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锦轻声道:“莫非他们放弃了?”确珠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能让他撤兵只有三种可能。一是目的已然达成,这个显然不是。二是他肯定此处没有他要找的人,这倒是有几分可能。三是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让他不得不撤退。
但半个时辰之后,他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确珠。
黑烟徐徐从山下冒上来,依稀可见火光。
何容锦变色道:“烧山?”
阙舒道:“他们一定在山脚布下重兵。”
何容锦心跳如擂鼓。此山树木茂盛,且久未逢雨,枝叶枯燥,一点即燃,再借助风势之力,很快就会烧到山顶。
阙舒道:“我们回到山洞便是,那里两头透风。”
他们跑回洞里,却发现洞的另一头已经被人用石头堵了起来。
何容锦叹息道:“也罢,即便能躲过一时,也躲不过下一拨的搜山。对了,塔布呢?”
“他去镇上办事。”阙舒说完,默然半晌才道:“你将我绑了,交给确珠。”
何容锦面色一僵,须臾道:“然后呢?”
阙舒道:“若是有机会,就一鼓作气拿下他。”
何容锦道:“效仿荆轲?”
阙舒道:“若是没有好机会,便另觅机会。”
何容锦看着他,只想了片刻,便道:“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阙舒微微一笑道:“我信你。”
何容锦道:“我们先去小溪,将衣服打湿。”
阙舒跟着他,一言不发。
幸好火还没有蔓延到溪水,两人跳进溪中,将衣服浸湿。
何容锦正要蹲下,就感到后背一凉,被阙舒泼了一头的水。他茫然回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泼了一脸。“你做什么?”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却看到阙舒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小心后背的伤。”何容锦话音未落,就弯腰捧水泼他的正面。
40、高下在心(三) 。。。
两人互泼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停下,对视的目光颇为复杂,最终却都被彼此的笑意掩过去了。
火烧到半山腰,却还有些间隙可走。
阙舒冲在前头。
何容锦在后天边追边道:“你小心伤!”
阙舒头也不回道:“我伤在后背,你护着。”
正说着,火苗突然窜了一下。
阙舒转身要护何容锦,却被何容锦抱着往前窜出几丈。阙舒刚松了口气,就听何容锦皱眉道:“你不是说后背我护着吗?”
阙舒笑道:“是啊,可你的前头我护着。当我的后头遇到你的前头,自然先护着你。”
何容锦不自在别过头,道:“快走。”
纵然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两人被烧伤了几处。
何容锦见阙舒越走越慢,双眼涣散地看着前路,仿佛随时要昏过去一般,干脆将他背起来往下跑。
阙舒神智仍留着几分清醒,提醒他道:“到山下……把我放下,人质,你……你小心。”
何容锦嘀咕了一句。
阙舒没有听清,“什么?”
“哪来这么多废话!”何容锦这次是吼出来的。他平生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却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慌张。哪怕当年兵败,当年被闵敏王出卖时,他依旧昂头挺胸理直气壮,甚至暗暗谋算着如何东山再起,将所承受的一切狠狠地还回去。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慌过,恐慌到想要求神拜佛的地步。
“阙舒。”
他轻声地呼唤着。
耳边粗重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何容锦很想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又怕看到的结果会让他丧失继续向前冲的勇气,只能咬牙忍耐着心里不断扩散的不安感。
火势渐弱。
黑漆漆的一片兵家正屯守在山脚,气势惊人。
何容锦不顾脚伤,用力一蹬,身如鹰隼般从山中飞冲而下。
“喝!”
士兵们纷纷举起兵器朝他指来。
何容锦稳稳地停在大军前方五六丈远处,背后大火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小可汗府盛文总管何容锦在此,求见领军将军。”明知来者很可能是确珠,何容锦也故作不知。
对方听到他自报家门果然吃了一惊,很快回报。
未几,就看到士兵们纷纷从两旁让出一条路来,确珠骑在马上,披风赤红,骏马雪白,更衬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与他们的狼狈犹如云泥之别。
“我以为我们此生不会再见。”确珠的眼睛好似看着他,又好似在看着大火。
何容锦抓着阙舒小腿的手紧了紧,一字一顿道:“我投降。”
在被闵敏王出卖时,他没有说过我投降。
在被阙舒俘虏时,他没有说过我投降。
甚至在饱尝对一个男人来说最不堪接受的事时,他也没有说过为投降。
这一些,他都可以忍。可如今,他说了,只因为他的双肩已经承受不住身上人的重量。
确珠淡然道:“你我本非敌人,何来投降之说?”
何容锦道:“救他。”阙舒命悬一线,已由不得他行什么荆柯刺秦之计。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求确珠救人。
确珠道:“你可知你背上的人是谁?”
何容锦道:“我的朋友。”
确珠道:“他是西羌的浑魂王,我突厥最大的敌人!”
何容锦道:“西羌与突厥是友邦!”
确珠冷笑道:“你真的这样以为?西羌从来视我突厥为洪水猛兽,反之亦然。我们之间若有和平,那都是为了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赫骨将军,难道你要否认你曾参加过的西羌突厥之战?”
何容锦道:“那只是边境偶尔的摩擦和误会。两国和平来之不易,你纵然不考虑士兵的性命也该考虑到突厥无辜百姓的安危吧?一旦燃起战火,首当其冲受难的便是百姓。”
确珠道:“不,这次不会。”
何容锦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试探道:“为何?”
确珠道:“浑魂王死在突厥境内,正中闵敏王的下怀,他又怎会与突厥为难?”
何容锦长久以来的担忧终于成了事实,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你勾结了闵敏王?”
确珠道:“浑魂王乃是谋朝篡位的逆臣,我只是助闵敏王平乱而已,怎能叫勾结?应该叫伸出援手才是。赫骨将军,若我没有记错,你应当是闵敏王手下的第一猛将。旧主重见天日,你不该欢喜鼓舞地将逆臣双手奉上吗?”
何容锦浑身一颤。确珠说的每字每句,他竟无法反驳。
不错,闵敏王是名正言顺的西羌王,也是他的旧主,纵然曾经出卖过他,但也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算起来,阙舒在他身上所做之事更加不可饶恕,可为何理智对确珠所言已然全盘接受,感情却让他将阙舒抱得更紧。
确珠道:“你若是不肯原谅闵敏王当年的所作所为,便留下来。我说过,小可汗府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这句话依旧算数。”
何容锦冷静道:“你打算将他如何?”
确珠道:“我不想骗你。”
何容锦心头一抽。
“杀。”
何容锦道:“他毕竟是浑魂王,西羌还有很多他的人,你若是杀了他,不怕那些人造反?”
确珠微微一笑,笑里满是残酷。
何容锦顿时明白了。西羌内乱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怪不得阙舒说完大概的计划却没有讨论细节,甚至还与他在小溪里嬉戏,全然不将行刺之事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经知道确珠并不想让他活下去,他只是在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脚还在隐隐作痛,可这一切都没有心来得难受。
“既然如此,”何容锦仰起头,眼中决绝竟比身上的火光更为凄艳,“那我少不得要闯一闯了。”
确珠叹息。
何容锦终于侧头,对着阙舒轻声道:“我们要闯阵了。”
回答他的是被风吹动的头发。
即便如此,他还是柔声道:“抓紧。”
何容锦提起一口气,双腿踢出连环踢,极快地从前排士兵头顶掠过,直扑确珠所在。
“保护小可汗!”
军队后方突然站起一排弓箭手,箭矢纷繁如雪花,劈头盖脸地迎面扑来。
何容锦腾不出手,只能从空中落回士兵中间。周遭立刻有数把钢刀砍来,他单腿立地,用另一条腿飞快地旋转,将人都横扫出去。
“叛徒,纳命来!”熟悉的呼喝声从正前方响起。
何容锦一抬头,就看到额图鲁从人群中冲出来,举起的刀刃映着火光,仿佛从地狱烈火中淬炼出来的死亡之刃。他身体往右一侧,身体被逼后掠,再抬眼,额图鲁已杀到近前,确珠却在众人簇拥下退出战圈。
擒贼先擒王的计划泡汤,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小……心。”耳边突然抬起一只手,一把抓住旁边一个突厥士兵的手。
何容锦一脚踢开士兵,侧头疾问道:“你没事?”
阙舒整个人都虚脱了,趴在他的肩膀上,边随着何容锦的动作晃动,边慢慢吞吞道:“你还没……没事,我怎么能有事?”
何容锦踢开额图鲁,懒得去照顾他震惊的眼神,对阙舒道:“你说的,你记住!”
这是何容锦打得最辛苦的一场仗。
没有胜利的希望,没有逃跑的希望,有的,只有身上沉重的负担和责任。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着。
血花喷溅,他分不清是谁的血,全身上下唯一有知觉的就是耳朵,因为一直听到阙舒在轻声地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如果嘴巴有力气,他很想反驳一句——
胡说。
41、高下在心(四) 。。。
远处传来嘹亮而深远的呼喊声。
“杀!”叫声震天。
何容锦嘴里发苦,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攒动的人头像是连绵起伏的波涛,汹涌地蔓延过来,不懈地想要将他淹没。
难道这次真的走到了尽头?
何容锦眼睁睁地看着额图鲁冲着胸口踢来一脚,两条腿灌了铅似的几乎抬不起来,身体僵硬地向右侧了侧,随即胸口一痛,整个人被踢出三四丈远。
他吐出一口淤血,挣扎着站起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冲过来的额图鲁。
他还没有输。
西羌勇士在流尽最后一滴血前,绝不会认输。
“阙舒!”何容锦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在那里。
背部落地,正好压到伤口,阙舒痛得差点晕厥了过去,却凭着一个意念咬牙挺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答应了一声。
那是极轻的一声,在震天的叫喊声中犹如米粒一般渺小。
但何容锦听到了。
他无力地笑了笑道:“我不当你的王后。”
阙舒昏昏欲睡的眼睛猛然睁大!
“但我们……”话未落,额图鲁举起长刀发疯似的砍来,何容锦单手抓住,任由刀刃切入手掌,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的力,不够!”
额图鲁双手抓着刀,用力往下劈去。
何容锦冷汗一点点地从额头渗出来,胸膛的空气好似被挤压到了极点,完全喘不过气来。
尼克斯力……
……
阙舒。
空白的脑海慢慢沉浸于寂灭般的黑暗,随即,黑暗如水一般,一幅幅熟悉的画面渐渐从水面下浮上来,隐隐约约,起伏荡漾——
阙舒捏住他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本王注定是西羌之王。”
“成为西羌之王又如何?你永远都洗不掉你身上沾染的兄弟之血,你永远都摆不脱你身上沾染的军士之魂,你永远都抹不去你身上沾染的百姓之泪!”
“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本王足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若有那一天,必定是天地倒转,山河变色!”
……
一缕真气从灵台缓缓注入,游走奇经八脉。
何容锦体内涣散的真气在对方的带领下渐渐聚拢起来,很快便自发地游走经脉各处。不一会儿,等真气游走一周天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不绝于耳的杀伐声证明他仍在战场之中,只是被人重重保护了起来。
“将军!”塔布激动地从他的身后挪到身侧,“你没事就好。”
何容锦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腿也被重新包扎过,旁边还放着一根拐杖,但对这些他只是一扫而过,眼睛下意识地朝四周搜寻着。
塔布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立即开口道:“王无大碍,只是昏迷了过去,太医正在为他诊治。”
何容锦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最后从远方传来的“杀”声是西羌语。只是当时他已到了强弩之末,根本无力分辨了。
塔布眼睛闪烁了一下,“哦,我是……”
“他在镇上遇到我派出的探子,因此我西羌大军才能及时赶至。”有一个人从身后出来。瘦削的身材,黑生生的脸,大毡帽压着眉毛,眼尾微扬,走在人群中极不起眼的相貌。但何容锦很清楚隐藏在这副平凡相貌下的算计,浑魂王能夺位成功,此人功不可没。
浑魂王麾下第一谋士,察隆。
有他在这里,就不需要他再考虑如何突破重围。何容锦闭上眼睛调息。
塔布张了张嘴巴,却看到察隆向他头里警告般的一眼,立刻乖乖地合上了嘴巴。
这似乎演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战争。
当何容锦调息完拄着拐杖站起身时才发现卷入战场的人数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西羌来了多少大军?”他问。
察隆竟然还在他的身旁,“五万。”
何容锦暗自吃了一惊,“突厥呢?”
“估计在三万左右。”察隆顿了顿道,“不过五万大军目前只动了三万。”
何容锦道:“你事先知道了会有这样一场大战?”若非事先预知,又怎么能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调集五万大军?
察隆微微一笑道:“突厥,虎狼之国。有这样的强敌睡卧在侧,我又怎能不提心吊胆事事提防?”
何容锦并没有揭穿他,“阙舒呢?”
“王正在帐内休息。”察隆说完之后,并没有引领或者结束话题的意思,而是接着道,“王这次之所以会落入九死一生的惨境,都是因为太感情用事。”
何容锦道:“你若想训斥他,就该去帐内。”
察隆道:“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何容锦扬眉。
“当年你纠集闵敏王残部想要孤注一掷,祁翟却说服闵敏王用你做了一场交易,为此,你对我王恨之入骨。但你可知,这场交易是王提出的。祁翟当初提出交换的并非是你,而是闵敏王的人头!”
何容锦微愕。这段内幕他从未听闻。
察隆道:“就因为王的感情用事,以至于这场内战又拖延了近两个月。我曾劝谏王放弃你,因为我深知你绝不会在闵敏王在世时背主投敌,即使他出卖过你。事实果然证明我是对的,无论王对你如何礼贤下士,你都不为所动。未免你继续留在王的身边影响他,我故意在圣月教潜入军营救你的时候放了你一马。”
何容锦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当日圣月教救他的过程颇为顺利,他一直以为是胡叶长老布置得当的缘故,不想竟然还有察隆的暗中帮忙。
察隆道:“我原以为你经历诸般变故定然心灰意冷,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