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眼中闪过笑意,“无妨,你也不是外人,说吧,觉着八爷如何?”
“……才不配其心。”
胤祥皱了皱眉,胤禛却将笑意明朗了,亮工此人,自己文武双全,便少有能看上的人,说倨傲也不为过,上辈子他甚至看不上胤祥品味才能,只言其佞臣、逢迎帝心,指望他夸人,倒是真不可能。而就胤禩志愿而言,他于人际颇有钻研,但对自身修行,却放纵了些,莫以为,仅凭借几个人脉吃吃喝喝就能当皇帝,怕是连当差都理不清,在这方面,确与二哥没法比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说学问道理能及得上胤礽的。
胤禛看着安静侍立的年羹尧点了点头,“只怕还有一句,时不衬其事。”
胤祥走到桌子边上捏了块吃食又晃过来一屁股坐在胤禛椅子的扶手上,靠在兄长身上,一口咬掉半个,看胤禛上手就要拍他,急忙一闪将剩下一半塞进了胤禛嘴里,胤禛被塞了满满一嘴,只得嚼了,没好气地瞪他。年羹尧恭敬站着,心里却并没有不喜,只觉得四爷十三爷能在他面前如此,显然确实不当他外人了。
胤祥吃完,才凑过去笑问:“亮工那句我明白,四哥这句弟弟可不太明白。”
胤禛歪了歪头,嘴角含笑看了他一会儿,才迅速抽走他手中折扇敲了上去,明晃晃的脑袋嗡的一声,显然动作无比熟稔。
胤祥吐了吐舌头,仍是笑:“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是顶重要的,八哥得了人,还有什么时不时的?”
“虽说如此,可那也得拿人和去配天时才是,”胤禛看他半真半假的狡诈笑容,并不揭破,依旧解释道:“若是放在两代以前,谁支持的人多谁就赢的时候,那他揽了那么多人,博了那么大名说不定还真能成事。可现在……”
“可现在汗阿玛君权独揽,正是一言而定的时候,况且最恨党派连结,人多名高未必是好事。”胤祥接口道,又伸手去去抓糕点,年羹尧得了胤禛眼色,一把挪开了,胤祥扑了个空,恨恨瞪了他一眼。
这话不错,上辈子老八好不容易动摇了年羹尧和隆科多,但皇上随手一拨,两人就不得不死心塌地为他驱驰了。只怕他这里侧福晋过府喜气洋洋,那一边却心里吐血。
胤禛想着前世,不禁为胤禩的政治头脑觉得遗憾,圣祖这样驭极六十载的天子,怎能容一个为宗室扶持试图以名声裹挟皇父废立的儿子?这样的事,连胤祥都看得明白,他如何就看不清呢?
还是利令智昏,用心太躁啊。
看着年羹尧退了出去,胤祥眨了眨眼,“亮工变化倒是大。”
原来自初识年羹尧时,他便是恣意惯了的少爷形象,再加上确有一身才气,更是骄纵跋扈,少有他放在眼里的人。有时连他也是敢冲撞的,叫他不喜。这两年来明显沉稳了,少了轻浮躁进之气,进退举止更得体,为人也低调了不少。
“前几年他那性子,我怕的带坏了你,既然变了,你平日倒可与他多往来,他胸中沟壑,不输于人。”
“诶?四哥对他评价这么高?”
胤禛拍拍他的肩,顺手拿走手里的驴打滚,推到远处,“记得我跟你说过本朝我最看中两个人吗?”
“记得,”胤祥越过他肩膀不甘心的于点心对视,“一个是孔季重。”
“另一个就是年亮工。”
“?!”
“莫这副表情,眼下他还只是雏鹰,我待他搏击长空的一天。”
看胤禛笃定神色,胤祥抓了抓头,“既有长才,如何上次科举名落孙山,想来考官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胤禛却老神在在的坐了回去,掀起茶盖拨了拨浮沫,“科举虽不至于大弊,但各家其实多少都有些插手,保证自己府里几个举子不被排挤……”
“莫非因为四哥不曾为亮工递话?”胤祥也在他身侧坐了,拿着扇子一晃一晃地猜测,他兄弟俩这几年就好玩这个,胤禛出前情结果,胤祥猜过程。
看着胤禛诡异地笑了笑,胤祥突然脸色大变跳了起来,扇子啪的一声拍在手心里,看着兄长嗔目结舌,“四哥你!”
“不错,我疏通外府,唯一的要求是让年羹尧落榜。”
看着弟弟神色,胤禛声音仍是冷清,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
“为、为什么?”
“贤弟不见文忠公之旧事耶?”
胤禛抬了抬眼皮,甚至带出些不耐,胤祥立刻沉静下来。
胤禛说的正是明代首府张居正张文忠公,公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十三岁参加乡试,本可少年出名,但顾璘怜其才,未免他得意而骄,故意罢黜,让他承担挫折,砥砺心性。后张公官至卿相,不敢忘恩。这故事也成了一时佳话。
“……难怪亮工收敛心性,沉稳谦和了呢……”
胤祥恍然大悟,心里对兄长佩服更深了一层。年羹尧自诩人杰,素来不将一辈众人放在眼里,桀骜不驯,这次不及他的人都个个高中,偏他灰头土脸,徒增笑耳,很是沉闷寥落了一阵。但自三十九年他落榜,四哥就严厉约束负重人,不准以此相轻,更拨出个小院子,让他潜心读书,看中更甚以往,年羹尧至此对雍王府更是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可若是他将来知道了这事是咱们在背后动的手脚怎么办?”
听弟弟话里不自觉的把这事儿揽到“咱们”身上,胤禛心里笑了笑,上手揉了揉他圆脸,“知道便知道了,这事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他,以他心智,你当他想不透吗?就算他想不透,那又如何,爷只是不忍良材折了,又不干他事,没想着让他感念。”
这事确实没有问过他意愿,况且,这种事胤禛要做,做便做了,也不可能垂询他本人,人家本是志气凌云只待东海钓鳌九天揽月的,被你打着“切磋琢磨”的想法拽了下来,必然是不舒服的。那十三岁的张居正,也未必能理解顾璘,只怕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呢,但于读书人,这口气本就是顶要紧的,万万不可泄了。
金榜题名,便丢了敲门砖,这种事旁人无妨,以他才学,还是可惜。
胤祥点了点头,胤禛又接了下去,不知是说给谁,许是年羹尧,许是胤祥,又许是他自己,“心性这东西,可怕得很,一朝走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境地,四哥只是爱才而已,他本是托梁架栋的能吏,踏踏实实干下去也能青史留名,若为这点子骄横身败名裂,便不值得了。走的稳一点,哪怕慢,总比一脚踩空的好。”
93、磨刀
近日,一篇文章在江南江北悄然流传。
雍郡王府书房里,一个年轻人近乎暴躁地一圈圈打转。
胤禛仍稳稳坐在圆椅上,但脸色也是黝黑,显然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你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带的都是可靠之人,谁知道我们在江南做了什么?怎地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胤祥疾走中突然停下步子,咬牙低声咆哮,说完原地打了几个圈,仍是继续走动。
“怎么能跟那篇文章扯上关系来?!又是谁透露了四哥的身份!查!这事儿得好好查!彻底的查!”胤祥现在看什么烦什么,走到桌案上,拿起耀州窑的笔洗就要往地上砸,突然又想起这是四哥心爱之物,又极不甘心的放好了,挨个看去竟没个能泄愤之物,心里火气更大了。
“什么‘童子新词换旧语,四王解做《天下篇》’!这竟是给咱们端了一盆火来烤!”
胤祥不是胤禩,他很清楚木秀于林的害处,他自己作为小阿哥跟着皇父出巡几次,都让大阿哥太子他们狠得牙痒痒,文章之道,更是如此,怎能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传出这种事!
若是哪家出的手,那边真得好好提防了,看来以前还是小看了他们。
胤禛本紧闭着双眼,听他吼完,脸色越发青了,突然狠狠砸在扶手上。
“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是有家国天下之说。……”
不错,最近流传的新文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冠上了胤禛的名头,其实文章本非绝世,但言论便有些惊人,满清外族入主,汉族饱学之士自然无人为其辩解,就算心中当真如是想,为了自己的清名,也不敢说出口,八旗子弟无才者自不会管,有才者亦以经世致用为本要,少有人想着去做这种文章,尤其文会上传出那句“吾本满人”更让人惊诧,于是这篇文章越传越广,也越传越邪乎。现在终于跟胤禛扯上关系,甚至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什么“王子微服访平康,以文抵债”啊,什么“文会上挥毫,士子臣服,皆愿拜在门下”啊,什么“宝马貂裘美人如玉雍亲王迎风作赋”啊,什么“汉学主张受朝廷排挤挂冠而去”啊……总之,世人的眼光似乎一旦黏在皇家有关的小道留言上,就总会被好奇心传的扭曲到没边儿……
胤祥转着转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古怪的带出些笑意。
“四哥,你看这个,你去怡红院,咳咳,咳咳,之后没钱付账险些被扒下衣服扔出去,然后突然霸王一怒,拍案而起,喊道笔墨纸砚,挥毫而就,以一篇奇文顶债……”挑了挑嘴角,“还是挺有意思的。”
看见胤禛的脸色,吐了吐舌头乖乖把后头调侃的话压了下去。
“汗阿玛……你好狠哪。”
好半晌,口中呐出这么一句之后的胤禛靠在了椅背上,仍是身躯笔挺,毫不放松,却带着萎靡伤怀之色。
“汗阿玛?”胤祥霎时愣住,“四哥你说这事是汗阿玛做得?!”
“……”胤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愣愣盯着手边流云磁纹的茶盏,当年跟皇父讨来的呢。
胤祥本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物,得这一句,已慢慢解开了扣,“……难怪,难怪……”
“明明无人可知的事,却传了出去,还穿的这么迅速,这么复杂……”
“皇父日日想着天下归心,而这样一篇出自当朝皇子郡王笔下的文章的作用,恐怕比多少次扬州嘉定都管用……”
“四海之大,本出一家,国朝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四哥,你这篇文恐怕还真是对上了汗阿玛的心思了……”想通了这一层,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
胤禛看了他一眼,四海之大,天下一家,……这确是我想了百年的东西,相信皇父与我并无二致。
想到这个称呼,心里又狠狠扎了一下。
“四哥!我去找人,也叫他们传去!就说是我写的!”胤祥像是想透了一样直冲过来,揪住他的袖子,面上带着明朗的光,“是我写的!本就是我写的!皇十三子一时冲动所作,跟四哥你半点关系没有!”
“没用的。”
胤禛感激地看着他少年面庞,漆黑深沉的眼底带出暖色来。
“怎么?”
“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顶不了缸。”
“……”
胤禛又温和的看了他一眼,胤祥却觉着那眼神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悲色,“知道什么是磨刀石吗……”
胤祥看着他,觉得自己也被那股分不出绝望失望还是悲愤的墨色压的喘不过起来,心里泛上难得的酸楚和惊慌失措来,他手足无措地按着胤禛的肩膀,自己也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只是忙乱地想开解明显不好过的兄长,“哥,你别、别这样,有什么事想开点,皇父、也不一定是皇父,你别多想,没事的,不要紧,你还有我呢,我陪着你,哥、四哥、你你你想开点,你这样我害怕,无论如何,你还得顾着四嫂和弘晖呢,我们这些弟弟也倚仗你,你别、钻牛角尖……”
胤禛浑浑噩噩听他这么糊里糊涂慌里慌张念叨了半天,突然看着他扑哧笑了出来。
胤祥听见他笑有些放心,但看着一切情绪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黑色瞳仁,深切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好像四哥永远也回不到昨日,昨日的昨日,那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自己心里也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惨淡来。
“磨刀石,与刀相互砥砺,打磨掉刀刃上的锈迹和迟钝,让他越来越亮,刀成之日,便是石毁之时。”
胤禛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平静地笑着。
“汗阿玛要让四哥做磨刀石,来打磨太子吗?”胤祥的手还紧紧扣在胤禛肩头,被他轻轻拍了拍,才触电般缩了回去。
“孺子可教也。”
“为什么是四哥?四哥与太子明明……”
胤祥不解相问,实际上心里早有答案,皇后养子,郡王之爵,西北军功,天下“文名”,兄弟之表,此时若与太子离心,便卸了这已犯君王忌讳的储君一臂,若与兄弟离心,孤家寡人,后世帝王自然能够轻易掌控,而且这名声连推都推不开……简直是磨刀石不二之选,多妙的计划……
“四哥有没有去见过太子?或许可以解释清楚?”不喜欢太子不代表愿意见到二四反目。
胤禛闭了闭眼,心中不可抑制地泛上冷意来,“去过很多次了,对我,闭门谢客。”
“这可如何是好,可这样的名声不要都不行,大街小巷的传诵,想压都压不住的,”胤祥知他兄弟情分,急忙引开话题,皱着眉头发愁,“这样天下流传的名声,旁人几世都求不来的,竟让咱们这般苦恼……”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世上事本就如此。”
胤禛定神看了看他,这个永远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反手揽住他肩头,使劲抱了一抱,又放开。
祥弟啊祥弟,胤禛何其幸也,得老天如此厚爱,以汝相赠。
“哼,磨刀石?那也得问问石头的意见。还记得你我之前所言吗?”胤禛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壁上观。”
“可、可眼下……”
胤禛朝隔着重重壁垒的内宫放心看了一眼,沉声道:“你记住了,一切套子,都有解法,只看你看不看得清,舍不舍得解。”说完补充了一句,“马前失足,大半不是因为陷阱隐藏太深,而是,贪心。”
壮士断腕之痛,总好过粉身碎骨。
“明日起,雍邸也闭门谢客。不解释,不辟谣,只谁来都不见。倒要叫皇父知道,孤臣,胤禛是做定了!”
胤祥被他带着,目光中也隐隐闪动着凛然之意,肃立堂前应诺,想了想,又道:“就这样?”
“当然不,我既然选择‘退’,那汗阿玛就还需要另一块儿磨刀石。”
兄弟们就那么多,能挑出来的更没几个,老大已然如此,推无所推,三哥那性子,能成事恐怕汗阿玛都不信,老五老七不说……老八嘛……想起昨日的客人,和他目中熠熠的光彩,坚如顽石的决心,胤禛挑了挑嘴角。
“八弟,你自己选的路,莫怨四哥。”
被人架在火上烤,终归是他自己愿意,实在怨不得旁人。烈火烹油,自己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