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也算历练几年,眼下说起话来也算是圆满,胤禩碰了个软钉子,却并不恼怒,只抬眼朝胤禟瞅了一眼,得了个不动声色的笑意,便又带上了笑纹,热络关切,“亮工书香世家,谦恭自牧,当为士子朝官表率了。不过话虽如此,胤禩自来最怕见易老难封之事,眼下正有几位王爷也极赏识亮工之才,不如……”
“万万不敢当。万万不敢当。”年羹尧听这话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极难看,话虽好听,却分明是鱼钩上的香饵,眼下他得雍王看重、受陛下重用,平步青云,八爷居然能说出什么易老难封的话,言语是要为他某好处,却生生把他推到了不忠不义辜负圣恩的地步,也亏他说得出来,“庄生直言愿曳尾而行,羹尧虽不敢比美,却不存妄志。今日得享天恩,已是勉力,八爷赏识之情年某谨记在心,却万万不敢再妄蓄大志,贪天之恩。”
胤禟一听这话便脸色大变,手握成拳浑身一绷就像要扑出去一般,但他坐在胤禩身边。
八阿哥拍了拍弟弟的手。
示意自己没事。
胤禟一双眼睛刀子一样挂在年羹尧身上。胤禩本也不是沉稳的人,一头被人顶了回来,还像不知道似的用皇父斥责自己的话将他顶了回来,心里便郁结着一股凉气,只不过九弟这般上心上脸的反应,叫他心头一暖,更把他燥性压了下来。
既然生意谈不妥,那变没什么好说的了。
端茶送客。
年羹尧谢了宴饮就走,将将到门边,又被人突然叫住。
“年大人?”
“八爷?”
胤禩目光闪了闪,却并没有接上对方双眼,略一犹豫,才开口发问,倒像是真的很有些迷茫,“别人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别人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可你,你们,信誓旦旦,到底,所图何来?”
年羹尧皱了皱眉,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踌躇半天,终于缓缓转过头来,诚心诚意道:“年某虽位卑才低,却还想,做些事情,而现在也正能做些事情。”
“可八爷……恕羹尧僭越,即便您,一逞夙愿,恐怕连自己,也……有心无力吧。”
说罢,不顾胤禩错愕当场,立刻告辞而去。
胤禩面色时青时白,额上青筋直跳,脸色又禁不住晦暗下来。
突然肩上被人用力握住。
回身去看,果然是身材壮硕的胤禟,多年来陪他历经风雨不离不弃的弟弟。
反手握住他火热的手掌,使劲捏了捏,勾起一个艰难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自己心志虽高心性却躁,性格里更有一种天生的怯懦和柔,因此虽能顺利游走王公大臣之间,得人人面上一句好,但真正行动起来,要去争些什么,又优柔寡断没有定心,一遇挫折便心生怨怼,还好有胤禟在。
这个弟弟虽然人长的不甚体面,又因好利不受皇父待见,但自来却是他一伙人中真正中流砥柱,最让他艳羡的是,他身上自有一股熔铁锻钢之热力,心性果敢,坚韧不屈,百折不挠,遇上再大的困顿之境都有新点子,即便不是常常奏效,却让人不由心生依赖。
眼下,不知他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坐在轿中,擦了面漱了口就敲敲轿壁转向雍亲王府去了。
从轿下摸出个匣子,取出一盏整块玉雕刻的莲花灯,机关一碰,就慢慢转了起来,莲叶轻动,散发明辉,栩栩如生。
最近十三爷未归,对上自家王爷,还是小意儿些好。
匣子底下,倒是几本薄薄的册子,在那些督抚道台看来微贱不值分毫,连翻的兴趣都没有,不过工农杂书而已,却是他费尽心力私下收集,在南方为官这几年,按四爷要求,他们几个都关切于水利事务,将防洪防涝抗旱减灾之法一一誊录,连带着农利之事都暗自留心,又自己整理分类,才有了这么几套杂书,也算有脸面来见四爷了。
一路被人应了进去,却见一只虎皮小猫在书房门外打转转,小爪子抓耳挠腮的私下乱撞,看着倒是好笑得很。
只怕是府里新养的。四爷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尤其是这书房,便是大阿哥不得传报也不许擅近的,更何况一只宠物。
进去一五一十交代了今日宴客及问答,不仅未见责,反倒被四爷说了几句应付过去便罢了,何必如此刻薄,小心给自己将来落埋怨,显是为他着想,听得年羹尧心热,又觉得奇怪,据他所知雍王爷刚毅肃厉,可不是如此软面的人,今日脾气也忒好了些。
出来还不曾打听,府里快要溢不住的洋洋喜气便告诉他答案了,原是佟皇后身子渐复,十三爷又归期将近,近来四爷心情大好,满府满部都沾着喜意。
也难怪。
送走年羹尧胤禛冷哼一声便不再把那几个人放在心上。
眼神从案上扫过,不自觉柔和下来。
年亮工带来的农田水利之书册,随意翻翻便知他足够上心了,而那匣子旁边,确实一副画。
早前离京返乡的阮婷先生王渔阳临走时托人转交的,说是老朽残躯,不堪执笔,生平最后点墨,以报十三爷桃花开解之恩。
缓缓抹开,竟是满纸丹桂飘香。
两道身影,一秤棋盘,黑白划界,自有攻守,言笑晏晏,眉秀目清。
果然鹡鴒声婉,棠棣花稠。宫府相近,云物先秋……
124、怒火
弘晖的脑袋在厅外闪出一个角。
整个人趴在朱漆木门上趁他老子不注意朝里面勾了勾手指。
胤禵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灌完最后一口冷茶立刻抱着肚子嗷嗷嚎了起来,朝两位兄长告了个罪就生生冲了出去。
胤禛冷哼一声,胤祥苦着脸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绝尘而去的影子。
胤祥咬牙记住了那个叛徒,再次满脸谄媚地贴了上去,“四哥……”
胤禛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喝茶,倒好像杯中乃是什么蟠桃宴上的玉液一般,“十三爷真是好大的脸面,好大的本事啊,果然是皇父最最心仪看重的英明神武果决勇毅的十三阿哥啊,啊?”
胤祥听这不紧不慢三分火气都不带的话腿都吓软了,他在千军万马冷锋如网的时候都未曾怕过,眼下孬成这样实怪不得他,按说他早就知道这回让四哥急大发了回来必定得不了好,也早就在脑子里设想过无数次无数种四哥摔桌子砸碗指着他鼻子暴怒的模样,日间跟胤禵闲聊的内容都是相互演习研模四哥发火的语气神态,提前商量应对之策,也算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料想这一进来还没说两句话老十四这不讲义气的就先行遁了,他孤家寡人跑都不敢跑,再碰上四哥这平静无波的样子,吓也吓个半死,毕竟他自小儿跟他到大,怎不知道这兄长心里有火发出来,哪怕打骂都算好的,可他面上越平静越和缓,气性越大,犯错的下场越惨……胤祥心中哀嚎,早知如此他该先回府跟兆嘉氏交代清楚,他的鼻烟壶搁柜子里,他的青骢马留给儿子,他偷偷养的哈巴狗愿意走就另投他主,不愿走就跟后宅养老谁也不许欺负了……
“四哥您别这样啊,这回的事儿确实是我自作主张任性妄为,害的朝野忧虑,父兄挂心,弟弟愿任您处置,要打要罚随您便,只要能解了气怎么都成,气大伤身,您别为着我们的错折腾自己身子……”胤祥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哥哥。
“处置?十三爷何出此言啊?”胤禛脸板的像一块儿砖,嘴角勾着,眉毛耷着,就像一块儿冰砖上生生雕了个慈眉善目的和蔼佛爷,说不出的别扭,眼下一下,竟显得阴测测的,好人也得吓出三分魂儿来,何况眼前这心里有鬼的,“胤禛何德何能竟敢自称兄长管教您呀?您十三爷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能干本事,我这等平凡王爷如何处置得您?您还是回吧,我府邸狭小,别委屈了您!”
“四哥!您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可别说这个寒碜弟弟,这不是剜我的心吗。”胤祥听这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顺着胤禛袍脚一溜跪下抱住他腿,满脸的孺慕委屈,“胤祥自小得您教养,受您爱护,便不说有没有通天的本事,即便是有,那也是您一手引导栽培,我自幼失母,全亏四哥翼庇,若无四哥,又何谈今日的皇十三子?这天底下哪还能寻出比四哥更有资格管教弟弟的?!我犯了错,您该打打,该骂骂,又何必故意说这些子话?!”
“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点儿事儿跪什么跪?!青砖跪着很凉快?!”胤禛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声先吼了起来。
胤祥一怔,乖乖站起来听训。
“你还有理不成?!人人都办差!怎么你就那么胆大妄为?!”胤禛闷了多日的火半点没熄下去,反被他直接点着,当即喷薄而出,“身为皇子,奉命办差,居然敢切断与京城通讯半月之久!你想干什么?!你存的什么心?!”
“我……我是为了……”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知道的说你是为了保密,以免走漏消息,可不知道的呢?!还当你要割据一方成王称霸呢!你让朝野上下怎么想?!你让文武百官怎么想?!你让皇父又怎么想?!”
胤祥听着兄长火焰滚滚而来,心里恐惧过后竟成了无奈,“四哥没那么严重吧……”
……怎么就能说到割据一方上去?
“没这么严重?!你以为这是多小的事儿?!从小到大怎么办事儿就不长一点儿脑子!”
……四哥你上次见我还说有忠诚正直之心,沉毅坚刚之力,宽厚和平之量,精明豁达之才,足以为良辅……
“就算朝野没事儿,你怎么就不想想家中父兄?!这样的消息,这样的事情,还死死隔着信儿,身受重伤,濒死昏迷,你是想吓死汗阿玛,急死你四哥吗?!”胤禛死死捏着他肩膀,自己越说越气,两眼通红,“你知不知道人家把‘你’的手都送到我雍王府门口来了!”
胤祥一愣,反握住自己肩上的手,微微低了头,毫无预兆,眼泪夺眶而出。
胤禛看他这样,心里蓦然难过酸软起来,竟舍不得再骂他,反而缓手将弟弟揽进怀里,紧紧拥住。
他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那种情况下要绝对迅速的完成合围,避免泄密,这是唯一的方法,大局当前,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呢,他生气,只是因为害怕,只是害怕而已……
而胤祥一意孤行下令筑造京观之事两人均默契地再未提起,此事已成定局,兄弟一般心思,无论是谁担了这个过错、这个名声,都不再重要了,毕竟二人一体一心,又何必再多说什么。
胤禵一路小跑直到花园附近才慢下步子,悄悄直起腰,四下张望。
“十四叔!”
一只手突然拍在肩膀上,吓了他一跳。
“弘晖你干什么?!”胤禵放心地站起来,纳闷地看着自家侄子,“叫我出来干嘛?”
弘晖抱着肩膀站的离他三步远,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侄我是为了救您啊。”
“两位叔叔在外头逍遥自在,父王在这边儿操心忧虑日日难眠,父王火大又害的京里多少人提心吊胆,十四叔这几个月最好闭门不出,避避怨念再说~”
胤禵仔细想了想,脸色微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父王这儿酝酿了几个月的火等着发作你们呢,”弘晖抱肩袖手,腰系黄带,缀着佩环,长身玉立。他乃雍府嫡长,从小跟着父叔办差,小小年纪看着倒是精神干练,轻轻一笑,笃定的很,“您没看今儿全府的人都绕着这阁子走,能多远就多远,还不是怕殃及池鱼?”
“……你能有这么好心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看你小子不把我往火坑里推就不错了!”胤禵被他们兄弟几个整的多了,早就不信这个,眼下双手一叉,绕着侄儿慢慢踱了几圈,没好气道,“就算救那也不是救我呀,你跟你那十三叔关系可比跟我这个十四叔强了不止百分,这我还不知道吗?”
弘晖失笑,“这您还看不明白,这救人呀有能救不能救之分,十三叔那就是不能救的。他摆明了是这回主骂,罪魁祸首没跑的,现在可定在里头尝试滔天怒火呢,您最多也就是个协助之份儿,父王分的清着呢,要不您以为还真能溜出来?我这也算不上救,就提个醒让您别掺和进去给自己找骂去……”
“好小子!”胤禵听完喜笑颜开,拍了拍弘晖肩膀,“说吧,这回要干嘛,十四叔一定倾尽全力包你满意!”
“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弘曈他们这几日吵着要去打猎……您看看……”
胤禵一愣,“上回出去打猎你十三叔才受了伤,你们父王肯定不会……”
弘晖抿嘴纯良笑:“您刚刚说……”
胤禵:(ㄒoㄒ)~~
康熙五十年。
闽广乱定,皇十三子皇十四子返京述职。
初,上览奏大阅,令群臣传阅,及闻京观事,拂案震怒。
斥曰:“国朝以仁义治天下,行孔孟之道,遵孝悌之义,自上而下,无不违和,泽被八方,万国来朝,所谓盛也。今皇十三子胤祥行事酷厉,残暴不仁,不知仁和宽恕之道,竟行屠戮之事。昔楚庄王以暴而不戢,不能保国安民而废京观,胤祥幼习礼乐,不能内明,实冥顽不灵之人也。”
令削贝子爵位,闭门思过,熟诵五经,命宗正管束教训,雍亲王胤禛监察督责。
胤禛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反应那么大,简直是立刻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或许倒多亏了上辈子皇父“不忠不孝”的判词太过严酷,听得多了竟不觉得这回严重,倒有些对不住胤祥。
那受罚的本人实也不曾如何消沉难过,因他当初力排众议下令筑台之时早已做好了今日受罚的准备,甚至更严重的准备,灾难一旦在预料之中,便不足万一了。皇十三子自幼深得圣眷,于揣摩上意上甚有心得。他异常清楚皇父其人,他甚重圣名,即便知道他所行于国有益,也必会施以惩处,以示天下仁德的,故而……也罢。
125、二废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
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禁锢于咸安宫。
十一月,上以复废告庙,宣示天下。
皇帝仿佛骤然老去,思绪不清,记忆迟缓,孱弱不堪,宛若寻常老叟。
“四哥,我看弘晖几个近日怎么不时往郎世宁那边跑,上回还见他跟个传教士聊天来着,”胤禵嘬了一口茶,斜坐在圈椅里,一边伸手去抓果仁,一边跟兄长告状,“您可得敲打敲打,别耽误了功课。”
“哟!这是我们十四爷吗?!怎么说话听着跟假的似的?”雍王一边翻看他前日装扮整齐画的画,一边漫不经心地打趣。
胤禵噎住,咳的面红耳赤。
上回满以为逃过一劫,把老十三推出去挨骂自己趁机溜走,想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