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情绪将他笼的严严实实,“只怕瞧低了你。”
“记住,你是本宫的儿子!”佟皇后最后看他一眼,刹那间整个脸膛上绽出慑人的自信光彩,卧佛余辉为之失色,她在驾中微微敛了目,用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讷讷,“不然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呢……”
銮驾回宫。
康熙第三任皇后佟佳氏,留给皇四子胤禛的最后两句话:
“佟佳一生不输于人。”
“……待自己好一些。”
128、嗣子 。。。
胤禛愣愣地握着佟佳皇后无力下垂的手,看着她脸颊上最后的红晕一点点褪去,皮肤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面如淡金,唇角含笑,依然端庄而慈和,宛如昨日,昨日之昨日。
可胤禛知道,母亲睡着了,他的母亲,永远的睡着了。
胤禛只觉得浑浑噩噩间心魂不属,外界一切声音逐渐抽离,越来越远,此刻,他想不到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天下,眼前只有额娘明朗的笑容,他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数的碎片,烛光中的笑声,全都山呼海啸向他扑来,像要将他整个淹没……那是额娘抱着他轻轻摇晃,说“以真受福”,额娘戳着他的额角,轻嗔“人小鬼大”,额娘挑眉教训“立功方能立身,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岂能只顾着坐享尊荣”,额娘含泪嘱咐“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额娘轻轻笑着,笑着听他默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室内的寂静延续了一刻,又突然被爆发出的啜泣呜咽痛哭所替代。
唯父子二人无知无觉。
“皇上节哀,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胡说八道!你在咒皇……”
生老病死苦,非帝王所能免,被从旧日春景的缅怀中点醒拽回悲惨现实的康熙皇帝甩手将李德全远远掀开,暴怒的面孔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之色,一腔怒火喷薄而出,想要将眼前所有人焚烧殆尽。李德全带着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下,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生怕怒火中烧的皇上拿他们陪葬。但康熙回头看一眼妻子逐渐发青的脸色,滔天的愤怒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敛下,悲伤无处可诉,全部化作无力回天的哀痛与不甘,王者至高无上的权力为阴阳所阻隔,即便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他是康熙皇帝,他是大清国的执掌者,而不是一个为爱癫狂的寻常男人,无论有多么不想承认死神的到来,他强大的理智和清明也使他无法放纵自己沉湎于自欺欺人之中,迫使他直面惨淡的现实。
眼角颤动,重新萎靡地坐到塌沿上,愣愣地看着这个陪他走过半生的女人,沉静的安眠。
泪水倏然间夺眶而出。
李德全早已卸了红缨,眼下看着这情景暗自心焦,只得不停地目视雍王求助。
胤禛终于在喧嚣之中找回了神智,虽心如刀割,但心底却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痛不欲生,或许是母亲病的这段时日所有人都做好了国丧的准备,或许是年岁渐长,不若幼时思慕不可割舍?眼下只是空,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有些茫然的无所依凭,像是心里漏了一个洞,天外的冷风直扑进来呼啸肆虐,无数的钝痛遍体,想阻止,却无处下手。他今生活过三十五载,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茕茕孑立,什么叫做伶仃浮萍。
看见李德全对他使眼色,慢慢抬眼,才想起他椿堂尚在,还是为人子的。
竭尽全力拖着僵硬的身体向旁边蹭了一小步,仍不舍得放开母亲的手,唇角嗡动几次,才低声道,“阿玛……节哀。”
李德全跪在旁边听得心里着急,这四王爷平日说起话里就没个能跟他争得,怎么眼下这么要紧时候倒木讷成这样,节哀节哀,这哀是说节就能节的嘛?
胤禛也是无奈,他倒是很想父子情深地跟皇父絮叨絮叨,说几句“就算额娘也不希望您哀损过重”,“让额娘放心去”,“往者已矣”之类的词句,可榻上的,是他的母亲,是抚育他三十年的母亲,是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奉养尊荣的母亲,他自己尚且无法自持,又谈何安慰别人?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再多,便力不从心了。
康熙缓缓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伸出枯枝一样的手,从儿子眼下划过。
“……节哀,那你又哭什么?”
哭?什么哭?他哭了吗?
胤禛愕然,急忙忙去抹自己的脸,这才发现面上早已是湿漉漉一片,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外涌着。
胤禛跪在脚踏上扶着父亲的膝盖,半晌才讷讷道:“阿玛,叫宗人府和礼部的人进来吧……”
康熙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乍然刺向他。
“阿玛,是时候了……兄弟们要进来了……”胤禛含泪依依不舍地望向母亲最后的容颜,他知道父亲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他们拿生死没有法子,也同样拿规矩没有法子,他要让母亲顺利走完人世最后一程,不愿给世人留下一丝半点的议论谈资,只得忍痛劝道。
“……不!”康熙皇帝闷雷般咆哮着,如一只受伤的雄狮,终于割断最后一丝理智。
“皇父!”
“滚!朕不想听!你个不孝子给我滚!”康熙突然发起怒来,他站起身在室内疾步徘徊,冲着胤禛咆哮起来,疾风骤雨一般,“朕行事还轮不着你教导!朕倒要看看,谁敢把她从朕眼前带走!”
“皇父息怒!您当儿子就舍得额娘吗,可这是规矩,拖得久了,要受人非议的,儿子求您了,就让额娘清清静静的走了吧!”胤禛承受着莫名的怒火,伏下身去,以额抢地,一个字一个字从肺里挤出来。
“谁说也轮不着你说!”怒中的康熙大袖一甩将案上的茶碗药碗都冲他咋了下来,胤禛也是泛起了脾气,不闪不避,直起身子直直看着他,任由浑身被茶汤淋得湿透,康熙却怒气更甚,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额娘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她一手把你拉扯大,若非得她养育,你能有今日尊荣?!如今怎么着这么着急要把她送进地宫?!要让她与朕天人永隔?!亏得她事事处处想着你,临了临了还要想法设法提醒朕五台山老和尚说的续命真龙是谁!大清国的真命天子是谁!”
胤禛惊闻,急怒攻心,一时间听着皇父对母亲的揣测只觉齿冷,但莫名的又感到之前几日一直朦胧笼罩着自己来不及细细思量的迷雾被人骤然扯开,宛若醍醐灌顶,这也许……大概……确是皇额娘的本意?一时间脑中有如乱麻,直愣愣看着父亲不知作何反应,但幸好余怒未消,全凭着情绪而来的直接反应正好避免了斟酌与思考带来的复杂后果,他猛然抬头不驯之词冲口而出:“皇额娘与您结发数十年,一心一意佐助皇父齐家治国,如今尸骨未寒,您如此恶意揣测让她在地下情何以堪?!”
语毕,不顾礼节尊卑地直接站了起来,带着一独自愤怒、焦躁、恍悟、感激甩袖而出,招了宗正进店,自己换了装束与兄弟们一起跪了,连胤祥焦虑看他的眼神都没有理睬。
康熙被他顶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眼神却在不为人知处松懈下来。那确实是一个纯然的儿子对父亲的愤怒,真挚的出自纯孝的,与君臣社稷无关。他看得很清楚,甚至为此感到欣慰的安然。
独自面对榻上冰冷的妻子,他双手捂住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自嘲。
……
礼官进去商议了片刻,老爷子身体就受不住了,又换了一拨太医进去,折腾了好半天才大概把事情定下来。
原本看皇父身体不支,已经缓过神儿来的胤禛便打算请旨协办,却没想到又出变故。
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变故。
康熙恢复了些后,便下旨命雍王主持奉安棺椁、奉移梓宫并祭祀事宜。
这句话引起了些许不大不小的波澜。诸人并没有太过吃惊,因为这本也是应有之义,佟皇后无子,雍亲王为其所养,爵位居长年纪居长,以孝子身份完成丧葬礼仪自然再合适不过。不过……按理这是正宫嫡子的执事,如今皇上派了雍王,他玉牒虽未改,但身份却是正正经经又升了半步。前几年皇子之间血雨腥风闹了几场,把事情都撕开摆在了明面上,眼下皇上这样的旨意,众人难免多揣测几分,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礼部、宗人府、銮仪卫和内务司忙忙碌碌开来。选了良辰吉日入殓、移宫、举行法事、吊唁,还要祭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社稷并在德胜门演杠十天。
胤禛以孝子身份领头在殿内哭了七天,倒是并未失态,外臣看着也很觉得端庄肃穆,举止更恭敬了几分。
惟几个兄弟,尤其胤祥,面上蹙眉心中忧惧。
再加上大赦等事,一阵忙乱起来,也顾不上好好说话,只能在难得的静处握一握手,聊作抚慰,或者该算是相互慰藉。胤祥自幼失母,佟皇后主张后宫,再加上胤禛的关系,待他十分亲厚,给了他这深宫之中难得一点母爱,他心中对嫡母确实敬重爱戴,眼下若不是有四哥在前,连他都恨不得好好纵情痛苦一场,只挂念着兄长,才强敛了悲情。
直到这场凶礼落幕,各人回宫回府,胤祥才连自家门都没进就直奔了雍邸。
熟门熟路饶了进去,在四哥书房小榭外站了一刻,又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客房找人换洗穿戴整齐,褪了一身老泥,清清爽爽再次推门进了书房。
胤禛正在自斟自饮。
胤祥一惊。国丧期间不准饮酒,何况四哥刚刚以孝子身份完成了丧礼,捅出去就是足够万劫不复的祸事。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隔着案子坐在了兄长身侧,果然看到了给自己预留的杯子。
罢了,若在箍的铁桶一般的雍府还被人走漏了消息,那他们兄弟还是引颈就戮的好。
胤祥一句话也没说的给自己提壶斟酒,抿唇一尝,竟是果酒,四哥对皇额娘的孝心果然是认真到了十分,一饮而尽。
那个晚上,兄弟俩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胤禛喝一杯,胤祥陪一杯,杯杯不落。
直到胤禛醉了,被果酒灌醉了,被他自己灌醉了。
胤禛伏在案上,胤祥取下搭在椅背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自己捧起最后一杯酒,对着明澈的月光,微微俯首,拈袖将酒水洒在地上。
皇额娘您放心,剩下的路,胤祥会陪着四哥的。
129、下毒 。。。
“八哥,你别这样,唉声叹气顶什么用,天未绝我呢!”
胤禟看胤禩郁郁不乐,浑然心灰意冷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咬着牙劝慰道。
胤禩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在椅上,目中却焦躁颓唐,不复以往云淡风轻,听见弟弟这话,很是感激,但也知道不过安慰之言,大势已去,不过如此,忍不住长长哀叹一声。
胤禟一听,胸内更躁,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八哥莫要灰心,哪怕老爷子亲自册的太子都不过这般下场,咱们还怕一个四哥不成,有弟弟在,你放心就是!”
“有事说事儿,折腾自己身子做什么,伤着没有?”胤禩被声响一惊,急急拿着他手去看,看只是红了,才松了口气,“你又想做什么,别又把咱们牵扯进去,眼下皇父可还怪罪着我呢?”
“九弟办事,你、放、心。”胤禟扳着他肩膀,目光灼灼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高大的身子将胤禩整个人拢进阴影下。
胤禩被他说的不自觉笑了笑,又小声嘀咕,“就是你办事儿我才不放心呢……”
两人离得甚近,胤禟自然听得清楚,翻着白眼佯作发怒就要走,被胤禩一把拽住,连声问,“这回你要如何行事,我跟你说,上次大哥那般明晃晃找人刺杀太子的事儿可再不能干了。”
胤禟自信满满地挑眉冲他笑了笑,满脸横肉的脸庞竟也比往常显出几分柔和英武来,“知道了,这回你看我先卸他一只臂膀,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叫锥心之痛,让老十三再跟着他张狂!”
胤禩本想陪着弟弟笑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惊肉跳,心中咯噔一声,竟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寒,蓦然想起多年前一双冷眼,好像直勾勾挂在他身上,当年那个冰冷锐利如刀锋的声音又隐约在耳边划过,刺的他鼓膜生疼心底发冷,“……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只一条,若什么时候我当真阻了你的道,不许动十三弟,还有十四弟,有什么手段,尽朝我来。生死在天,无论结果如何,我保你一命。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在一团浆糊中坐着,一只眼瞄见胤禟已经震袖而起兴冲冲正要出门,来不及多想,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地冲了上去,苍白的手一把将弟弟手腕死死攥住,“胤禟!”
“怎么?八哥你这是……哎,成大事者万不可妇人之仁!”胤禟看见胤禩面色惨淡额上冷汗淋漓的样子,当真是又气又怜,他最最受不了兄长这优柔寡断的样儿,做事情你慢一步别人就要快一步,你不对别人狠就要看着人家对你狠,总是犹犹豫豫成什么事!他真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下板着脸气冲冲回了一句。
胤禩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什么来,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来到底是怕什么,他早已非吴下阿蒙,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真被多年前一句威胁吓住了,只不过一时冲动喊住了人而已,却也不知道是要说什么,许是对四哥刚硬性格印象太深,又或者当时说那话时眼中寒意太真,叫人有些莫名的不寒而栗。
一手拉着弟弟,胤禩皱眉思忖片刻,终于咬了咬牙,眼中泛上滔天的戾气,“不,去其一臂不若心脉寸断,要永绝后患,管老十三干什么,直接对那位下手!”
胤禟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半天,舔了舔嘴角,不知想到些什么,最终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允恭的确勤勉。”胤禛在孝期中,基本闭门谢客,只在偏厅见些熟人。眼下一袭藏蓝袍子,腰系玄带,端坐堂上,抚了抚案上刊刻精良还散发着墨香的新书,笑道。
年希尧拘谨地斜签着坐在下手,战战兢兢地应对着,他与兄弟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沉稳安分,一个壮志凌云,更兼虽承照顾,但与王府并不熟络,面对身份地位宛若云泥的雍亲王,自然十分紧张。直到说道新书,才放松了些,面上松动多了笑意,“王爷谬赞,不过是译了一本法兰西语的算学书,哪里当得起勤勉二字。”
他口中心中对雍王的感恩确实再真实不过,他政务上才干平平,却偏偏一心热衷这些“邪门歪道”,加重父老同辈亲朋都不以为然,很是瞧他不上,很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