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胤祥忍笑忍得辛苦,胤禛自己也险些……
那一张白嫩圆脸,现在涂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墨汁,更被小手抹得整张脸都花了,但隐约还能看出额头上的王字和两颊的六道磨痕,那水汪汪的眼神……才当真叫做委屈。
“弘皙久不来了,莫不是怕四叔吃了你?”怕也只有胤禛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寒暄下去。
“弘皙不敢,却是常常挂念着四叔的,只汗玛法功课紧张,并不常得空,故不能来,是小侄的不是,请叔王责罚。”弘皙越发的委屈了,但因胤禛多年与毓庆宫熟稔,弘皙也有好一阵子由他教养,颇为敬畏,并不敢如何。
“哦……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你四婶儿还常念叨你们,若得闲,也来看看,莫要平白生分了……”
这话说的,倒像他与东宫,仍是一般一样,也太过……违心了些。
胤禛瞪了一个劲儿闷笑的胤祥一眼,又与弘皙东拉西扯了好些,终于开口,“今日你来,是为了……?”
“汗玛法叫我带着弟弟读书,莫要荒废了功课,今日歇午前布置了篇字,不知他写完没有,”弘皙竭力想做出端正的姿态来,却难免露出几分咬牙切齿来,脸上越发的黑了,这表情,自弘晖能下地走路始,胤禛简直就不曾忘过,“下头人说见弟弟往这边来了,不知叔王见着没有?”
胤禛使劲往椅子下头踹了一脚,“一直与你十三叔说话,实在并不曾见,不定往马房那边去了,他这两日时常喊着要骑马的……”
弘皙眉毛眼睛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仰着小黑脸悲愤看他,胤禛岿然不动,大概是当真没有替他伸冤的意思的。
“弘皙啊,听十三叔的,快回去把脸好好洗洗,咱们笔墨虽多,也不是这么糟蹋的,找着弘晖,好好带回去,莫惹得你们汗玛法教训,”胤祥挑着眉毛说与弘皙听,眼神却止不住的往下瞥,可惜对面却是个在四叔面前不敢乱动心思的实诚孩子,只得叹了气,“以后睡觉时要谨慎些,毕竟身边有……”
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手足兄弟。”
弘皙一退出去,胤禛的凳子立刻哐啷乱响,胤禛却做得更稳了些,双腿看似随意却死死卡在门户上。
“哎,一转眼,弘皙都这么大了……”做叔叔的某人假惺惺地感喟道。
“是啊,当初四哥你还带回来跟我玩儿过,还是那么大个小团子,现在他都要教导弟弟功课了。”
“可不是,做兄长总是受罪,看看看看,又一个遭罪的……”胤禛意有所指的斜眼瞅胤祥。
被瞅的那个却同情地看看仍然在微微晃动的椅子,“这话未免绝对了些,我们当初可是万万不敢得罪四爷的。”
“咦?当真?”
“自然当真。”
“这样啊……那本王可得好好想想……”胤禛摩挲着下巴,“那当年大哥送的砚台……二哥送的笔洗……三哥送的宋版书……五弟送的弹弓……七弟送的盆栽……莫不是都被袖箭吃了不成?”
胤祥诚恳地看了兄长许久,终于还是再次抬头望天,“……大抵如是。”
“……哦?”
“……小弟只知道,若哥哥再不松松腿,有人大概是要拆椅子了……”
胤禛抬腿,肉球立刻冲出虎皮垫子磕磕撞撞地滚了出来,扶着胤祥的腿大声喘气,“父王孩儿知错了……”
刚喘匀了气儿,还不待父亲教训,又没心没肺地滚了过去,“父王,怎么一股墨臭?”
胤禛使足了劲儿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团子一下子眼泪汪汪的,“你说呢?”
“……哦,弘皙哥哥身上的……”他居然还知道讪讪。
胤禛的腿又开始摇,“父王……臭……臭……臭……”
“臭?”胤禛俯身看他,“阿玛教你个办法?”
“好!父王请说。”
胤禛以手掩鼻。
弘晖:……
“好了,问题解决了,你既然那么喜欢‘舞文弄墨’……”胤禛捏着儿子的下巴凑到跟前,轻轻拍了拍那张使劲笑着的小脸,“那就去把三吏三别默写三十三遍吧。”
弘晖:…………
“对了,明早交来为父检查。”
弘晖:………………——
看着可怜的侄儿欲哭无泪的行礼出去,胤祥生出一点点怜悯之心,“四哥,你何必对弘晖如此严格?”
他自然清楚,虽然兄长会在弘晰面前替儿子打掩护,但真撞到他面前的错还是很要吃一番苦头的。
而且对弘晖学文演武的要求,相比其他府邸的子侄,实在是……令人发指。
“你还没养过孩子,不懂……”胤禛拿过他的扇子扇了扇,微妙地笑了笑,“这小孩子乃天地所生,都是璞玉,全靠‘匠人’雕琢之功,你看咱们当初入学,可不是日日怨声载道,觉得汗阿玛严苛不近人情,现在呢?只怕但凡不偷懒不耍滑,装下真才实学的,还是感念的多……”
“至于弘晖他们……我可不想他就当自己是个王子皇孙斗鸡走马耽搁了自己,无论前程如何,凭纸笔凭弓马凭办差,总是能立身立功,能自己挣下前程,能护住自己当护的人,别真养成了不知世事的纨绔!”胤禛脸色肃了肃,“我还打算,过两年带他出去办差呢……”
“该让他提早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104、西巡
康熙四十五年,御驾西巡,太子及众皇子随驾。
其实老爷子四十二年就闹着要走这一趟,但那阵儿他身子实在不好,加上福全的事,就被胤禛胤祥拉了几个兄弟联手劝住了,接着又是各种杂事儿,竟然直拖了三年,这下康熙再怎么样都要走一遭了,谁的脸面都不卖,胤禛还被扯着当靶子的骂了一顿。当然,他这种年长儿子,还是有康熙这样一个父亲和二十多个弟弟的年长儿子,早就被磨练的皮糙肉厚身心坚韧了,就算是不忠不孝跟喜怒不定听在耳里也没什么区别。
胤禛骑在马上,一面听着风中隐约送来的书声朗朗,那里面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儿子,车外迎风跨马聊作守卫的他,胸中的饱满与温暖,无人知悉,另一面看着后车同样耀眼的黄色流苏,却带着不知何时无法纾解的沉闷与醉意,那里面是他的兄长,是他的手足,也是他要登临绝顶必须跨过的藩篱,更是他宁肯放弃一切成全,却终究无法抵挡的命运儿戏。
他身后跟着的是塔布黎,他兄弟俩入京已久,塔布黎外刚内明,西桡儿文武双全,不过看皇父的意思,更欣赏塔布黎些。其实这也正常,若是他自己,……恐怕也更愿意少言不泄又忠心耿耿的塔布黎继承汗位。
“四哥!”突然一匹马挤进来,胤祥从左侧翻到右侧从他腿边擦过,又迅速跳上马来看着得他得意的笑。
骄阳一样的笑意,无论多少艰难险阻都能一跃而过的笑意,竟要重来一遭才知道多么珍贵。
銮驾突然停下,侍卫请他过去。
“胤禛啊,你家顽劣小子看见他十三叔秀马术坐都坐不住了,骐骥一跃,若出其中都冒出来,快快带走!”康熙说是说,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精神十足,也不见太多路途颠簸的倦怠,“你也别老拘着,纵马跑跑,顺便若这小子见识见识他阿玛的本事,别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的。”
胤禛应了,弘晖也规规矩矩笑着行礼退了出去,胤禛看着也暗自颔首。毕竟,在皇宫里七岁就算大孩子了,骄宠可以,骄纵却不行,若当真仗着长辈宠爱,进退无礼,便算不得聪明了。
现实总是无情的。
弘晖甫一出车门,便本性毕露,待落下帘子,就立刻转过身来对他父亲笑着张开了手,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胤禛摇了摇头,没好气的俯身一把把小人架上马背,顺手拽过披风裹了。
念叨归念叨,实际上对于弘晖的亲近做父亲的还是很高兴,上一世他课子严苛,弘晖弘昀夭折再加上局势诡谲,并没有太多心思对他们和颜善目,导致几个儿子对他都是敬畏多而亲近少,弘时之事,虽说是他自作孽,但总是父子一场,难免伤心。若论起来,还是抱养二哥十三弟的几个女孩儿热络些。这辈子既然朝局能让他少操些心,便在儿子身上多下几分功夫也使得。毕竟,这天下事,投入产出总成正比,谁也莫想着平白得了什么去。
七岁,七岁,哎……阿玛也不盼你天纵英才,但求无病无灾,且过髫年——
山陕交界,乃是一道天堑,壶口瀑布。
康熙一意要临崖而观,可这五十多的年纪,那上面又寒又滑,谁家做儿子的也放心不下呀,胤禛几个连番劝解,弘晖自己虽想去,但竟然知道跟着相劝祖父,君子不立危墙,还说什么天子身系一国,乃万民依仗,请为民保重,很是让人惊奇。
可爱新觉罗家的倔强终归叫人没法子,胤禛自己又急又气,却一下子想起当年他执意要作《大义觉迷录》怡亲王带人连连上本都劝阻不得时的表情,大概也是一般。
太子告了病,不曾下车,胤禛右手与胤祥一起扶着父亲,左手拽紧儿子,共同看滚滚黄水,倒悬倾注,若奔马直入沟壑,波浪翻滚,惊涛怒吼,震声数里可闻。阳光直射,彩虹随波涛飞舞,立于崖上烟霞雾霭,细雨飞濛,衣衫微浸,却无心挂念,无论老少尊卑,皆为其千山飞崩,四海倾倒之势所震慑,慨天地造化之神妙,而人力微渺。
看了半晌,寒气侵体,才劝了康熙回銮,看着弘晖面上对水势留恋向往之色,胤禛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三年的济南府。
那时自己似乎刚刚收到二哥抱怨无聊的书信……对了,还提到很好玩的小八……自己为了给二哥灌一壶泉水尝尝险些栽了下去,当然没有少掉一顿骂……阿玛大概气的很厉害,又没什么办法……
看着弘晖跑去握住祖父的手,努力压着性子四平八稳的往前走,犹如另一个自己,胤禛一时在微凉的风声中不可自拔了。二十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少年光景依旧崭新如昨,但那许多记忆的碎片却已经成为不堪回首的往事,相较今日的踌躇惨淡,遥不可及,竟一时间分不出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他素来以为长大后的一切支离破碎不堪入目,却从未想到,黯淡到令人心痛难当不忍目睹的竟是昨日浮光。
因其光鲜,故而黯淡。
毕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不能复——
一路行到陕西关中地面。
这个地方,大半的中国人都有些许莫名微妙的感觉。
长安,咸阳。
念着这些瞬间穿越千古的地名,俯瞰群山巍峨,便压抑不住的心血喷张。
这八百里秦川黄土,左边,掩埋着周秦兵戈,右边,担当下汉唐风华。
连绵延伸的秦岭山脉下,数不清的千古君臣,不世出的将相宗族,一砖一瓦,都承载了数千年的风霜雨雪,而最奇妙的是,守土的百姓,严整而规矩,他们或富有、或贫穷、或显达、或卑贱,即便脸上再多的骄傲自豪,却是活生生的人,任何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历史气息的文人墨客,只能看到一张张酷似兵马俑的刚毅面容,和那上面憨厚和善的表情。他们似乎象征着历史,却又永远不能成为历史,他们只是人,只是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父亲,和一个个的儿子,当差纳粮,生儿育女。
“四哥,你听……”
胤祥立在千沟万壑的黄土上,展开双臂,侧耳倾听自耳边刮过的风。
“……什么?”
“卫青。”胤祥闭着眼笑了笑,神态却宛然不在五行之中,“汉烈侯,大将军大司马卫青。”
“开强汉之始,洗一朝之屈,入龙城,夺朔漠,匈奴悲歌远逐,”庐山连绵之形如在眼前,“保国安民,出将入相,掌内朝二十年,君臣相补也。”
“我听见的却是商鞅。”胤禛负手而立,西北罡风直入胸怀,衣袂烈烈,“一身之力,更革千年旧习,强秦于一代,定鼎于一国,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与秦公生死相托,千古君臣。”
两人同时睁眼,双手交握,相视而笑。
并肩而立,黄帝之松柏,武王之斧钺,尽在脚下。极目远眺,秦孝、秦惠、白起、王翦之坟茔,始皇之兵马;汉高、文、景之陵寝,武帝、卫青、霍去病想挟而立;唐宗、武瞾、魏征、玄龄、如晦、无数突厥显贵环侍左右……
当真天下人杰,尽在这八百里黄土奔腾之上——
康熙帝诏令太子代祭祀文帝。
一时间无数官员都若有若无的赶来向胤禛打听缘由。
太子身份尊贵,大阿哥留守京城,胤祉早年因为剃发的事情被削了爵位,因此皇子之中,倒是以胤禛为尊的,所以平日来往打点也多是胤禛出面,底下官员常被他说得一颤一颤的,若再加上个近年越发油滑了的十三爷,他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不过官员们虽怕他严苛,但到底也稍微熟稔些。
他们素来以体察上意为己任,这周遭许多帝王坟茔,周王唐宗都在,皇上却偏偏先祭文帝,派的还是久不见人的太子爷,在他们想来,这期间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了,不知道上头暗示什么,难不成皇上将转向黄老治国之道,休养生息?
揣测纷纭,康熙不动声色,胤禛也将人尽数打发走了,只告知,无关尔事。
胤禛送走闲客,才有空闲与弟弟相对坐下叹息一声。
胤祥虽小,却也记得,当年上书房皇父考核功课,问众子《史记》篇章,少年凤仪顾盼飞扬的太子胤礽,第一个选取了景帝本纪,意以文帝比况皇父,愿承父业,再创盛世。
105、紫日
西安府校场。
康熙率诸子巡阅西安驻防八旗满洲、汉军及绿营军容。火器前锋、马步兵丁、俱擐甲、各按队伍列阵。
万人列阵,却端的是鸦雀无声,西北罡风吹得旗子呼啦啦作响,遮天蔽日,刀剑成簇如片片寒芒逼的白亮天际都黯淡了。
胤祥面容整肃,呼吸声渐重,胤禛暗地叫一声好。并不是为他军容或者刀光明亮,而是煞气,熟悉的煞气,千军万马刹那生死中激出来的血性与野性,能令所有真汉子血脉喷张的煞气。
当真练得好兵呀。
胤禛想起二百年后,那一场不知怎么开始又怎样结束的起义,相比其他府道官员自己挑了几片瓦充作“革命”“维新”的闹剧,西安府的营防大约能够算是整个大清国唯一的反抗了,浴血厮杀三天三夜?或许更多……直到革命党援军到来,八旗营最后一个人倒下,关中方能易主。
这大约……也算血性吧。
康熙侧目看了他一眼,正对上那份久不见的炽热与赞叹,不由也是一笑。
“请陛下阅兵。”
提督潘育龙甲胄见礼,康熙挽缰而行,诸皇子皇孙,青海和硕亲王扎什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