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什么决定,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只神情冰冷地往里面瞥了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屋内二人自然不知道这小插曲,此刻张传玺的注意力都放在王锦身上,他很能理解这事对王锦造成的冲击,因此也难得温柔地问出一句:“……怎么了?”
王锦的声音有些发闷:“长老,不见了……小妖说他根本没回去……”
张传玺心中咯噔一下,沉默不语。
这时节失踪可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人很容易就和畏罪潜逃联系起来。张传玺想了想,问道:“那他会去哪里呢?除了这里和你们山里的洞府,他还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王锦抬起头,神情有点儿绝望。“我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只管闭关修行潜心问道,府中万事均交由长老,长老于他亦师亦友,有什么事唤一声,对方就会忠实地出现。
太习惯这样的存在了,所以直到出了这件事他才突然一下发现,原来他对他竟然一无所知。
——在他不履行长老职责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对人间事务如此熟悉,在人间待过多少年?落脚在何处?漫漫时光,如何度过?他遇到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有没有与哪一个人发生过感情,结局又是如何?
他竟然全不知道。
张传玺咬了咬下唇,揣测说:“会不会……那个人并不是长老,只是人有相似?”
王锦闷了一会儿,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其中实有几个巧合之处。”
“哦?”
“你还记得赵萱萱鞋上绣的那两条小青蛇吗?”
“自然。”
“我后来想起来,长老的原身,就是一条竹叶青。”
“……”
“还有赵家那些古董。”
蛇族跟他们的近亲龙族一样,特别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再加上他们长年出没在深山地下,那些金矿啊银矿啊古墓啊,进去就跟玩似的,很容易就能搬出些值钱的东西来。
张传玺心中的疑云也有些重了,可嘴里还是在替长老说话:“那,你们少说也认识几百年了,你觉得他是不是那种人呢。”
王锦沉默许久,好一阵才缓缓道:“我自然不愿相信,只是这种种疑点,却让我有点不确定起来……”
闻言张传玺也沉默了,良久才点头叹道:“好吧,无论如何,先想法子把他俩找出来再说。”
“嗯。”
接下来几天便是铺天盖地的搜寻,白道黑道,人间妖族,能发动的渠道都发动了,终于这一天,事情出现了转折。
、第 35 章
那天张传玺和王锦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感觉有点不对。前几天张传莹搬去了酒店,但两个小孩呢?平时放学回来家里闹得几乎要翻天,在一楼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今天怎么却这么安静?
而越往楼上走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两人不由交换了个视线,提高了警觉。站在门口王锦想了想,先把张传玺拉到身后才慎重地慢慢推开门,一开门便看见长老不知何时来了,正束手站在客厅,冲他们温和地一笑。
“……大王,回来啦。”
这和以往一样的招呼让王锦一瞬间百感交集,但同时他也知道,眼前这个长老恐怕已不是他所认知所熟悉的那个长老。
“……两个小孩儿呢?”
长老微微笑道:“在里头睡着呢,有些事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不是么?”
这答案让张王二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长老至少没准备拿两个小孩作文章。但他后面那句话又似隐隐承认了一些什么,一瞬间王锦心头莫名地复杂,双眉一轩有些恼怒地质问道:“犯下连环案的,倒底是不是你?!”
长老安安静静地,居然还轻轻笑了笑。
“是。”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是听到他亲口承认王锦还是觉得受到了巨大冲击,见他脸上霍然变色,长老不由注视住他,缓缓笑道:“我自觉掩饰得并不算天衣无缝,也露过几次马脚,但大王却从没对我生过疑吗?”
王锦看着他,有点儿茫然,长老笑着提醒道:“比如法院那次,你能进,我却不敢进……还有传璧给小年的护身符,我一碰就烧了手……”
那些当时忽略了的细节一经提醒王锦就都想起来了,一时间脑子嗡嗡作响,只觉惊心动魄。
“我,我以为,那是你不专心修行,以至修为低下……”
长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摇头叹气:“哎,大王你还真是这么信任我……我哪是不想修行,我那是习了邪术,所以不能再修正道了。”
王锦既生气又痛心,握着拳头道:“为什么?你之前修正道修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学那种伤天害理的邪术!是不是因为赵萱萱那妖女?!”
这话一说出来别说长老露出愕然的表情,就连张传玺都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偷偷转过脸去。王锦这话说得活脱脱似旧时那些护短的家长,家中有人犯了错,必定是受外面奸人勾引。再说了,你自己都是妖,凭什么骂人家是妖女。
长老估计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脸上渐渐露出丝温柔神气,沉吟着道:“萱萱不是妖女,我和她……唉,或许就是冤家,只是不知上辈子究竟是她欠了我多一点,还是我欠了她多一点,以至今生纠缠不清……其中瓜葛,真个是说来话长。”
王锦不假思索道:“别管多长,你说便是!”说完猛一下想起来,这可不是以前听长老讲故事时的开场白?
长老估计也是想起了旧事,微微一愕后脸上便露出隐约笑意。但那笑意稍纵即逝,沉吟良久才追忆着说道:“赵萱萱……她本是我的封正人。”
他忽然提到一个十分偏僻的词,张王二人不由一怔,然后猛然一下才反应过来。
封正,在有些地方也称为封阵、封赠,虽然字不同,但大概意思差不多,最简单最通俗的理解就是:人,为妖怪册封正名。
修行之路非常漫长,往往需要潜心修炼几百年才能略有小成。而不管是什么妖,修行首先要修成人身,能变成人了才能进行下一步。但变成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要得到人类的认可才行,这种认可,就叫封正。
妖怪讨封正的传说各地都有,内容也大同小异,最常见的就是说某地某人早起下地干活,田埂间遇到一个小孩子(这是只黄鼠狼精,因为个头大小,所以只能变成孩子)。天色朦朦亮农夫也看不清那小孩的模样,但那小孩会问他:“大爷大爷,你看我象什么呀?”倘若这农夫莫名其妙地问一句‘象什么?就是个人啊!’好,那就成了!妖怪欢天喜地而去,事后必有报答。但倘若那农夫心情不好,怒气冲冲地回一句‘象你妈个棒槌!’那这妖怪可就要哇一声,当场泪奔了。前功尽弃,回去再重新修炼几百年吧。
——为什么人类会有这种封正妖怪的能力呢?
这个年代久远已经不可考了,如果一定要找个说法那只能说是人为万物之灵,所以人类的语言带有一种神奇的灵力,这种灵力如今在某些领域被称之为‘言灵’,如果你觉得言灵这种说法太过虚无飘渺,那你可以想一想,‘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种俗语是怎么流传下来的,还有为什么当人们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后总要呸呸呸几声,然后马上加一句:“坏的不灵好的灵。”
总的说来,这就是人类语言的神奇之处。
好了,了解了什么是封正我们再来看看长老的故事。
不得不说,长老真的很悲催,他悲催就悲催在讨封正讨了两次还都失败了。
第一次时他高高兴兴地打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守在山口翘首以盼——由于他修行的那座山实在太过偏僻,只有一个樵夫会每隔几天上山来砍柴,所以他决定就向这个樵夫讨封正。
等啊等,等啊等,不知为什么那樵夫却一直都没有出现。维持人身也是很累的,长老等累了就变回原型休息,休息了一会儿担心那樵夫会突然出现又赶紧变回人型。就这样变来变去地等了好几天,终于那樵夫上山了!
当时长老自是欣喜若狂,赶忙整了整衣冠学着人的样子文绉绉地一拱手:“这位兄台……”孰料他话未说完那樵夫看见他就象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妖怪啊——!”落荒而逃。
“……”
好吧,他一时太激动只变了上半身,下半身的蛇尾露馅了……
难过地回到洞穴,长老伤心了几天后抹干眼泪决定继续修炼!他天资颇高又勤奋,如此这般苦苦又修了个几百年,终于又能变成人了。
这次他不敢再轻意尝试,决定要慎重点,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那日天气甚好,长老盘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眼睛思考他的封正大计。春日暖阳晒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脑子里也渐渐成了一团浆糊,正打盹间忽然隐隐听到有人语笑声渐近,顿时心中一凛,猛然一下惊醒过来。
正待要避开却见一行人已从山弯处转了过来,看服饰应是一群出城踏青的学子。长老心知不妙然而却是来不及了,果然,对方一晃眼瞅见它顿时失声惊叫:
“好大一条蛇!”
长老:“……”
两次封正都失败,长老简直要泪奔。好在他是条坚强又励志的蛇,所以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悲伤,决定再次从头来过。
倏忽又过去了几百年,他第三次可以向人类讨封正了。
这一次长老是真的怕了,是以迟迟不敢行动。他一边怕一边又很期待,发誓这次如果有人封正了他那他一定会尽他最大的能力报答对方。大概是他坚持修行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在不久之后,他终于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赵萱萱。
长老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一个晴朗春日,满城杨柳绿如烟,画出清明三月天。这样的好天气,城中百姓都纷纷放下平日的生计,出城踏青来了。
人类频繁出游,动物们自然要躲着点,长老便远远地避在一处破庙地底下休息。原本这角落颇为偏僻没什么人来的,但偏偏今日却不同,过得一刻竟有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却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提着裙子一路欢笑着奔了过来。
这些女孩子平日都在家中拘着,难得今日被允许出来,是以十分开心,一边叽叽呱呱地笑闹一边采着花儿斗草编花环什么的,倒也自成一道风景。
哪家少年不多情,哪家少女不怀春。女孩子们只道这里并无旁人,渐渐便嘻笑着玩起些大胆的游戏来。
那破庙原是祭祀前朝一位将军的,而今虽已香火破败,但庙前还伫立着数尊威武的石像,俱是剑眉星目、高大英武。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少女们便含羞带笑地背对了拿花环往后抛去,若能套中似乎便预示着未来夫君也能似这般高大俊美一般。
长老嫌她们扰他清静,存心要败其兴致,少女们抛时他便吹一口气,因此竟无一人抛中,女孩子们果然顿足气恼,十分扫兴,末了却有一人说‘萱萱还未抛过’,推出一个女子来。
、第 36 章
这世间人事,大概真是有眼缘这一说的。这里的女子长老都嫌她们咶噪,惟有这赵萱萱一出场长老的心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时间心驰神摇,竟有些看得痴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似顺理成章,赵萱萱含羞带怯地一抛正正套中那石像,女伴们便都嬉闹着推攘取笑起来,说她怕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这石像若是有灵,搞不好今晚就会入梦来呢。
赵萱萱那时才十六七岁,正是多梦怀春的年纪,一时间不由又喜又羞抚发而笑,那份少女特有的明艳娇羞,端的是不可方物。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伴的玩笑话却让长老心中蓦然一动。他身为妖族本就是率性而为的多,较人类少了在道德良心上的诸多克制,此刻只觉对这女子颇有情意,于是当晚便化成人身潜入到赵萱萱闺房中。
可怜赵萱萱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隐约觉得有一俊美男子踏月前来,笑言‘今日将军庙一事,还记得么?’言罢与她春宵一度,其中柔情蜜意,不能尽述。
赵萱萱心中自是既惊且喜又羞不可当,她只当真是那石像显灵果然是一段命定的姻缘,情动之时便不自禁地唤了对方一声相公,孰料这一声相公竟恰巧封正了长老,这喜爱之情加上封正之恩,长老亦是欣喜若狂,此后便夜夜前来相会。而赵萱萱虽然清楚他绝非凡人,但因深信姻缘前定却也恩爱不疑,每至夜间两人行止举卧便真如夫妻一般。
如此这般过了一月有余,惜乎好景不常:赵萱萱竟有身孕了。
封建社会未婚先孕,下场想也想得到。好在长老并非常人,在她被浸猪笼前果断出手将她救走,但那孩子却不幸流产。后来他将前因后果一一告之取得了赵萱萱的谅解,之后夫妻二人便隐居深山,越发恩爱,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若是个故事,那么就应该在此划上句点了。只可惜……只可惜这故事还有后续。
他二人婚后情爱甚笃,只觉这一生还不够,需得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才好,长老遂教她修道,但妖怪修行的法门却并不适用于人,练着练着不但未得进益反倒出了岔子,甚至还差一点儿送了赵萱萱的小命。
那一次可当真是把长老吓坏了,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后便四处搜罗人类长寿之法……
“你找的长寿之法,就是那续命邪术么?”
长老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当日我实是不愿与她分离,因此纵然明知那法术一经沾染便是落了邪道,但却是顾不得了……”
王锦与张传玺也默默不语,感慨万千。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缘除了善缘也是有孽缘的。倘若二人没有相遇,那他们原该两无干涉。他修他的正道,来日说不定有能成正果的一天;而她也会象其他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平凡过活,或生老病死,或亡于战乱,此后无论何种轮回都将与他无关。
但两人偏偏就这样遇到了,于是一个坏了名节,一个沦为邪道,确实很难说上辈子倒底谁欠谁多一点。
“永生不死,长相厮守,你道这真是一件好事?”张传玺显然并不赞成这种行为,摇头笑道:“人心最是易变。活得长了,变数就多,更何况外头世界日新月异,谁敢担保自己一直初心不泯?呵,信这个,你也真是天……”他嘴唇动了动看样子似是想说‘天真’,但此刻这个词听来就跟‘幼稚’差不多,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王锦留点面子,只得勉强把那词儿咽了回去,不以为然地笑着摇了摇头。
长老闻言脸色便有点儿发灰,喃喃道:“是,只可惜当时我却不懂这道理……”
王锦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