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皱了皱眉。
“四嫂,您也知道十四弟就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性子,您别往心里去……”胤祥看着尴尬场面,心里直怨恼胤禵多事,又赶紧跟那拉氏道歉。
这雍郡王福晋倒是一下子被两个小的逗笑了,“想不到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记得刚见十三弟时还是个肉球呢,眼下竟都会安慰人了,可了不得,以后还不知哄了多少闺女去。”
“四嫂!”
看胤祥一下子红了脸,胤禛面色又不大好,那拉氏索性找个借口离了席,让胤禛自己教训兄弟去。
“你眼下也这么大了,怎么说话全没个遮拦,那么多年书读到哪去了?!”胤禛这才皱着眉朝胤禵喝道,前头的话自己家里说说倒没什么,后头的是非便不该扯出来,“老八的福晋如何,是人家府内的事,哪有你个小毛孩子多嘴的份!”
“他那么个泼辣性子谁不知道了,偏四哥你拘束着……”
“你还有理了?!一个阿哥爷们眼睛盯着人家内阃事算什么的?!整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到处胡混!前儿是不是还偷溜出宫跟保泰到不太平地方去了?!这么大人了,见天闹腾,你就不能安分几天,让你师傅省省心?!在宫里跟兄弟争执,在外头跟宗室比斗,你净学了些什么,那孔孟程朱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
“四哥你消消气……”
胤祥连忙来劝,胤禵倒仍是执拗至极的性子,越说越别扭,梗着脖子不理。
“你别管!真当我不说就不知道了?上回逃课打着我的名头,这回瞒哄先生又拿太子作幌子,太子都派人来知会我了,让我把人看紧点,别再劳烦他‘有事找’!”
“你俩不是关系好吗?!我就借用一下他名头有什么呀!”
“屁话!你知道什么!”局面越来越乱,他可以陷下去,却不愿让兄弟们离太子太近,一不留神卷进了漩涡里,偏胤禵这小子不领情,话又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一急连粗口都出来了。
“有完没完!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我吃饱了!”胤禵别着眉满脸戾气把碗一推,跳了下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胤祥替我向嫂子陪个不是!”
说完头也不回一溜烟走了,只留下头顶冒烟的胤禛跟无奈围观的胤祥面面相觑。
“怎么?又被四哥骂了?哎,四哥啊就这样的人,不通人情的,十四弟你别挂在心上,大不了以后多来这边走动走动,少往那边去,眼不见心不烦的……”
九阿哥屋里,胤禵听这话皱了皱眉,随意将交叉的双腿搁在案上,旁边就是茶盏瓜果,胤禟也毫不在意。他正坐在另一边看胤禩摆棋子,眼珠子在黑白之间跳来跳去,心思却显然不在这儿。
“还为那事儿郁闷啊?”胤禩胳膊肘撞了撞他,仍是笑眯眯的。
他才十七岁,风华正茂,又得皇父青眼,这次一同封了贝勒,正是得意之时,觉得天都是蓝的。
“哼,一起的领兵出塞,一起的坐镇杀敌,凭什么啊!”胤禟一提起来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正要开口,想到什么,又瞥了边上胤禵一眼,改了话头,“四哥也就罢了,敢领兵单走,先不说莽撞不莽撞的事儿,单这胆子,我服他,可三哥这样的都封了王,我五哥也领兵千里了,凭什么就低他们一等啊!”
胤禵貌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晃着腿斜靠在椅上。心里却略过一丝不可深究的烦闷。
看着他俩,才突然想到,今天下午他说的话,四哥到底骂他什么。他自己整日与胤禟胤莪厮混在一处,若说的那样话在外头漏出去一点半点,可是坐实了个搬弄是非、两面三刀的名。何况戳的还是胤禩痛处,他以后还要不要在兄弟中混了。
想想以往满口胡勒的话,一下子一头冷汗,倒像是醍醐灌顶了。
胤禩显然已听得多了,并不在意,递了一杯茶给他,仍注意着自己的棋子,“贝勒怎了了,五哥都没见着急呢你急什么?”
胤禟敏锐觉得胤禩有些不大高兴,连忙饮了茶附凑上去,斜从他肩上露出脸来笑,“贝勒没什么不好,我都羡慕死了。这不是整天听额娘嬷嬷念叨吗,八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五哥那闷性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他比四哥就小一岁,这次也是一道去了西边的,怎么着就不知道争一争,还见天跟在四哥屁股后头,真没出息!再说了,凭什么在汗阿玛心里他们前头四个算大阿哥,咱们后面就是小阿哥啊……”
“那是五哥厚道,你也别整天念叨着了。”
“是、是、是……听八哥的……”
“胤禟!”脆生生一声怒喝,叫胤禟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胤禵已经翻身从椅子上跃了下来,横眉立目瞪着他。
胤禟一下子愣住,竟不知如何反应。
“说话注意点!你编排别人我不管,可少把我哥带进去,否则别怪我不讲交情!”
胤禵威胁完人,便摔门而去,全然不顾后头被个小孩子吼了的胤禟胖脸涨的通红,胤禩也别有深意地瞅着他。
他本要回去找四哥,不过,现在他应该是顾不上了,因为刚刚听到消息,章佳氏病了。
77、丧母
康熙三十八年的月亮分外明亮,照的庭院生辉,竹影斑驳。
满撒的银辉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素的是衣,黑的是发,胤祥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周身散着淡薄的生气。胤禛看得心惊肉跳,只想扑过去将人揉在怀里,却只是生生压了脚步,一步步跨过去。
“我没事。”胤祥抬头,看着他,静静地说。
“嗯。”胤禛在他面前站定,黑色的影子倾轧过来,沉沉打量半晌,点头默认,拿过他轻轻握着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并未多发一言。
胤祥很好,非常好,好的令人担忧。
黑发,黑眼,辫子服帖的背在身后,盘扣稳妥地锁在领口,袍脚微扬,干净整齐。眼睛泛着恰到好处的微红,却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披着孝服,带了三分哀凉,却蓦然显得天地灵秀。他谨守着礼仪躬行对答,抬头安静地看着四哥,只是安静。
看着这样的十三弟,胤禛觉得心跳都停了半拍,整个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上一世妃母去世,胤祥也难过,可毕竟内外森严,母子俩一年见得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伤心也不过是血脉斩断之痛,人消沉了一阵儿罢了,却不曾像今天这样……胤禛突然有些后悔,不,很后悔,这辈子他总记挂着祥弟少年失母之痛,便常找机会催胤祥去给妃母请安,章佳氏为人本就聪敏柔顺,母子常在一处感情便越发的好了,现在对胤祥来说,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当年那样一个作为身份标记的额娘。
胤祥的手被胤禛攥在掌心里,慢慢裹出一层黏腻的汗来,胤祥试图抽出手来,可刚轻轻动了一动,便被更大的力气制止了。
胤禛带着他跨了火盆,入了素幕,守在屋里,一切的一切,仿佛与昨日,昨日的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却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出三分凉薄来。
只胤祥仍是淡淡地立着,久了身子不自觉朝胤禛歪了歪,又立刻站好了。
“四哥,我没事……”
“嗯,”听祥弟低声沉吟,胤禛也只是点了点头,却仍攥着他的手,抚了抚他发鬓的素色,此刻他乖顺的有如一只幼兽,“我知道。”
兄弟们无论真假陆陆续续都来过了,胤禩自然是最熨帖的那一个,向来颟顸不解人事的老十却反常的多呆了一刻。
兄弟们来时,胤禛拉着胤祥去迎,相互见礼,紧紧交握的手脱开去。
却骤然被人紧紧抓住。
胤禛心里一紧,才要回头,握住大手的小手已受惊一样瑟缩了回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胤禛单臂一展,将兄弟们让进屋里,顺手又将那只泛着凉意的小手拢了回去,更紧紧捏了捏,再不松开。
檀香袅袅,在书房中染出一线白雾,几乎模糊了墨香宣素。
四角镂着精妙薄花的硬木阔案前,胤禛仍坐得稳如泰山,笔尖不见一丝颤动。怀中揽着素服的少年,两手交叠,笔墨流沙,缓缓的在笺纸上印下依稀“慈颜永济”的字样,一行行光鲜的墨汁衬得少年衣色越发素净,却又凝重的喘不过起来。写完后转手投入火盆,四目注视着一层层纸被火苗毫不留情的迅速舔蚀,仿佛也带走了一些再多用力也无法维持的东西,岁月芳华,像是指间的沙,用力的握住,却更加肆意蔓延。
最后一页纸被彻底卷入火种的那一瞬,胤祥轻轻颤了一下,将兄长温暖干燥的手心紧紧地握了一握。胤禛心有所感,伸手将整个人从背后拥进怀里,严丝合缝的贴着自己的肺腑,下巴抵在他肩上,一起目送微红的火光渐渐熄灭。
“四哥,我没事……”
“嗯,我知道。”
这一句“没事”维持了七日光景。
刚刚失母的孩子被实在看不过眼的皇父打发到雍王府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关碍,别人自然也不敢“觉得”怎样,唯有胤祥愣愣地听兄长说话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我是戴孝之人,弘晖才落地没几日,是不是……不太好……”
“……嗯?”
看了一眼兄长拧着的眉毛,胤祥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哦。”
胤禛果然毫不顾忌地随手就把在后宫里千万人当宝贝一样捧着的肉团团塞到了胤祥怀里,正发呆的胤祥一阵手忙脚乱旁边丫头嬷嬷个个胆战心惊才总算抱稳了,把个软绵绵肉呼呼的小东西像火炮一样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拢到怀里。
低头盯了他半天,小家伙呼呼大睡安稳的很,又仰着脸去看哥哥,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转头去看四嫂,那拉氏也只是安抚的笑了笑,胤祥这才又低了头,用额头轻轻去蹭吹弹可破的脸颊,看肉团子动了动,又惊得迅速离开了,还好弘晖只是嘟着嘴缩了缩脖子,用手背蹭了蹭鼓起的脸,又吹着泡泡睡过去了。
胤祥仍是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他,见小东西没了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几日来第一次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坚定如铁的两臂上像有千钧重,仿佛举着世上最神奇的宝贝。
“弘晖真小……”
“傻子,”不知什么时候,那拉氏已经带人退开了,只剩下胤禛一人轻轻抚着胤祥头顶,凑过去与他一起看自己这一世的嫡长子,另一个珍宝,想起些旧事,勾起唇角,“你当年也不过小猫崽一般大……”
“那我怎么长这么大的?”
胤禛对着他笑了笑,环过他手臂,一起搂着儿子,从背后贴上他掌,心里渐渐弥漫上一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奇妙触感,仿佛带着一股暖意将周身萦绕起来,在大小三个男人间拢出一屉与世隔绝的恬静安宁,如同现世安稳。
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喟叹消散在带着奶香的空气中,“怎么长大的,养着养着,就大了呗……”
78、相拥
牵了兄弟的手送到铺上,胤祥已困顿地睁不开眼。
整个人缩进绵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半睁着眼,睫毛轻轻扫在眼睑上,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哥,我真的……”
“我知道,你真的没事了。”胤禛无奈地接了一句,又默默的念叨,“第四遍了。”
不待他再叮嘱一句,胤祥已经睡了过去,看来当真是累了。
俯身替他拈好被子,压了灯光,正要抽身离去,却觉得袖子上沉沉的,低头去看,一只小爪子还仅仅攥着那点点单薄的衣料,就像寒夜里的人笼着一星火。
就这样,还“没事”呢,胤禛低低叹了一声,顺势再次握住低低微凉的手,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说道,“四哥不走,四哥在这儿陪着你……”
床上半大的孩子却已经舒展了眉目,温热的呼吸摩挲在他耳鬓,带着独特的柔软。
胤禛一手握着他,小心地转身够了凳子,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弟弟,这个两世的骨血。
待到半夜,他被凉意惊醒,习惯性转头关照胤祥,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地在榻上蹭来蹭去,显然不舒服极了。急急按上他额头,果然发热了,又弯腰用唇碰了碰他额头,火热粗重的呼吸吹到他颈上,才发觉烧的竟如此严重,连声呼喝热水冰帕,赶紧派人去请太医,就想给幽寂的夜色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整个府邸都瞬间转入忙乱。
“王爷……”
“说!”
胤禛可以算是太医院最不受欢迎之人了,太医们每每碰上他,不是因为天下至尊的那两位,就是与他亲厚的手足兄弟,这位爷冷着一张脸却能喷出火来,加上天生的霸道,足够把这群可怜的老头子吓得战战兢兢。眼下这位太医就只看见四爷紧紧攒着的眉心,焦虑上火难看至极的脸色,一张嘴竟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回四爷的话,十三爷怕是伤心过度,悲哀之气挽结于心,不能纾解……才至于内燥上升……”
胤禛仍坐在床边,一手勾连着胤祥,一肘倚在扶手上,轻揉着眉心,听见这话,脸色隐约松动了些许,一室的人这才突然想起呼吸来,太医也终于敢小心翼翼地抹去头上的冷汗。
接过药方飞快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作势就要起身,才发现手上仍粘着另一只手,便又坐了回去,将方子递了回去,转脸吩咐,“戴铎,替我送送太医。”不待人答一声,已经转了回去,一意盯着弟弟眉眼。
“祥弟,醒醒,祥弟,醒醒,该喝药了。”
胤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耳边蚊虫聒噪,不耐烦地伸手挥了挥,险些抡在胤禛脸上,做兄长的哭笑不得地一把抓住他手,再去喊人,胤祥已经朝他翻了个身,胡乱伸手摸了摸,整个将他小臂抱在怀里,用热乎乎地大脑门蹭了蹭,嘟囔着什么,又昏睡过去,跟弘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戴铎端着药无所措手足,胤禛无奈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祖宗,将人拢在怀里半抱着坐起来,接过药碗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又把胤祥摇了摇,见他满脸烧的通红,总是不醒,心里便一阵阵揪的疼,眼看药快要温了,眼看无法,只得抱稳了人,自己抿了一口药,皱着眉靠上胤祥唇齿,撬开贝齿,将药渡了过去。
许是小孩子怕苦,药一入口胤祥就开始挣扎,胤禛气极,火也冒了上来,放下碗就上手直接将人嘴捏到了一起,又把他扭来扭曲的身子在怀里箍紧了,折腾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再看药,已经失了温度……
就这么反反复复闹腾了半天,才算把一碗药都灌了进去,这位小爷安稳睡了过去,上上下下的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胤禛就这么拢着他,一手像小时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