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隆道:“祁翟是个人才。”
阙舒道:“祁翟老了,辛苦部署的一切又毁于一旦。他还有多少年能用?他活在这世上一天便活生生地证明着突厥曾如何使用阴谋对付本王。如此,西羌与突厥永不可能和平,无论是面子上还是面子下。更何况密加反叛,突厥正值内乱,难道确珠想要腹背受敌?”
察隆道:“或许他以为我们刚与圣月教大战一场,无余力攻打突厥。”
阙舒冷笑道:“攻打圣月教的只动用了本王五成人马,再加上圣月教不思抵抗,根本没有伤及元气。确珠若因此而轻敌,那本王只好用西羌铁骑来告诉他轻敌的后果。”
察隆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他转身离开帐篷,显然是打算展开新一轮谈判。
何容锦问道:“你适才说圣月教不思抵抗,这是为何?”
阙舒知道他原先是圣月教的长老,想必对圣月教对辛哈都有些感情,便道:“圣月教到底是西羌子民,又怎么会真的与本王为敌。”
何容锦道:“那你又为何攻打圣月教?”
阙舒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道:“为你。”
何容锦挑眉。
阙舒道:“本王之所以这么讨厌圣月教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曾经从我手中把你抢走。”
何容锦道:“我更愿意说,救走。”
“而且,连心也是。”阙舒说到这里,眼里浮现一丝阴霾,却很快消失了。
何容锦想起过去种种,发现自己心境竟然真的变了很多。至少他现在能够与阙舒这样平静地面对面想着过去的事,换做以往,他不是转身就走,就是抽刀砍人。
阙舒望着他明显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中大为不悦。何容锦装死的那些年,他只能靠思念来安慰自己,连弥补心底的空缺,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实在不想再忍受对方的心还在千里之外。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
何容锦垂眸看着他。
阙舒皱着脸道:“刚刚好像扯动伤口了。”
何容锦道:“你从刚才到现在,除了眼睛和嘴巴,哪里都没有动过,怎么扯动伤口?”
面对质疑,阙舒却没有半分不高兴,“你一直看着我?”
何容锦脱口道:“我现在是阶下囚吧,自然要……”
阙舒脸色阴沉下来,比刚进帐篷时还要难看。
何容锦自知失言,暗骂自己大概是世上头号大笨蛋,居然一句话把自己当阶下囚。
“不。”阙舒缓缓道,“我才是你的阶下囚。”
何容锦一怔。
阙舒道:“你囚住了我的心,让我无法逃脱。”
看着他充满深情的眼眸,何容锦无奈地叹了口气,“何必?”这声何必是送给阙舒,也是送给自己。不,或许说,更多的送给自己。既然离开,何必留恋?既然留恋,何必不决?他的进退维谷完全是自作自受。若是他有尼克斯力的果断,当初就不会干涉阙舒是否回西羌的决定,若是他有尼克斯力的潇洒,或许早就承认对阙舒的感情。前进,后退,是他的犹豫给了阙舒可乘之机。可同时,也是他的犹豫,让两个人一同陷入泥沼,越来越深。
“心不由己,身不由己。”阙舒道。
“若我当初能果决一些,是否对你我都好。”何容锦看着他,若有所思。
阙舒心头一震,想起来却扯动了伤口,一下子又趴了回去。他龇牙咧嘴忍着痛,心底火气和酸水一起噗噗地开始冒,“你是否想回绝影峰?”
何容锦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转移话题,却还是点头道:“想。”
“不用想了!”阙舒粗暴地打断。
何容锦骤然变色,“你对绝影峰做了什么?”
“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宝贝师弟对本王做了什么?”阙舒气得连胡子都被脸上的红晕给映红了。
何容锦觉得以尼克斯力的个性与武功多半不会吃亏,稍稍松了口气道:“他做了什么?”
阙舒道:“他挟持本王,要挟本王,令本王颜面尽失。”
何容锦道:“为了圣月教?”
“不止是圣月教,还有他的情人。”阙舒道,“你的宝贝师弟已经有自己的宝贝情人啦。”他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何容锦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愤怒、失落或者嫉妒的蛛丝马迹来。
可是,没有。
何容锦高兴道:“哦?是怎么样的人?”
“一个男人。”阙舒见他毫无不悦之意,心情微微好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端木回春。
何容锦道:“中原人啊。不知他留在西羌会不会寂寞。”
阙舒道:“你不必操心,因为他没有留在西羌。”
何容锦担忧地皱起眉。
“尼克斯力跟去了中原。这便是我说的,不必去绝影峰的原因。因为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阙舒暗道,算他们逃得快!不然他一定会将尼克斯力抓起来,以报当日要挟之仇。
何容锦淡然道:“那里是我的家,及时尼克斯力不在,我也该回去。”
阙舒道:“你不回圣月教?”
何容锦道:“我已不再是圣月教的长老。”接下刺杀阙舒的任务时,他已和胡叶长老说得一清二楚,从此以后他是何容锦,绝影峰的何容锦,与圣月教再无瓜葛。不管刺杀成功与否,这个交易已然生效。
“跟我回王宫。”阙舒道。
何容锦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不可能。”承认喜欢阙舒已是他对自己做的最大让步,他绝不可能堕落到与女人去抢男人的地步!
阙舒怒了,“你果然还是想着尼克斯力!”
何容锦莫名其妙道:“什么?”
“你以为我没听到吗?在你昏迷之前最后喊的人是尼克斯力。那时候你以为自己死定了,所以喊得一定自己最挂心的人。尼克斯力!”说到最后,阙舒越来越咬牙切齿,冷笑连连。
昏迷的最后……
何容锦道:“你听到了?”
“我宁可自己聋了!”那一刻,阙舒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死因将会变成嫉妒死。若非何容锦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他有时间为自己的心情做缓冲,只怕他在看到何容锦时就会质问出声了,而不是忍到现在。
何容锦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敛容道:“他曾救过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且不求回报的人。我为何不能在临死之前想他?”
阙舒气得直哆嗦,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不错,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像尼克斯力一样的不求回报!该死的,他简直想回报想得快疯了!
44、高下在心(七) 。。。
“王!”塔布突然掀帘进来。
“滚!”阙舒想也不想地拿起枕头丢过去。
塔布下意识地接住,然后看看阙舒又看看何容锦,恭恭敬敬地将枕头放在阙舒榻边,识趣地出去了。
何容锦看着阙舒因为刚刚的动作而扯动伤口痛得冷汗直冒,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弯腰捡起枕头放在阙舒触手所及之处,轻叹道:“真正该滚的人是我。”
阙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压抑着怒火道:“到底要我如何才能使你留下来?”
何容锦低头看着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沉默良久才道:“留下来当你的手下?”
“你知道我的意思。”
“那样就很好。”他抬眸,坦然面对阙舒灼热的眼眸,“其实,我还是愿意为西羌而战。”
阙舒感觉自己的掌心渗出汗水,是被背上的伤口给扯的,也是被心里头的郁闷嫉妒愤怒给揪的。他手指缩了缩,又缩了缩,好似恨不得将两人的手靠着这点连接混为一体。
何容锦看着阙舒幼稚又固执的举动,无奈道:“你若是信不过我……”
“分明是你信不过我!”
“我并不是信不过你。”何容锦用内劲挣开他的手,淡然道,“而是我们不适合。”
“借口!”
何容锦好不容易憋出来的好脾气几乎被他磨砺殆尽。低头看着手腕的勒痕,他深吸了口气道:“你对我的执着不过因为求而不得。”
阙舒眼中闪过一抹受伤,自嘲地冷笑道:“你果然信不过我。”
何容锦径自道:“正如小时候闵敏王深受齐契王和银铃公主的宠爱,你备受冷落,所以你抢王位。因为你要证明你才是最强的,闵敏王根本无法与你相比。你喜欢我不过因为我是闵敏王的将军,曾经打败过你的部下。你只是想征服我,让我顺从你。就像你说的,总有一天,你要我匍匐在你的足下,这句话已经成为了你的执念。”
“人是会变的。”
“是。所以也会有一天不再执着于我。”何容锦平静地看着他。
阙舒被堵得说不出来。
何容锦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放下拐杖,拖着断腿艰难地下跪。
阙舒吃了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我,前闵敏王座下上将军赫骨,”何容锦恭敬地磕头道,“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浑魂王足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阙舒盯着他后脑勺,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不停地拧着血。
心痛到无法言语。
何容锦说得不错,这一切本是他的执念,可是他现在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喜悦,只有胀满的心痛和无力。
察隆进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向来高傲的赫骨将军跪在榻前,头贴着地,姿态卑微。
向来冷漠的浑魂王一脸痛苦地用单手撑起身体,笨拙地伸出另一只手,像是要扶起他,又像是想安慰他,但那只手迟疑地悬在空中,终于没有下一步。
“王。”察隆干咳一声。
其实他还没有进来,何容锦就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可是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他就不在乎有多少人看到这样的自己,反正……都已经认了,从心到身体。
阙舒狼狈地摆摆手道:“还不扶赫骨将军起来。”
察隆急忙上前,将何容锦扶起,又将拐杖捡起来递给他。
终究有些尴尬。何容锦不等察隆开口,就迫不及待道:“我去帐外走走。”
阙舒道:“赫骨将军。”
何容锦脚步一顿。
“你久居突厥,又曾在确珠手下谋事,定然对他了若指掌。”
何容锦慢慢地回身,“确珠善谋而多疑。我在小可汗府当总管的几年,他一直对我暗中提防。只怕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人能对他了若指掌。”
察隆道:“确珠愿割让塔尔旗镇。”
何容锦一怔,没想到祁翟在确珠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高。
阙舒冷笑道:“想拿区区一个小镇打发本王,简直痴人说梦。”
察隆道:“那回绝了他?”
“不。本王要得寸进尺!”阙舒说着,竟双手支榻,慢慢地跪坐起来。
察隆见他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雪,忙道:“王!此事交予我便是。”
阙舒痛得嘴唇发白,汗珠在眉毛上晃了晃,落下来,打在眼睛里。恍惚间,何容锦和察隆都上前一步,扶着他重新躺下。
等他擦掉汗水再看,何容锦又站回了原位。
察隆道:“王想要什么?”
阙舒想也不想地报出三座城的名字。
何容锦听得暗暗心惊。阙舒说得这样顺畅,显然是早有预谋。这三座城池虽然不算什么重镇,却正好夹击突厥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冒土鲁塞。那里是西羌、中原与突厥的交易中心,对突厥的重要仅次于京都。若是西羌拿下了它,对突厥来熟哦,不啻是个严重打击!
但是以确珠的精明,只怕不会同意。
阙舒好似压根不在乎确珠是否同意,趴在榻上道:“当然,塔尔旗送到了嘴边,也不能放过。”
“……是。”
果然是得寸进尺。何容锦无语。
阙舒道:“赫骨也同去吧。”
“是。”何容锦挪了一步,和察隆一起恭敬地行告退礼。
等他们走后,阙舒的面色才阴沉下来。
察隆与何容锦走向两军缓冲地的途中,不断拿话试探,似乎想弄清刚才那一幕的缘由。
何容锦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察隆见他不愿说,只好将话岔开去。
回到缓冲地,突厥使者还坐在那里嚣张地笑道:“久闻察隆大人乃是浑魂王的智囊,西羌的柱石,没想到眼见不如闻名,察隆大人原来也只是浑魂王的一条应声虫而已。”
察隆不以为意地笑道:“为人臣子之所以不断地向王请示,乃是因为王天纵英明,算无遗策,能为我西羌指明方向。反倒是你,遇到问题还需要小可汗亲自前来点拨……呵呵,你说是你太信不过你们小可汗的智谋还是你们小可汗太信不过你的忠诚?”
突厥使者脸色一变,似乎没想到就这样被反将了一军。不过他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很快哈哈一笑道:“看来西羌与突厥在用人之道上,还有些分歧。也罢,言归正传。不知贵国天纵英明算无遗策的浑魂王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察隆道:“既然你也认为我王天纵英明算无遗策,又怎么会认为区区一个小镇就能挽回你们之前的所做所为。”
突厥使者道:“塔尔旗并非区区小镇,乃是……”
“乃是一个连区区小镇都不算上的贫瘠小镇。”何容锦接口。
突厥使者道:“尊驾又是何人?”
何容锦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开始报塔尔旗的资料。诸如小镇每年所上之税,诸如附近曾出现的马贼等等。
突厥使者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心中大为惊愕,暗道:这些消息除镇官之外,只有京官才能知晓,莫非西羌王也在突厥安插了细作?
察隆也对何容锦刮目相看。从何容锦熟知这些事情可看出,他在突厥这几年,并非完全意志消沉,又或者说,虽然意志消沉,但心里仍装着西羌,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搜集这些消息。
一阵马蹄声从突厥使者背后传来。
未几,就看到确珠和祁翟骑着马一前一后地过来。
察隆看到祁翟出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45、高下在心(八) 。。。
“小可汗。”突厥使者看到他,立刻行礼。
确珠点了点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何容锦,“伤势如何?”
他问得这般自然,仿佛全然忘记何容锦身上的伤全然败他所赐。
何容锦微笑道:“托福。”
确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突厥真心与西羌和解。”
察隆知道何容锦曾在确珠的府中呆过一段时间,怕他这个时候心软,忙接过话茬道:“那便拿出诚意来。”
确珠道:“贵国祁翟大人已决心投靠突厥,还请察隆大人海涵。”
察隆哈哈大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小可汗说笑了。祁翟大人乃我西羌栋梁,对我王忠心耿耿,如何会受你一时花言巧语所蛊惑,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来!”
确珠淡然道:“察隆大人何不说一说贵国的条件?”
察隆微微一笑,开口要了六座突厥城池,却没提及阙舒提到的三座。
何容锦暗暗咋舌。这便是所谓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吧。
祁翟道:“察隆大人不如直接要了突厥汗位更好。”
察隆道:“在王心目中,祁翟大人可比突厥汗位更为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