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里面又闹了起来,不禁头疼。
这回出行,老爷子不知想什么,把弘晖也带上了,说是怕大人都走了祸害宫里的小孩子,便由得他一路上上蹿下跳,看管的侍卫几乎人人瘦了两圈,简直把同样跟着皇父身边的弘晰衬得沉稳踏实不知多少。汗阿玛莫不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丢脸来了?
哎,怹老人家也是个死要面子的活受罪的,明明病的厉害,右手颤抖都不能写字了,还强撑着出来巡幸塞外,可别人不知道,还不知道么,任何人都能偷懒,都能放下人、放下事、放下国,只有做皇帝的不行,办事不顺,上官可以推诿下级,下级可以依赖上峰,可皇帝又能推给谁呢?别人偷了懒,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安闲,可这家这国本就是你的,你不管又有谁会替你操劳呢?
胤禛垂了目,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
既掌了至尊无匹的天下大权,那么荒唐勤谨便是自家的事,任何人评说不得,又何必非要做出一脸苦相博取同情,为君难,为君难,就算像他上辈子那样,母亲出身包衣,自己不是嫡子,生母疏而偏宠,养母亲而早逝,兄弟多而乱政,继位之初,土地大量集中,国库空虚,政治腐败,好不容易国家有了转机,亲爱的人又相继离去……这样的皇帝大抵许多人都不乐意做的,但既然这本是自己争来的,便该做好了,无非是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罢了,总管终归政通人和,无官不清,便已求仁得仁,又有何怨,何须怨?
自然,他说的只是自己,与父祖子孙无尤。
刚到自己帐子门口,便见苏培盛巴巴等着外头,“有事?”
“回主子的话,五爷刚才来,听说您不在,便留下吩咐请您回来了过去一趟。”苏培盛上来要替他卸披风,被他拦住了。
得,反正没什么事,索性先过去一趟,也省得来回折腾。
“给四哥请安。”几日不见,老五这家伙竟然下巴圆了一圈,真真是个吃货。
“爷好着呢!”胤禛摸着自己泛青的胡子茬,气不打一处来,“五爷是又得了什么好蛐蛐要找为兄品鉴啊?”
“哈、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五贝勒爷抬眼望天,只看见黑压压的帐篷顶子,默默扭过头,“啊,五格也来啦,你眼下跟着四哥当差?好好好,有出息。”
跟着胤禛身后的侍卫嘴角抽了抽,立刻请安站定,不再跟进去。
胤禛:……
他本是雍王福晋的嫡亲弟弟,打小儿就常来常往,因年岁差不多,胤禛有事专门派人将他接来陪胤祥玩耍读书,管教起来一样毫不留情的,现在大了,正逢局势乱,怕他跟着人胡混给家里惹了麻烦,雍王夫妇便商量着把人安排在府里,给他做个侍从,也好就近看顾。
“……四哥,这次真是正事儿。”五阿哥巴巴看着他。
“唔,唔,正事。”胤禛深以为然地点头,但表情分明在说,你上次说的正事儿是马、上上次说的正事儿铺子、上上上次说的正事儿是打猎、上上上上次……没办法,胤禛自认为自己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记性好,尤其是这种斑斑劣迹,他最喜欢干的事儿也就是把人家从小到大的糗事儿挨个拎出来念叨一遍了。
“……哥……”胤祺宽面条泪。
“行了行了,快说吧,晚上约了十三下棋呢。”胤禛拍拍他的头。
当哥子的偏心用不用这么挑明了说啊?!
“哦……”胤祺认命了,拽了拽辫子前的刘海儿(orz!),“前儿跟老九出去看铺子,碰上些士子,去年考完没回去,留京复习的,那日子过的……啧啧……一床被子都成破棉絮了,到处烂的洞,又冷又硬,吃的也是……”
胤禛一听还真是正事儿,便坐直了认真听他说,“唔,穷文富武倒是常见,但不想京畿之内读书人竟过成这样……”
“是啊,当时我们也吓了一跳,老九当时就掏银票了,”胤祺面色也不大好,端着杯茶半天不喝又放下了,“我是想着……能不能帮他们一帮?”
“你想怎么帮?总不能真跑去撒钱吧?”胤禛抬眼看了看他,语气凉凉的。
“那到不至于,我是想着能不能私下回禀了汗阿玛,让朝廷出面拨一笔款子,照拂一下留京的贫寒士子,想必他们会对朝廷和皇父感恩戴德的,也显得咱们仁厚有德啊……”
“有理,”胤禛抿了一口茶水,点了点头,“可行。”
胤祺瞬间喜气洋洋起来。
“难得你还知道恩出于上的道理,只当你小子傻呢,”胤禛拿着茶杯盖在他头上虚点了点,“不过这么点儿事儿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还巴巴把我叫来,就这么一盏破茶叶水,你也忒无聊了些……”
“嘿嘿,嘿嘿……”
胤祺傻乐了半天,才俯身趴过去,隔着案子低声对兄长交代,“听说老九劝老八广博民心,正出大钱补贴京里的读书人呢,一人二十两银子,拖家带口的更多,嘿,真有钱……”
胤禛再次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他身边人的德行头疼,老九好歹是你嫡亲弟弟,敢不敢不要用这么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啊?!
101、酒论
胤禛晚上的棋居没摆成。
因为胤祥遣人来说心里不净,没心思下棋,自己出去转转,胤禛点了头,回去念了一回佛经,又用了点吃食,看他还没回来,才亲自踏马去找。
“四爷,十三爷跟您还真是无话不谈,怎么连心里静不静都跟您汇报……”五格仍随他去,适才听得有趣,没忍住问,他身份亲近些,有些话也并不犯忌讳,因此笑嘻嘻说了也无妨。
实际上五格到并不是非要被他看顾不可,人家做个浪荡公子便很是潇洒,不必跟着他受这风吹日晒的苦,不过胤禛经了一遭事,深深体会到荣宠未必长久,坎坷或出俊才的道理,虽与五格无甚情分,但好歹算是那拉氏娘家,与自己两世结发,又何必非等将来出了事让她面上不好看,还不如提前打磨打磨,指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毕竟,民间都知道,见舅如见娘,有时候外家如何干系巨大,就他雍邸而言,德妃那边自然指望不上,眼下能用的,也就是佟氏的隆科多,将来弘晖能指望的,抑或扯他后退的,也不过是五格了,就算为了儿子,也得好好调教调教。
“哼,那是,我有何事不可与你十三爷说,十三阿哥又有何事不可与吾言。”胤禛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与胤祥之互信互明,乃是多年无隙的岁月中打熬出来的,他深深地相信,胤祥对他不会有任何隐瞒,而他对胤祥,亦可托之腹心。
五格欣羡钦佩地听着,不再多嘴。
找到胤祥时,他正半躺在一个满布绿荫地小丘上喝酒,两肘撑在背后,抬头仰望晕黄的月光。
胤禛下马,打发走从人,闻着空气中混着酒酿的青草香味,再看着地上嘿嘿傻乐着冲他伸手的小子,不由也笑了,伸出手去,想拉他起来。两只温热地手掌相触,胤祥却骤然发力,胤禛一时不备,被他拽的朝前扑去,自己本能变换动作,再加上胤祥展臂一拦,却成了滚在地上。
正怒气冲冲要去收拾他,胤祥又指着他笑,胤禛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学他样子倚在草丘上。
草上露重,背心发凉,月光清冷,愈发带的草叶飒飒起来,这时节,竟是难得的舒爽,也难怪胤祥流连。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跟这儿赖着?”
氛围太好,两人竟有些舍不得开口,半晌躺的昏昏欲睡地雍王爷才想起为何而来。
“不过是想试试四哥会不会继续说‘身虽相隔数千里之外,神则如同一丈室之中’,每逢分别都得来这么几句,真是都会背了,上次你来信我还跟十四他们打赌呢,结果打开果然是‘如在眼前’,当真被我赢了不少东西。”
胤祥撤了胳膊肘,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十足地漫不经心。
“——你可不就是时时如在眼前么……”
“……四哥,这儿就咱二人,法不传六耳,你说说,当下是个什么世道?”胤祥许是醉了,面上看不出的醉罢了。
胤禛拨开他胡乱在自己身上拨弄的爪子,“还能是什么世道,承平之世呗。”
“哼哼,四哥又不实诚了……”刚被他说醉了的人声音却清冷无匹,只衬得那明月也更凉了些。
我如何不实诚?这可不得是天底下最实诚的不实诚么。
“嘿!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真好听啊,真好听……”
胤祥将酒瓶高高举起,倾注下来,晶莹琼浆宛若一道虹霓泄入他口中,四溅飞出的液体滴在胤禛手背上,竟冷的像冰。就算是寻常店铺的酒酿,也正该有这般浓郁的醇香,香味,总是好的。
“四哥闻着这酒如何?”瓶子轻晃。
胤禛竟然真的认真耸着鼻子嗅了嗅,才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其实还不是照样兑了水……”胤祥换了换胳膊,仍是抬头看着月亮,“可是老板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那就终归掺了水,即便千人万人说他是好的,也成不了真。”
“真的?”
“假的。”
胤祥哐当一声倒下去,砸在自己胳膊上,转过头,那双眼睛,寒星一般,像是亮的能流出水来。
半晌,又扭过头去,低低的叹息隔着夜色飘进胤禛的耳膜。
“我白天请了旨意,离开大队到外头走走,没按着规矩停在镇子里,却偏了几里路,进农家讨口水喝。”胤祥闭了眼,胤禛才恍然发觉一直以来记忆中的圆脸少年早已眉目如刻,“老婶子并几个儿女坐在炕上,指挥着最小的男孩儿给我盛了一碗水,我一看,竟是黄土之色,里头还上上下下飘着什么,勉强沾了沾唇,就打算泼了,那孩子却露出十分惋惜地神色,我便收手直接把碗递给他,他一下子十分欢喜地抱着喝了一大口又小心翼翼地倒回盆里。我问了他他们自己平日喝的是不是这样,他摇头,指给我看,我才知道刚才那碗水算是最能拿出手待客的……”
“那孩子一身的黑泥,只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和笑起来的一口黄牙看得清楚,肚子涨得圆滚滚的,四肢却瘦的柳枝一样。我以为他有六七岁,一问,竟然已经十一了……”胤祥说着,声音竟哽住了,又迅速平复下来,“不过也不奇怪,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掘来的野菜……”
胤禛转过身来,曲臂枕在脑下,凝眉倾听。
“对了,他们全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男人穿着出去了,其他人便只能坐在炕上了……”
“……”
胤禛无言以对,这样的国民,和这样的弟弟,他都只能选择缄默。
实际上,即便是雍正朝,乾隆朝,乃至后世的新朝,这样的生民境况都未曾断绝过。
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所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的大明,还是所谓“两个皓首君主前后承接”的“康乾盛世”,荣耀风光都是君主的,是权臣的,是朱衣紫绶、高冠博带的,是文采风流黄金屋颜如玉的,是那薄薄一沓苏印史书上斑斑墨迹的,是后世戏说歌舞争论演义里的,而不是百姓的,唯独不是百姓的。
……不过,熙朝大半百姓还是过得去的,偏巧叫胤祥遇上这些,也不知是好是坏?
胤祥将自己挪到兄长臂上,腾出两条手。他将左臂举在空中,借着月光指点那些云水斑斓,“好看吗?”
胤禛自解其意,不答。
“真好看啊……可我们平日里谁会觉得它好看?”胤祥痴迷一样盯着那流云般的经纬线条,“只不过是无数衣裳里的一种,一种里的一件……家里多到不会多看它一眼……”
“可还有人一家七口只有一条麻布裤子……”
胤祥狠狠地揪了一把地上的草茎,攥在手里使劲揉搓,“人家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得一国之恩养,举世之尊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胤禛扭过头来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悲色,“现在,你可信了我吧?”
“其实我早就信了……那年被你勒令亲自去探望被我们砸了的摊子老板,有一个大爷卖煎果子的,被我们踹翻的油锅烫伤了,在家动弹不了,那房子根本进不去,漏风漏雨又漏雪的,还不停的有老鼠窜来窜去……那几天他不能出去做生意,家里就没钱吃饭……若不是我们去看,只怕就得饿上好久……”
胤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手里的碎草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人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胤禛臂膀,寒星般的眸子燃起两簇熊熊烈火,“四哥,我,不要他们这样。”
“他们磕头顿首,那么驯服敬畏,又合该过这样的日子?我去,他们谁都不认识,没见过,却把家里最好的水最好的饭食端到我面前,这么好,这么好的百姓,不该这么过!那么好的孩子,却吃不饱,长不高,不该呀!”
“四哥……我想让他们过该过的日子!”
“……可这酒已经掺了水……”
“放在太阳底下,埋在大树底下,什么时候水分蒸干了,酒意醇透了,再打开,让你、让我、让所有人,全天下人都好好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好酒,厚烈纯浓、馥郁凌芳!”
胤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定定看着他,听这一番陈词,未置一言。
他盯着胤祥看了许久,久到胤祥感到些微窘迫的不安,面颊被酒色染得绯红,才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是狂。”
胤祥也就呵呵呵地乐了,仿佛一肚子的愤懑不平都被这么四个字化的干干净净。
那有什么办法,狂就狂罢,自小儿如此,也不是才狂了一天两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停了一天电,刚刚赶着写完。
102、禁教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声明,这一章在讲述四大爷对于教会和宗教的态度思路,并无冒犯之意,有宗教信仰的朋友,请相信我并非有意冲撞,抱歉。
就这样清风明月并肩坐着不知多久,看见自己的马在远处厌恶地嚼着草根愤愤看他,才觉出时间流逝来,胤禛摇摇晃晃地坐直伸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胤祥手里的酒坛早就空空如也,被他冰冷的手一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着茫然的双眼盯着兄长看了半天,才使劲摇摇头反应过来,又停了半天,才回应道:“额……四哥你先回吧,我还想再坐会儿,清醒清醒。”
胤禛已经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了,那匹马颠颠儿的蹦过来,直喷着热气往他脖子里拱,被主人一个巴掌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