浪欢笑,阮元因染了风寒说是不饮,最后却仍是持了酒樽两人又旁若无人对饮起来,孙胜同陈先坐一处,云州同赵和坐一处,几人都不好饮,两两一对各自说话,同时颇为无奈看他们二人嬉笑,最后两人都醉了,赵和才命人把他们扶下去服侍歇息。
云州扶了鲜侑上榻,又命使女来替他除了衣换过,端来水擦脸。
鲜侑醉的厉害,又给翻来覆去折腾的烦,不禁喝道:
“下去下去,都下去,我醉了,不要扰我。”
他脾气发作颇为厉害,平日性子虽温和,却并不太近人,一时两名使女都退下来,云州看看,只得让他们退下,看他犹俯身压着薄衾酣睡,过去替他翻过身躺好,正扶着他肩膀把人翻过来却见他一双眼睛睁着,木然望着自己缓缓一眨。
云州道:“你又喝醉了。”
他实则喝的并不多,鲜侑道:“见到平叔,十分高兴。”
云州替他压了压衾边,道:“我知道,你睡。”
鲜侑一笑,伸手拉了拉他手,将他拉的坐在榻边,云州便坐在榻边,他犹自觉得不够近,不能够亲近似的,又将他拉到靠近身前,还是觉得不够近,鲜侑道:“你上榻来。”
鲜侑时而兴起爱拉了他同睡,云州便除了外衫上榻,鲜侑搂了他在手中,抚摸着他脊背,他自来一人,在仓州遇上云州,这少年对他不离不舍,鲜侑便将他当的跟自家养的什么东西似的亲近喜欢的不行,抓着他在手上便颇觉亲热安慰。
云州给他摸得背上有些发痒,却并不说话,由得他亲近爱抚,最后也觉得有些温热舒服,遂也伸手搂了他抱住,鲜侑对他这样的动作很觉得高兴,他伸手拨了拨他额前垂下的一缕额发,云州不自觉露出微微的笑意,他笑的模样总是几分不自然的生涩,鲜侑看的心中荡漾,捧着他脸便肆无忌惮亲吻起来。
鲜侑抱着他狠啃了一通,这才停下,笑道:“你这么乖,我喜欢你的很,你小心些,我这人心眼可不好,我当你是我袖中的宝贝,你要是哪天想离了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云州道:“你说我可以姓鲜,可以跟你去衡阳。”
鲜侑有些神魂颠倒,搂紧了便又凑上去,闭了眼轻轻含吮他唇上。
他兀自吻得有些沉迷。
云州最后也学了他的动作吻他,鲜侑得了他回应,更觉得心动,两人吻做一处,半晌都憋的喘不过气来,鲜侑迷乱中压了他在身下制住,云州也有些力气,给他制着手很不舒服,皱了眉要挣开,鲜侑觉得他挣扎,遂睁了眼,看到他皱着眉,似有薄怒,面色发红,一双诚挚的眼睛不满的望着自己,鲜侑顿时发笑,搂了他肩膀软了身体下去,笑道:
“我要死了,真是要命。”
云州不再挣脱,只望着他定眼道:“你有那种病。”
鲜侑抬起头,这才细细打量他,少年面色不改,也回视过去,鲜侑问:“什么病?”
云州道:“我知道,我在北边的时候,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喜欢看男人,眼睛都挪不开,而且你还抱我。”
鲜侑道:“观察的真细致,我自己都不知道。”
鲜侑看了他半晌,最后只得轻轻一笑,伏在他胸口搂了他道:
“那又怎么样?我自来就有毛病,也不稀奇,我不羞。”
云州叫他名字道:“鲜侑。”
鲜侑面上不显,心中却颇觉羞恼,含了笑佯怒,半真半假的踹了他一脚,道:
“没眼色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扫兴至极,我的榻是你能上的?快滚下去。”
云州不想他突然发难,给他几下踹下了榻,狼狈不已,立在榻前讪讪还要说话,鲜侑只道:“快滚,睡你的觉去。”
第 9 章
到得刘叔原府前,鲜侑住了马,命玉炎道:“去知会门人通报。”
玉炎领了命,带了两名士兵前去,鲜侑凝目四望,只觉得风景咋然有些异样,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同,云州道:“衡阳比连州美的多,很绿。”
鲜侑点头道:“的确是个归老的好去处。”
他转过头道:“你可知道这阿蕴山乃是处地灵人杰的所在,我朝风流尽源于江左,江左英秀尽出于衡阳,在衡阳正在阿蕴山,天下名士多栖于此,咱们见的这位刘叔原也能算是衡阳的名门,其父乃是昔年天下知名的刘子苑,昔年平帝曾召拜尚书,并以师事之,不想这位往烨阳数月竟又辞官,从此再不肯出仕,前刘太后也曾几次召他,他也未受。”
云州道:“他为什么辞官?”
鲜侑道:“是旧事了,刘子苑入朝不久,平帝暴病崩,他便辞了官归隐。”
平帝薨逝后,当时不满十岁的云暧即位,才有的宦官赵文,石方,蒋捷,韩服乱政,此后才又有的严平招段随入京,刘静勤王之事。
他正向云州讲着旧事,那边玉炎急急奔来打断道:“将军!”
鲜侑见他神色不对,道:“如何?无人?”
玉炎道:“将军请往刘先生府上。”
鲜侑一听这话连忙下了马,云州也跟着他下了马,一行人急忙往刘府去,还未进门便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玉炎推了门,触目便是庭前一片污血,院内数具横尸,看样子乃是家中家仆,人刚死不久,满院子血气新鲜又浓烈,鲜侑给这一阵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连忙往厅内去查看,厅前血中交叠泊着两个三四岁幼童,一少妇,一老妇。
鲜侑就此止步,不再往里看,玉炎道:
“属下已经检查过,共有十七具死尸,府中没有一个活口。”
鲜侑不言,强自屏了气,退出去,脸色已经煞白,咬了牙问玉炎道:
“可有找到两位公子?”
玉炎道:“不曾。”
又道:“似乎也没有刘叔原。”
鲜侑道:“刘叔原乃衡阳名士,满门遭难,如此放肆,那行凶之人也不怕天下人口舌!”
他脸上泛起一层极惨淡的冷色,玉炎心下也一叹,接道:“死无对证,谁又知道。”
鲜侑听这话顿时怒道:“是人心自有公论!这十七条人命难道会是白死的?他把天下人当傻子不成!纵使不能说出口,难道别人心里就不知道了?现下国命已危,人心浮动,刘静既身在其位,不想如何挽狂澜扶倾危解倒悬,反而行此险行,做这等小人之事,我大庆果真福祚已尽吗?”
他面色煞白厉声质问,吓得玉炎只不敢言,云州劝道:
“你别生气,玉炎他也是随口一说。”
鲜侑也不理他,一番说完直接甩了鞭迈步疾走往外去。
人是刚死不久,想必还未走远,鲜侑命了两名士兵留下收敛,便快步往外去,翻身上马,玉炎云州诸人也随同翻身上马,府前有车辙犹新,几人驾马飞奔,顺着车辙一路往北追去。
一口气未停一直追到三十里外林荫道上,见到几人押着一辆马车在前疾驰。
鲜侑打了马跃上前,挡在路中堵住道路。
对面“吁”的一声勒了马,车驾停下,一时两边众人都勒了马,驾车的是个黑脸膛的汉子,穿着普通士民的粗布麻衫,马车两旁十来人驾马押车,也是一样粗布麻衫,皆腰间佩刀,见有人拦车,一人上前喝道:“何人挡道!”
鲜侑看了看马车内,车帘挡着看不清楚,鲜侑开口道:
“敢问车中是何人?”
那人反问道:“你是何人?”
鲜侑道:“我奉了刘子善命来接刘公两位公子到西山,不想有人擅自先请了公子去,冒昧请车上贵人,可否下车让我瞧瞧。
他说到一半,车中一声急促呜咽,恍惚有一双白色衣袖在车帘缝隙中一晃,很快又不见,鲜侑再次定眼看车中,那骑马大汉怒道:“放肆,刘子善竟敢拦靖国公的车驾吗!”
鲜侑道:“不敢,这却不相干,如果是靖国公的人,改日我定往烨阳当面请罪就是。”
他声音不大,话中却是一步不让的坚决,说完只听得身后一阵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