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试图哀嚎,却当场毙命,冷箭由左胸贯入,刺穿心脏。
“上杀——”胤祥见兄长露了这一手,眼前大亮,他看得清楚,又围着猎物仔细转了两圈,果然是上杀,都能作祭祀只用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那猎物主人,那人也只是得意的笑了笑,拨马便走。
胤祥自然赶忙跟上去,心道今日也得得个好的才是。
又打了几只,说了会儿话,两兄弟便分道扬镳,各自斩杀去了。
却不想,昨日的不祥之兆还是应验了。
一个时辰后,胤祥就叫人背了回来。说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伤在膝盖上,受伤的还笑的没心没肺,胤禛却瞬间三魂六魄飞了一半,听见膝盖的那一刹那就面色如土,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还好年羹尧在背后托了一托,才没大乱了阵脚。
“你们那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都是废物吗?!围着护着能把主子摔成这样?!”胤禛气极,夺过旁边侍从手里的鞭子,就狠狠地甩在胤祥随身护卫脸上,那人本就跪在地上抖的筛子一样,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也不敢躲,也不敢求饶,就任由粗粝的鞭子在自己脸上拉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来。
忍痛挨了一下,仍是不敢吭声,胤禛看见他伤倒是一愣,稍稍平复了些,但心里仍是怒火滔天,而这怒火的间隙,思绪也不知滚过多少,果真是意外,还是有人下手,若是陷害,会是谁?老大,老八,老爷子?!
“说!怎么回事!从头到尾,敢有半句隐瞒,就试试你四爷的手段!”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原来十三猎饱了獐子麋鹿后,便四下转悠,想寻觅些稀罕物。
好巧不巧的,不大的林子,居然叫他们碰上一只小白狐狸,胤祥自然势在必得。其实本来要射也不难,但十三阿哥想活捉一只与四哥上寿,也不让他们插手,只叫团团围了,不许放走,自己亲自上阵抓它。
可那狐狸身形小巧,在林间闪转,胤祥的马高大,在密林间不如它腾挪灵便。时间一久,便有些心急,又绕了两遭,小白狐狸嵌在两棵树中,接着树干遮蔽蹭到背后去了,角度倒是正好能逮到,本打算在纵马越过的时候借势一捞,但偏巧马蹄被树下藤蔓绊住了,十三整个人竟摔了出去,也亏得方向差不多,他竟然还记得将那狐狸搂在怀里,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都没松手,知不知道憋死没有。
“……亮工,叫人拿点药给他,”想着自己刚才怒火中下的手,胤禛敛了敛眉目,低声吩咐年羹尧,又很快抬眼,“他们看护不不利,本就该罚,不算冤枉了他,不过怕他这模样出去给他四爷十三爷丢人罢了。”
说完立刻甩手找人去了,刚掀开帘子,胤祥看见他脸色便立刻哀哀叫了起来。
胤禛本是来教训人的,但听他叫的甚惨,脸上手上又都有擦伤,更别提膝上大片的青紫了,一下子又心疼起来,不忍再骂,只坐在他床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十三爷好本事啊。”
“四哥,这回真不是故意的,都是这小东西太狡猾!”胤祥看他口风稍软,连忙拉住他袖口,把怀里蠕动的一小团白色给他看,那畜生竟像是刚睡醒似的,两只黑豆样的小眼睛懵懵懂懂盯着胤禛,不一时又偏了偏脑袋缩回胤祥怀里蹭着了。连带着本恨得想把它抽筋剥皮的胤禛都不好下手,“我保证,下次……”
“还有下次?!”激出来的真是十分老套的怒容。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胤祥着急的又发誓又作保,却不留神动了下腿,一下子疼的扎煞在那手不出话来。
胤禛心疼的紧紧搂住他,又不敢轻易碰他伤口,再联想到上辈子他腿伤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一次次恶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这么眼巴巴的看着、搂着,纵然是一国之君,想要解一人苦痛、留一人性命,也是不得。
“四哥放心,我没事……”半晌,一头冷汗的胤祥才笨拙地咧着嘴安慰兄长。
“你若有事,”胤禛很少有的无力感,在这人身上体味了个够,却只有几十年怜惜几百年积郁压在一处的辛酸苦涩,求不得,“你若有事……四哥可就……”
99、探病
裕亲王福全病重。
胤禛看着门庭暄暄车水马龙,和硕王府金光耀目,目光轻闪。
这位康熙朝声名地位极为特殊的亲王在坊间都算是家喻户晓,而出名大抵不是他的征西功劳,也不是他办了什么差事,而是那句“愿为贤王”,这么一句令他与帝位擦肩而过又带个他一世荣宠的话私下里传播时大概争议良多,为他扼腕叹息者有之,笑他愚蠢无知者有之,自然也有佩服他魄力能力,赞赏他兄弟情长的。
似乎,在民间故事里,若说到皇家兄弟情长,总像是件稀罕事。胤禛自侧门入了府,看着沿途草色,边走边胡思乱想,实际上哪里是天家无情,只不过诱惑的力量实在太大,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情分,早晚磨平了的。玄武门前的李家兄弟,七步诗前的曹家棠棣,也未必不曾真心相依,不过是,取舍而已。人言今上与裕王手足情深,可他们这些熟知内事之人,又有哪一个看不到王伯的小心谨慎,这多年来,无论是皇父的斥责或褒奖,大抵都不曾过度,也都离不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几个字,就算再画什么桐叶图,他二人都努力维系着的这点子东西,怕是早已经变了质,只不过自己都当做不知罢了。
不过,既然当日说了这句话,那便该知道代价,既然享了高官厚禄,趋奉天子便是理所当然,连做皇帝的都未必能事事随心所欲,又何况臣子。
不过,见到王伯的样子……还是心酸的很。
自幼福全便与他们相熟的,况且自己还奉命管着保泰,便时常多聊几句,那时的裕亲王正在弓马劲健的时候,对他们这些皇子又和善可亲的很,众人心里都亲近于他,后来兄弟们都大了,一些相争的苗头也渐渐显了出来,便是他们想刻意笼络王伯,福全也自觉地疏远了,君子不立危墙,总是自保之道。
可现在,这个头颅花白,脸颊深凹,只剩下高高的颧骨的枯瘦老人……真的是他叱咤西陲的王伯吗?
“伯父……”久远的称呼脱口而出,他才想起来,福全并不太喜欢他们称呼他王伯,更热衷于伯父这个叫法。
“……是……老四啊……”精神倒是比胤禛想象的好得多,只是见老的厉害,言语还很清楚,“你来了……坐……”
“听说伯父身子骨不大爽利,侄儿来瞧瞧您,看,还有侄儿藏了多年的好酒,”胤禛把手里罐子递给旁边眼圈红红守着的保泰,自己遵命侧身坐了,当年在西边儿打仗,裕王没什么别的嗜好,就喜欢好酒,可他又天性的谨慎,怕喝酒误事,也不敢喝,每每叫他们倒了,自己坐那闻一闻解馋,这坛酒,大抵还是送来让他鼻子享福的。胤禛从怀里抽出一串风铃什么的,给福泉看,“弘晖他们几个也惦记着他们‘裕王爷爷’呢,颤着侄儿给您捎来,赶明儿您好了可得瞧瞧他们去。”
“瞧你说的,弘晖这小皮猴……大概又惦记上……我这儿什么好东西了……”提起弘晖,长辈眼里大多都是哭笑不得的疼爱,福全亦然,想起昔年旧事,也觉得神奇的很,“早些年还叫你……小四呢,什么时候……都成老四了……你竟然……儿子都……这么大了……妙哉……妙哉……”
胤禛看他说话费力,看着也觉得难受,喂了半口水,又扶他躺好,“伯父,您呀,多歇着,省省力气,有什么话病好了再说不迟,啊?”
福全却轻轻摆了几下头,“行了……这些瞎话,你们回去了自个儿慢慢说……咳咳……今日我与你说几句正经的……”
看他神色端肃,胤禛也认了真,立了墩子,半跪在他脚踏上,握住他满是褐色斑点的手,“是,您说。”
“听说你最近跟毓庆宫远了,在家读佛经呢?”福全声音低了低。
胤禛一愣,全不知是为这等事,木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被小儿闹得慌,想清静清静。”
“没别的意思,……觉得有些可惜。”福全像是没听见他的推托之词,只看着他慢慢说道,“你的性子……伯父知道……全心待你的,自然能一力看顾……你俩生分,总有不能不生分的理由……”
“咳咳!咳咳!咳咳!”
“伯父!”胤禛连忙帮他拍背抚兄,福全却摆摆手按下他。
“但总是……可惜。”福全神色怅惘,不知说的是他们,还是他们,“太子殿下原不该我说什么……可他待你,也并不是没有情分……不定有什么误会……凡事……咳咳……多想想。”
胤禛嘴唇颤了两下,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头应下。
“你也知道,天家兄弟不易,”福全在他手上拍了拍,“陛下向来看重你们几个,你和太子都是皇上亲自抚养,报以厚望,十三阿哥也是他调教了,指望着……咳咳……给太子托梁架栋的……”
“莫要辜负了……他心意。”
“局势……要看清楚,咳咳……莫要自陷险地。”
胤禛抬头看了看他,浑浊的瞳孔里依旧是无比的清醒与明知,郑重的拱拱手,“是,侄儿记下了。”
“去吧……别再来了……”
福全的目光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温和包裹着胤禛,看着他应诺、行礼、退出,又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过头去,闭上眼,不再去看,面容枯槁,却隐隐透出安然镇静的气度仪态。
胤禛回了趟府再入宫时,正碰见胤祥,见他正转着扇子与人聊什么,便停下等他,才刚立住,那边胤祥就蹦过来了。
“你慢着些!仔细腿上的伤!”胤禛十分顺手的抽过他扇子敲他,这就扇子怎么又拿出来了,敲起来不够疼啊。
“行了行了,长兄如父这句话,可真是真真儿的!”胤祥不耐地捂住耳朵,“汗阿玛怹老人家刚刚把我叫进宫去训了一顿,还叫太医后晌再来瞧我。”
“……你这几日,见着皇父,多劝着些。”
“哎,”胤祥也叹了口气,答应了,“我晓得。”
胤禛入见时康熙正在看折子,见他在底下跪着也没抬眼,看完了一份才抬起头,像是刚看见他一样,掀了掀眼皮,“哦,老四来了,起吧。”
“谢皇父。”
胤禛立在案边像小时候一样帮他磨墨,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心里却在忖度皇父的意思。
要责难与他?可不愿做磨刀石的人“自救”也算不上什么大错。
“你三哥学问功底还是扎实,又呈进来几篇好文章,你们多学着些,常去听听课,别以为出了宫立了府就真成了。”老爷子训示,胤禛自然老老实实听着,诚心应诺,“下半年出巡山陕,事儿多着呢,他倒是可用。”
“是,三哥学问练达,办差条理分明,儿臣们向来钦仰的。”阿玛要教训人直说就是了,何必拿三哥举例子。
“这两年老八长进愈发大了,这回索额图的差事也办得不错,好几个部员都跟朕夸他,说能和人,也不枉朕对他栽培一场,”皇帝又写了几个折子,脸色便有些不大好,他近些年身子也弱了,今年五十整寿过了,人心情好了,身体才好了几分。稍稍停了笔,若有所思的持笔去舔朱墨,“你当年说知情解意,抟和上下,你不及他,倒也不冤枉。”
“儿臣无知,胡言乱语,不敢扰乱圣听。”笑话,就算跟太子撕掳开,也不能跟八党搅和到一块儿去,以康熙后期老八给自己找事儿的本事,谁沾上谁倒霉。
“无妨,无妨,这是好话,就传出去也只有说你雍王慧眼识人的份,”康熙摆摆手,又去拿折子,话是好话,可怎么听怎么透着冷淡嘲讽的意思,“这么看,胤禩倒是能历练历练,叫他多办些差事,多经些事,有什么不懂得,你也指点指点他。”
今儿竟是特意排揎他来的?老爷子可真是闲得紧。
“儿臣不敢,儿臣愚鲁,眼下也正读读佛经修身养性,怕是误了他,三哥经验丰富,正是吾等榜样。”
胤禛油盐不进。
“研读佛经?”康熙案上的折子已少了大半,停了笔,笔锋的朱红竟抖落在折上,留下磨团,看着胤禛连忙收拾痕迹,咬牙冷笑,“胤祥腿上的伤难不成是念佛念出来的?”
胤禛手顿了一下,“不敢欺瞒汗阿玛,前几日五弟七弟说要散心,儿子便把外头的庄子收拾了收拾,顺便带十三十四去了,十三弟骑马绊了一下。”这事他分明知道的。
“当真闲情逸致啊?!出城打猎!”康熙不知为何骤然发火,将案上的折子也摔了下去,“你王伯病成这样,不知探问关照,竟还有心游猎!当真是孔孟的好学生!”
阿玛你骂人就骂人,何必时时将伦理纲常挂在嘴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玛!”听见他突然呛咳起来,弯腰伏在案上,止都止不住,胤禛哪还顾得上再七想八想,急忙扑了上去,他刚刚见识过福全模样,一时受不得自己父亲这样子,“太医!太医!”
“不用!老毛病!”康熙拦住了人,被儿子扶着坐好,靠在垫子上,喝了点水,稍稍平复了下,却仍喘着粗气,胤禛细看,不禁皱眉,康熙的右手竟微微颤着,无力持物。虽早知他进来身体欠安,但未曾想到已到如此境地,心里一惊,连忙将他冰凉右手握住暖着。
康熙心里一暖,气也平了不少,其实原本也不怨他们,打猎时福全病情尚未报来,不过是迁怒罢了。
“……你去看过了么?”闭了会儿眼,康熙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胤禛自然懂了。
“儿子刚从裕王府出来,”胤禛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特别多,明知事已不及,但人总会捡好的说,“儿子看他精神还好,说话也利落,听说今日饭还多用了两口,想来过几日便能有所好转……阿玛放心。”
难怪近日连连召见他们兄弟,原来仍是因为伯父的事,人在孤独中总是不自觉将亲情当做依靠,皇帝也不例外。
康熙依在榻上,左臂盖在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悲怆凄凉。
100、寒门
胤禛出了行宫,立刻有人捧了披风来给他披上,摸了摸绛红色的绒边,不由一笑。
这披风本是一式两件,他与胤祥一人一领,这老十三成了亲,但还是成日赖在雍邸,他那小院子到像个打尖儿的客栈一样。按说塞外出巡这档子事,一切行李物件该是胤祥福晋操办的,但毕竟新媳妇,那拉氏体贴妯娌,就仍是自己亲自操办看顾,只叫兆佳氏过来搭把手学着,也顺便说些小叔子的性格习惯,好叫她听听。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