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的正好!看看看看!看看这些好官员干的好事!”才皱眉,康熙已看见他,仍然气的胡子发颤,猛然转过身来,指头点着地上湮了水的奏折,声音嘶哑的很,“这就是朕养出来的父母官!这就是这偌大国库堆出来的太平盛世!这就是你们日日称颂的仁慈!!怎么拣出来这么些野狼崽子!!”
胤禛行了礼,眉头锁的更深了,捡起折子一目十行扫了过去,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民乱。
每一个王朝最可怕的事。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绿林赤眉揭竿而起,都是最贫寒的黎庶百姓,却都以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下至理。
“皇父,息怒……还请保重身体。”胤禛沉吟半晌,还是膝行上前两步,凝眉进谏,立刻感到帝王烈烈目光能在他背上戳出两个洞来,瞬间意识到这句话虽是心中所想,但毫无建设性,赶忙肃容补充道:“福建百姓虽聚集数千,抢掠钱粮,潜入山中,对抗官府,但子臣以为并非完全不明王化,观其传贴,明言陛下将阖省老幼如同赤子恩养、屡次蠲免钱粮,不过地方官有负上恩,克扣钱粮,不曾施及百姓,为某生计,乃生为盗之心,并非真正大逆之举。”
偷看康熙面色稍缓,放下心来,“只要朝廷及时妥当处置,必不会令祸患蔓延。”
“如何算是妥当?”
“诛其首恶,释其氓人,宣以洪德。”
“雍王素来刚毅不阿,有罪必罚,不想料民竟有如此菩萨心肠。且行之。”
114、旧荷【新】 。。。
胤祥原以为这次四哥会对他说点儿什么,可他竟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心里有些隐约的失落,却混杂着更为模糊的骄傲自豪。
此刻这方寸朱阁之外,民怨沸腾,官民两立,而胤祥仍稳如泰山,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底下官员哆哆嗦嗦的声音,看着他们匍匐嗡动如蝉翼的肥硕身躯,茶盖叮咚一声落在桌上。
“怎么着?这么说都是刁民放肆,大逆不道?!”一旁同行的十四阿哥早已不耐,反复摩挲佩剑暗花,此刻得了暗示,立刻发作。
“十四爷息怒!十四爷息怒!奴才们不敢啊”底下又是呼声连连,当朝明令,皇子不得联络外臣,储位已定,这些小阿哥又没职没份,平日倒与地方官员没多大关碍,见着了佛一样敬着就是了,可眼下这两位成了奉旨办差的“钦差”,又是专门来问罪的,自己生死荣辱拿捏在人家手里,怎能不胆战心惊小意奉承着,自然不吝啬几个头了。
“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报啊,确是乱民有意刁难一方父母,竟胆大包天抢夺府库粮仓,视国法如无误,合该严惩不贷——求十三爷十四爷明察啊——”
“是么……”杀猪般惨厉的哀嚎因清雅声音的反问戛然而止,去年得封的十三贝子胤祥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拨着茶叶浮沫,“这么说来国库下拨的赈灾款项都如数下发了?圣上特旨蠲免钱粮的政策都落实了?前次所发凡乱民宥其从者的令旨都下行了?”
“嗯?!”
“……这、这,启禀……”座下一众顶戴花翎都抖了抖,一个个腮帮子鼓得发颤,面色灰白,为首之人正待辩解,又被头顶天潢贵胄打断,倒似意兴阑珊。
“十四弟,你我自幼读史。不知我大清朝所承……?”竟突然好端端聊起天来。
胤禵剑眉如锋,随口回答,眼睛却眨也不眨钉在地下补服身上,“自然是由明朝制度损益变化而来。”
“前朝有些律令倒是颇为有趣。”
皇十四子听出他弦外之音,心中暗笑,抱剑冷冷用眼角瞅着官员们,拖长了音哼道,“那是,土地祠内稻草仍热呢……”
眼见着那些民脂民膏堆起来的地方“父母”一个个软在地上,头伏的恨不得埋进砖里,屁股像得了寒症一样疯狂打着摆子,只差把自己肚里膏粱晒出来了,二人心中冷晒,面上俱是寒霜初降。
胤禛在书房援笔而书,笔锋突然顿住,任由透窗而过的冷光折在蝇头小楷上。
弘晖恭敬侍立一旁,提着袖子一圈一圈将浓墨打散,看着父亲威严面庞上隐约的若有所失,不敢出声。
饱满的墨汁渐渐由笔尖渗出,在末梢汇成微小的珠玉,将落未落之间,雍王已再次运笔,写完最后一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事出紧急,前日康熙召南书房议论后便下旨,派人了解处置,可乱子还是越闹越大,安抚政策未能彻底执行,总督蓝理反而强令官兵入山缴贼,官兵伤亡上百,乱民虽折损更多,但反而被激出煞气,怒焰滔天,开始广发檄文,四下劫掠,还有乱民流窜,周边数省都受到影响,民心不稳,局势堪忧。
祸乱蔓延,快刀斩乱麻镇定局势是当前唯一选择,康熙决定亲选皇子南下坐镇。实际上他心里清楚此事最合适人选莫过于办差老辣无党无派的雍亲王,但佟佳氏重病在榻,胤禛侍奉萱堂,作为与他耳鬓厮磨三十载的枕边人,康熙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此时将这个儿子强行派遣出京,况且再怎么尽公不顾私,胤禛自己也不会有这个心思。
而剩下诸子,圈的圈贬的贬,当真无可用之人,既有胤禛举荐,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自己也放心,便索性将胤祥胤禵一对兄弟打发出去使唤使唤,随驾十载,也算办过几年差,只要能镇住当地不走岔路,便该当无妨。
何况不用他们,还能用谁?总不能叫老三去,他那么个书生脾气,心胸逼仄,整日里尽干了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儿,到时别火上浇油就不错了。
可两人到底年轻,第一次真正主事就是这般关乎国运民心的大事,无论为君为父,康熙终究放心不下,下旨前后连日召见,不顾身体地一谈就是老半天,恨不得把政策命令官员处置三老四少所有人的排布都商议清楚,可到了最后,看他们疲惫不堪地神色,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将地图笔墨推远,拍着儿子肩膀,只留下一句,“临机应变,放手去做!”
奉旨来找他们四哥耳提面命的两位钦差并没有得到更多教诲,雍王将一杯茶从热握到凉,目光逡巡,把他二人来回打量,最后也只吐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手臂在空中划拉两下,漫不经心,又像夹杂着莫名的思绪,大概是把一切不放心尽数拨开,短暂的四目相对后,直接略过胤祥,不再看他一眼,而是冷然瞪着胤禵,被目光所指的人没好气地撇着嘴角举起手,做出不耐地认输状,“哥诶,你就放心吧,这次我不会乱来的!就算看见漂亮女孩儿也权当红粉骷髅,成了吧?!”
雍王仍是虎着脸瞪着弟弟,直到旁边十三阿哥终于忍不住失笑,兄弟两个才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空气中沉重凝固的气息一点点被瓦解,碎裂融化,温风和煦重新弥漫在檀香袅袅之中,一如往常。
临走时,胤祥又看了胤禛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兄长使劲摆动的手臂堵了回去,“自己的差事自己伤脑子去吧,这回由着你……你们折腾。”
待几日后送走十三十四,胤禛独自坐着,总觉着手头一堆数不清的杂事忙不过来,压得人沉甸甸喘不过气,又一下子不知道要干什么,觉得空的慌,转了几圈,仍是没着没落的,心里毛躁躁一片,像长了草。把阿哥们叫来说要差书,可真来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在他面前站了一排,却更不耐烦了,这真要问起来怕不得狠狠教训几个小崽子,索性挥了挥手又将人赶走。咽了一口茶,烫的连杯子都砸了,又是一通火。他是急性子,火气见长的时候,妻儿仆妇谁也不敢来触霉头,王府只得小意儿侍奉,心中念叨,若是十三爷在还能劝得两句,可他若在,四爷哪里有过这般脾性?
胤禛自己倒像不觉得什么,自去书房读书。坐下援了援笔,才想起今天定下的练字份额早上已经写够了,又撂下毛笔,站起来翻拣一侧摞着的书,拿起几本哗啦啦翻一翻,那些墨块儿就像无数个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入得了眼,却入不了心,没好气地翻到封面,才看清原是查勘孩子们的《毛诗》,本也不该在这儿,便自己抱着书,往书架上归类,依次摆好了,再看看,扫到翻烂了的程朱又觉得心里腻味,索性把全部朱子《四书》从最方便取阅的第三层整个挪到了下层,又把四下攒来的那些工商科技的杂书挪了上去,顺手把几本外国译注也插进去,为按切韵排列还是按笔画排列抑或按种类排列皱眉踌躇很久才一本本安置好,可拍拍手退后几步看,总觉得不满意,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又说不出来到底该是什么样的。胤禛几次试图平心静气做点事儿,可心里像有几十根丝网四下扯着,不时结在一起,令他黏在一起的脑子完全没有力气回归正道,去好好想想,真是该死透顶!
“父王可在……?”
“……王爷……阿哥……谨慎些……”
胤禛正皱眉坐在大案前翻些记载闽南风物的书时,听见门口隐约有人声,像是弘晖和苏培盛,“弘晖吗?进来吧。”
“有事?”胤禛看他端端正正捧着个盒子进来,以为他又闲的慌来闹前几年的小孩子把戏,不禁心头火气又涨了几分,便要开口训话,问问这时候不在书房读书四下胡闹什么!
打小儿的宫府一霸雍王府大阿哥此时也不禁缩了缩脖子,他对自家父王的脾气可是深有体会,哪敢不老实,还用苏培盛提点?赶紧行了礼,奉了匣子上去,“回父王,并不是儿子荒废课业,实是十三叔……”
偷偷掀开眼皮打量,果然听见这几个字父王连眼神都不一样啦,弘晖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被父亲一眼瞪过来,不敢再拖,急忙续道:“今儿早上给十三叔十四叔送行的时候,儿子去祝酒,十三叔塞给儿子的,说是回来后再转交给父王……”
“什么物事?”胤禛眼神跳了一跳。
“十三叔没说,儿子不敢私启,”弘晖将匣子搁在案上,垂手,“不过看他当时的意思,大抵父王知道。”
胤禛眼睛一直黏在匣子上简直舍不得放开,好半晌才挥了挥手打发儿子,“行了,你去吧。”
又用眼神抚摸了镂花乌木匣子一会儿,胤禛才将手按了上去,粗糙的惯常与扳指弓箭相抵的指腹沿着润滑的棱角缓缓摩挲,匣板轻轻流下,里面熟悉的布帛颜色形状令他视线流连忘返,适才的焦躁倏忽而去,唇角不自觉勾出浅浅弧度。
手指划过,祥弟腰间旧色的荷包,绦子早已更易,外面也重新覆上了布帛,可旧物带来的柔软触觉始终轻轻摩挲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如二十五年前的洗三里,粉嫩地弟弟在对着他笑。
从底层抽出那张折叠平整的纸,雍王轻笑失声,他几乎能够想见,胤祥怎样站在宫墙之内,想着雍邸的方向徘徊辗转,雄心壮志与恋恋不舍交错纷纭,最后又怎样握了一下古旧的早已失去桂花幽香的淡黄荷包,取出随身携带的匣子,轻轻安放进去,带着薄茧的手指依旧与丝绦相交缠,仿佛徘徊流连不忍离去。
“旧时丹桂曾记否,十月金香入梦来。”
“随身旧物,伴兄共枕,朱门闲树,待弟同辰。”
115、论政【新】 。。。
“一群混蛋!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他们还认得哪个?!当我们是小牛犊子好哄不成?!那一笔烂账还敢自称民之父母?!”待只剩自己人时,胤禵立刻暴跳如雷,他忍了大半天了,终于能拍着桌子骂两声,狠狠地踹了几脚凳子,又抱着交嗷嗷直叫唤。
“哼。”胤祥也收起来那些似笑非笑,脸阴沉沉的吓人,“可不就是这样么,他们只怕还指望着能蒙混过关,说不定更升官加爵呢!”
“这般明显地谎,之前派下来的人都是瞎子?!”
“嘿嘿!你没听过民间说吗,所谓官场就是贪腐官员提拔贪腐官员,贪腐官员反贪腐。”胤祥晒之,冷意更甚,“上下勾结,蛇鼠一窝,我大清江山就生生叫这些人糟蹋了去!”
胤禵闻之一乐,又面色一紧,发了一通火,他才能好好坐下,“这一伙儿里,有几个人倒很眼熟,前几年他们中进士的时候,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甚是刚直激越,当时我还与四哥说可堪琢磨,四哥只笑了笑,没说话,现在看他们腆着肚子混在这群蠹虫里,毫无二致,才约莫觉出四哥那一笑的意思来……”
胤祥神色莫测,总之也不大好受,倒也是笑,苦涩意味重了些,他双手在空中比划着画了个圈,“自古莫不如是。这官僚体系就是座铁塔,看着有人进有人出,可这塔千年不倒。”
“唔……四哥以前不是老念叨么,即便有立意刷新吏治推动改革的,也得先走进来、融进来,权柄在手才能行,可要走进来,就得先接受这一套,把自己染黑了,染黑了,与自己反对的人同形同色,谁又好意思再提当年雄心壮志呢?不过混到最后,穿红着紫,捻着胡子说一句年少轻狂罢了……”
“然也,然也。”胤祥点头,双目看着远处,里面有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重,“就算是咱们,还不是受着民脂民膏官员奉承,哪个又真的好意思拉下脸子来铁面无私?”
“……哥就好意思……”胤禵听着听着,突然咕嘟了一句,胤祥追问,又急忙说没什么掩盖过去,混不见有人背后偷笑。
“皇玛嬷,您可算好些了,再过几日就大好了。”
承乾宫里,弘晖伏在塌边,抱着祖母的臂膀,倚小卖小,这么些日子,皇后可算苏醒过来,死气沉沉的后宫也像活过来一样,呼吸大为畅快,胤禛几乎日日衣不解带侍奉在榻,神色憔悴,虽不很削瘦,但看得康熙佟佳都泛着心疼,连带着弘晖几个也流连宫内,佟皇后赶了几次,并不是为了男女大防,他们现在哪还忌讳这个,而是殷殷之心,怕过了病气,雍王这上面倒孝而不顺,他是知医之人,自然晓得轻重,况且在他看来,若为人子孙的,为了这个而疏离自保,即便身体康健,又能如何?
“您没见前几日父王急的团团转,逮着我们就训,孙儿抄《药王篇》抄的手都要断了……”
“怎么说话呢!”胤禛瞪着眼睛给了他后脑勺一下,一起伺候母亲进药。面上父子俩玩笑,胤禛看着佟佳氏惨白的脸色,心里念叨也难为弘晖能说出这样大好的话来,心思却一阵阵沉下去。
“咳咳,你呀,就会哄皇玛嬷高兴……”佟佳氏拉着弘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