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掉进花丛的胤祥,桂花树下迎风起舞剑光潋滟的胤祥……流云长袖金步摇口唱牡丹亭的胤祥……
那是胤祥,那都是胤祥,胤祥只是胤祥,与血缘无关,与党派无关,与交易无关,与威胁无关,与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关的胤祥。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必须维护的,无论他做了什么,而胤祥,他的祥弟,这个几十年风风雨雨中永远毫无保留信任他,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在所有人面前毫不犹豫的维护他的祥弟,陪他一起面对风雨飘摇,一起承受千古骂名,一起开创海晏河清的祥弟,日日夜夜喜他所喜,忧他所忧的祥弟……他怎能不来,怎能不来!
康熙沉默地依在背后的软榻上,敛目不再看他。
“阿玛,恕儿臣逾越,您于二哥……不也是如此么?”
康熙握着扶手的手臂骤然一紧,寒眸直射胤禛,一时间满堂冰霜,“现在你可知胤祥做了什么?”
胤禛呼吸一滞,这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他知道,正因为他知道,才更加明白此刻自己兄弟二人的处境。
即便他不能十分确定,但陷害兄弟的罪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足以成为万劫不复的污点所在。
毕竟,手足和血缘,本该是这世上最牢固的东西,也是儒家道德法则里不可试探的底线。
而他若要一意牵连进去,或许,不提更深的改革,连上辈子属于他的东西,都可能失去。
可他别无选择。
沉默顿首。
“那你还要救他?!”目光如刀,胤禛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活剐了。
胤禛感到一种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或许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帝王之气,而是他即将说出口的,和未曾说出口的,那些大逆不道,那些肆无忌惮,他起身重新跪在地上,腿上的钻心疼痛已经麻木,强忍着浑身微弱不可察觉的战栗,低头轻问,“阿玛,扪心而问,您拿到三哥奏折时……真的不曾……心生欢愉吗?”
“你放肆!!!”
暴怒声起,满桌的药碗茶盏果脯倾案而下,怒火中烧的帝王从病榻上弹起,手哆嗦地指着胤禛,整个人撑在床上痉挛一般颤动,惊得有如一片枯叶在风中飘摇,而那脸色,混杂着无法言说的震惊、愤怒、伤心,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无人再敢窥伺,即便胤禛也不敢再犯天威。
他满头满脸淋着墨黑苦涩的药渣,口中发苦,心中发苦,他自己都有些震惊这句话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而现在,这些茶水药汁本是应有之意,许是皇父发怒时的习惯,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淋了多少次。
康熙脸色比他还要惨白,怒指了儿子半天,自己又重重跌进榻里,胤禛担心的膝行了一步,又止住,垂首而跪。
康熙此刻简直像在一片疾风暴雨之中,而最亲近的人,果然再次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可他甚至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思,他当真没有过窃喜吗?当真没有过欣慰吗?当真没有过欢愉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他将那一刻的所有心思深深的埋藏起来,藏在连自己都够不到的地方,即便在那一瞬间有过欣喜的安慰之情,也被兄弟阋墙的悲愤和失望所掩盖,他将这件事全部的情感锁定在愤怒之上,甚至不让自己去细想一切的来龙去脉,而这背后的阴谋和最宠爱儿子近似背叛的牵涉其中又让他转移了愤怒的焦点,并成功化解了由这些微欢愉带来的对长子的愧疚,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只要告诉自己,他知道老大可能是冤枉的,但为了国家的稳定,他也必须永远被羁锁下去……而不是出自自己私心的偏爱。是的,他曾经也很爱惜这个长子,甚至为他从战场上赶了回来,可人心,总是偏的,总有‘更’之一字。
今日胤禛一句话,就这样轻轻划破了他心里已经在逐渐愈合的伤口,露出不堪的脓血。
康熙习惯于在儿子们面前保持威严与高大,他只能英明神武,只能明察秋毫,他是帝国的引领者,指挥者,他不能软弱,不软窃喜,不能有私心,不能罔顾国家大局,不能做出一切不该做的事,尤其是在他的孩子们面前。
可现在,此时,此刻,那个孩子,他从小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从来仁孝干练一心仰慕着父亲的孩子,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问他,你是否发自私心的窃喜,并因此将另一个儿子陷入囹圄。
仿佛最大的弱点和丑陋赤裸裸曝光人前,还被儿子当面挑明,尴尬未及浮现,愤怒已经出离。
康熙皇帝瘫软在床榻上,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体会着多年不曾有过的怯懦,难堪,以及手足无措的惶恐。
陷害血亲,是罪,不可饶恕,胤禛没有洗白胤祥,不曾为他伸过一句冤,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简单的告诉他的父亲,若胤祥有罪,此罪,应该共享。
胤祥出谋,却是由胤祉动手,他,可有罪?
胤祉动手,胤礽得利,他,可有罪?
胤礽得利,胤禛也安慰快意,他,可有罪?
诸子相争,却被康熙默许,他,又可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我自己都快疯了,这种罪名到底怎么能救出来啊……
118、连枝 【原版】
等到胤禛坐在轿子里时整个人已经虚脱了。
无意识的死死捏着扶手,从来让人闻风丧胆的雍亲王此刻脸色煞白,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全身血液疯狂乱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今日之前,打死他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敢在汗阿玛面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这样诛心之辞,绝不是一个儿子该说的,更不是一个臣子能说的,他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当真一场豪赌。
也不知哪里偷来的胆子,竟敢以三十二年父子情分为注。
不、不,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叫忧虑冲昏了头,在这还不属于他的紫禁城里,理智第一次彻底失控。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若是输了……若是输了……等待他的是发落、圈禁、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一心期待的所谓宏图之志,自然彻底与他绝缘,可是,这些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一切都已失控。
而他甚至想不起来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皇父又发了怎样的火,父子二人的声音怎样在小小的暖阁跌宕回旋冲击嗡鸣,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出的宫,似乎只有殿外李德全如土的脸色和破碎哆嗦的声音隐约飘过。
胤祥,胤祥,大概该是无事了吧……
轿子轻震,原是落了地,胤禛收回乱七八糟的念头,才觉出浑身乏力来,便暂且坐着没动弹,攒攒气力,却听见声音朗朗从远处飘了过来,“四哥你可回来了!这么大事儿都不跟我打个招呼,没病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来人,快去跟五爷说一声,四爷回来了,他也急的火烧眉毛的!”
外头一片哗啦啦行礼的声音,“十四爷吉祥”起伏错落。
胤禛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胤禵拨开伺候的人亲自打了帘,看他模样,脸色立变。
“哥,你没事儿吧……”
胤禛只得苦笑,看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轻轻冲他招了招手,“还不过来扶你哥子一把。”
胤禵忙忙进来,看着兄长惨白的脸色和一身狼狈,皱着眉头张着嘴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扎煞着手将人稳稳扶了出来,这才注意到他竟一身冷汗都湿透了,惊得险些失声,被胤禛一眼瞪了过来,才赶紧憋了回去,急忙扯下身上披风拢在兄长身上,半晌才拧着眉恶狠狠道,“还整日里教训我,这时节耍‘水’也不怕落下病!”
胤禛心中五味滚过,最终却仍是苦笑,但知道他这弟弟眼下装的凶神恶煞,心里不知忧心焦急成什么样了,看样子大概也在他府邸门口守了一天了,心下动容,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胤禵略松了松心,让人服侍了兄王更衣去,他自己也不急着走,横竖赖在这儿了。
“你怎么还没走……”
胤禛沐浴更衣出来,一进书房就见两只“绿油油”的眼睛挂那瞅着他,简直一个激灵,没好气道。
十四阿哥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像一只炸毛的猫,“我敢走吗?!您说就这样我敢走吗我?!我跟这儿耗一天怎么就落这么一句话啊,爷立马就走!”
看他真吹胡子瞪眼转身就撤,胤禛头疼的咧了咧嘴,一把抻住人胳膊,“行了行了,别闹小孩子脾气,吃了吗?”
“哪顾得上这个……”胤禵竟然好哄得很,他也并不是当真没心没肺的人,怕也是知道此时不比寻常,并不真闹腾,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今儿一天自打得了消息赶来这边儿就坐立不安没头苍蝇一样打了无数个转转,哪有滴水进腹。
“我也没有,一块儿用点吧。”胤禛揉了揉额头,他也是干耗了一天,大惊大惧之下,热水一蒸,现在浑身都是疲软,但养生之道,总不能空着肚子发愁。
克食很快布了上来,都是清淡小菜,就这样两人还都是心神俱疲悬了一天的心,谁也没胃口吃东西,划拉了两口充数罢了。
“四哥,你就这么进宫,闹了这么一出,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胤禛挥了挥手打断弟弟啰啰嗦嗦的怨念,这种事都是一时一处做下的,又不是长久谋划,有什么可商量的,况且,“这事儿跟你半点关系没有,我已经卷进去了,你好歹离远点……”
胤禵听这话,脸色在烛光下轻轻摇曳,突然跪着立起身子,“这是如何说的?”
做兄长的脸色晦暗不明,深邃的眼眶和鼻梁薄唇在突然爆开的火花中显出浓重的阴影,及刚毅不可动摇,“我就这么两个弟弟,祥弟前途未卜,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胤禵眼眶红了一下,抿了抿唇,“那五哥呢?”
“他会照顾自己。”胤禛想了想,他与胤祺年岁相近,交情至深,却似乎从未担心过他,大概行五的人都聪明。
“可他今日听说你进宫请见,比我来的还早,后半晌才被差事催走的,”胤禵慢慢说道,看着兄长脸色变了变,敛了眉目,酒樽在手心摩挲,十四阿哥握住兄长的手,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他,“这话原不是我说的,是五哥临走叫我转告你的,咱们兄弟一处长大,皇宫虽是虎狼之地,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兄弟一体,同气连枝,你们有大志,咱不懂,不添乱,可真出了事,也别想把我们撇到一边去,生死祸福,一处担着就是。满洲的爷们,谁也甭瞧不起谁。”
胤禛怔怔地看着眼前不知不觉长大的弟弟,嘴唇轻颤,言语不能。
猛然抬手,倾尽一杯酒,掩下心中的震动。
“我俩从小打到大,何曾真正分开过,十三哥出了事,便是与我没关系也有关系了,”胤禵极少有的这么称呼胤祥,烛光中,少年双眸比火更烈,熠熠有如星辰,“四哥,刀山火海,吾与之共。”
作者有话要说:确实最近太过矫情,情节进展太慢,后面我试图推进……
下一章十三正式登场,不要再诅咒我了你们!
不过我真的很想抛弃之前设定的无数狗血情节,这样三章绝对可以完结了。
119、拜别 【原版】
三日后,十三阿哥胤祥开释。
与之同下的另一道圣旨,江左近来骚动不安,命皇十四子皇十三子巡视镇抚江南。
胤禛皱眉,又很快平复下来,江南与江南不同,这次与其说是巡视,不若说是由十四监管下的流放,大概皇父虽决定放过胤祥,但也不愿再日日相对了,或者说这是最后一个考验,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皇父十几年来对胤祥的定位一直是新朝砥柱,这次在办差中,若这位当年独得圣宠的皇十三子能表现出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心性,那么这将成为他最后可凭存身的筹码,毕竟人主之子,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而守金玉之重,何况此刻皇帝心中的“罪臣”?
而让胤禵监管,一来怕是出了大阿哥凌虐太子之事,二来嘛,也是将自己身边人剥离开以示惩戒。
闽越之地,饮食气候殊异,胤禛颇为挂心,但却并没有再行插手的打算。
他此次所为已逾越过甚,况且,这次,他倒与皇父一般心思,胤祥此回手段之高妙,心机之深沉令人咋舌,况且挟一己之私怨以谋逆之罪陷害兄弟,真真胆大包天,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已偏离父兄期待,远离了堂堂正正治国理民的阳谋之路,若再不好好打磨,他的怡亲王也就真废了。
这回福建旱灾,总督丁忧,赈灾钱粮被私吞,民不聊生,竟然揭竿而起抢劫钱粮,中间还夹杂着海贼流寇作乱之事,事出于闽地,波及两广,甚为复杂多变,但归根到底不过仍是“官逼民反”罢了。让胤祥胤禵亲自处置,看看大清国的老百姓到底怎么活的,看看什么叫生民如水,可载可覆,并不是都只会光着腚缩在炕上的,时不我待,他们不操心,百姓自会操心,收一收他那朝堂上的心思,莫要宏图壮志言犹在耳,转手便惦记翻云覆雨去。
“四爷,十三爷……”
胤禛眉头横立,刀子一样目光扫了过去,“你当真是换主子了?要不跟着他十三爷去?!”
“可十三爷明天就出发了……”
“嗯?!”
戴铎立刻畏缩的颤了一下,诺诺退了回去,嘴里发苦,十三爷可不是奴才半个主子嘛,他跟外面站着受苦,您搁里面死要面子,以后心疼了和好了发起火来遭罪的还不是咱们……
胤禛挥了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独自一人在佛像前盘腿打坐,一颗颗数珠捻过去,头脑里却总是那人音容笑貌,无数剪影明晃晃的浮在那,刺得他心中发痛。
他知道胤祥候在门外,自脱离宫禁便一直候在那,可他眼下并没有相见的意思和力气。
他身陷禁锢,受折翼之苦,胤禛救他,能不遗余力,甚至冒着倾覆一切的危险冲撞皇父,可眼下,他就站在书房门外,一道薄薄的木门,却恍如隔世,胤禛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完全释怀。
戴铎、傅鼐,他们都错了,这回并不是另一场兄弟怄气,几句好话就能重拾欢颜的玩笑。
在绝望与惶恐中浸泡多日,伤心在他重获自由之时才攀援而上。
任何人都可以欺瞒于他,只有胤祥不行。
他的人生,清晰而明了,清晰到让他自己都快忘了前世种种,恍若一场梦。可那不是梦,他活过雍正大帝的五十八年,看过世事沧桑的二百余年,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这种独享的孤独,无法诉说。
他目睹世事浮沉,为止喜怒哀乐,实际上,他知道,内心深处潜藏的,是不可抑制的淡漠。
漫长的时间成为折磨人精神的刽子手,最可怕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