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扬眉,「没其他的了?」
「是。」
面对大祭师如此认真的神色,胡亥默然。
胡亥此行正是为了填补十二金人被毁坏所造成的损伤,他既不能直接表明目的,也不能让大祭师自己胡乱挖一条出来吧,想到这里他就心底沈闷。
如今他已然入主咸阳,赵高也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那麽原本用以屏蔽邪气的结界消失後,现在岂非变成伤害他们了吗?看到秦始皇从发病到猝死,不过短短几日,胡亥纵然再排斥风水之说也不由相信。
他知赵高当时心急报复,不曾预料过後果,但他却怀疑这一切绝不只是赵高一人所为,赵高与他寸步不离,而且唯一有较亲密联系的姬丹也已死亡,赵高是从何处得知从十二金人下手的消息,又是怎麽胆大与李斯合谋矫诏,而且,赵高之前怎会有法子在他身上下蛊?
现今赵高在朝上倚权卖弄,他身为皇帝没有丝毫阻止的念头,反而还收拾赵高闯下的烂摊子,他这个皇帝也许当的不称职,可谁又能理解他本就没有称帝的打算?
那些过於隐密的情绪胡亥已不想深究,无论如何,暗藏在赵高身边指使他进行对秦朝复仇计画的真凶绝非真与赵高同一阵线,否则那人也不会没有顾忌到赵高的安危了。
现在胡亥正是要先安顿住秦朝的气数,让那个人不得不浮出水面!
恭敬待命的大祭师微微张大眼睛,见胡亥兀自沈思,为免降罪,忽道:「若皇上有所疑虑,微臣有一方策。」
胡亥果然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抬头,道:「你有何良策?」
「在距此地咸阳城东北方的二十里外,有一龙脉,乃是微臣等人平生所见之绝妙仙地,先皇曾下令在当地建有一行宫,可惜行宫规模甚钜,又遇先皇猝世,所以目前兴建工程停滞不前,若皇上下旨继续开工,功成之时,则可保我大秦尽收龙脉仙气,江山万代,子孙绵延。」
胡亥不禁面现喜色。
「父皇可曾与行宫赐名?」
大祭师点头,答道:「先皇赐名,乃曰阿房宫。」
秦始皇三十七年末,秦二世胡亥下令继续修建阿房宫,耗尽国库,徵召二、三百万人。
世人都知新皇为逞私欲大费周章修健行宫,殊不知为了赵高的安危,胡亥不惜倾尽所有权力,可惜他的苦心在还没有实现之前就胎死腹中,不仅所有人力、物力付之一炬,此事亦成为秦朝加速灭亡的主因之一。
、29、东巡
这里是庄严凝肃的大殿。
一袭镶金黑色帝袍裁剪合宜,衬的胡亥身形颀长刚健,他临坐皇位,双手一摆,剑眉星眼,颇有君临天下的架势,可惜细察之下,那放荡不羁的本性隐隐透过他微扬的唇吻表现出来。
赵高曾不只一次告诫他莫要如此放纵,起初胡亥还会故意摆出架子,最近这几天赵高称病不朝,他也乐的轻松,听完几件例行的启奏後脑里直想喊著退朝。
想想,他今晨还先绕去探望赵高,把老御医挖起来好生逼问了番,知道赵高虽然不再昏睡可依旧体弱的事实,就不免感觉有些焦躁。
於是当赵高更衣说要上朝,他马上连声阻挡。
「赵爱卿操劳过度,需要认真调养生息,不必早朝了。」
赵高婉谢圣上美意道:「微臣觉得精神很好,不劳皇上费心。」
胡亥那时挺想把赵高整齐穿戴上的衣服全给脱掉,然後亲自「试试」到底还需不需要他费心。
不过他还是否决这脑海里陡然浮现的恶习。
所以赵高就在层层内侍的看守下乖乖待在宫里吃早膳。
此刻刚过辰时,胡亥已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无法随心所欲的地方,只是朝里一帮支持扶苏的老臣说起话来简直是没日没夜的,碍於新皇登基要给予天下勤政的形象,他忍了。
就当他打算口呼退朝,殿外一名内侍匆匆入内,正要通传有人求见,在他身後已有一声清润的嗓音响起。
「臣嬴婴拜见皇上!」
那内侍张开的嘴巴又合了起来,暗暗退下。
胡亥看著嬴婴一脸焦急,於是硬生生把退朝两个字咽回肚里去,他垂眸凝视这位年轻的侄子,声音平淡,道:「子婴有何事?说来。」
赢婴虽然只比胡亥小两岁,但他表现出的稳重风范已被不少朝臣认定有乃父扶苏之风,此刻,他速速上前,在阶下深深作揖,道:「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蒙恬蒙毅兄弟功在社稷,绝不可杀!」
语罢,胡亥面上表情更冷。
敢情这侄子是为父亲的心腹大将求情来了。胡亥冷笑道:「君无戏言,子婴,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
「皇上,屠戮忠良更不可行!赢婴的语气已有些急迫,振声道:「请皇上莫要被奸邪蒙蔽!」
「住口──」听到赵高被人暗骂,胡亥扬声喝叱,「你这是在说朕昏庸了?」
赢婴还想再劝,却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正对他挤眉弄眼,那人一身宦宦装扮,就站在诸多随侍宦官的行列之中,当他看见赢婴目光如愿注视到自己的暗示後随即悄悄地低下。
这名宦官名叫韩谈,正是扶苏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如今扶苏身死,韩谈便效忠其子赢婴。
赢婴心里挣扎,最後还是再作一揖,拜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胡亥冷漠瞟著他,放声道:「蒙毅身为本朝谋士,却私下造谣,使朝廷人心离散,蒙恬奉命戍守边防,多年不闻捷报,更是耗尽朕大秦兵力食粮,兄弟二人不忠不义,其罪当诛!」
「皇上!臣……」
胡亥即刻瞪了赢婴一眼,厉声道:「谁若敢再为他二人说情,依共谋罪论处!绝不轻饶!」
皇威既下,当场文武官员一片沈寂,而赢婴脸色更是刷白,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难过。
可居高临下的皇帝仍旧睥睨著他的臣子,看著他们卑躬屈膝的模样,享受这般无上权力所带来的权威与强势。
全场静默一阵,胡亥的视线尤其在赢婴身上停留最久,最後,他微微吐息,一改方才横眉竖眼的态度,郑重道:「先帝在时,常巡行郡县,海内畏服。今朕初即位,自知人民未必归心,若安居宫中,不出巡行,恐被远方轻视,何以君临天下?」
此话一出,众人几乎可以感觉胡亥这是在讽刺著赢婴的冒死进言,於是便更佳无人胆敢反驳。
不久,就有臣子见风转舵,应声道:「皇上所言甚是,皇上为万民著想,实在是苍生之福!」
「好。」胡亥冷笑著,「众卿家即刻准备,朕之所往乃天命所向,若有差池,绝不宽待。」
下朝後,胡亥还没过来,关於朝堂上的消息已提前一步入了赵高的耳朵。
赵高窃喜,打赏了身边的内侍,就高高兴兴捻起桌上点心吃了一口莲蓉酥皮卷,顿时感觉自己从嘴里甜到心头。
「多吃一点,朕再让人去备。」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赵高沈迷在权势中的心思,他寻声回首,看见胡亥面带微笑,抬了抬下巴将身边的内侍都撤走,然後与赵高同席。
赵高见状,来不及把手里的莲蓉酥皮卷放下,霍然起身,正欲行大礼,竟不注意被胡亥一把拉过怀中。
「朕的腿上是不是比椅子舒服多了?」他脸颊蹭了蹭赵高的颈子,还轻轻吮了一口。
赵高不曾料想胡亥竟会如此亲腻,身体僵了僵,傻住。
胡亥抬眼,瞧著赵高难得的怔愣表情,突地在赵高唇上落吻,仅只点水,笑道:「好吃!」
被这过於纯情的亲吻突袭,赵高反而不知所措,他听见胡亥的调笑,反应过来後旋即否认,咕哝著道:「……才不好吃!」
「是吗,那朕的御膳房要换批新御厨了。」
此话一出,赵高马上明白胡亥这是在取笑自己,知道会错意了,当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慌乱间,把手里吃下一半的点心凑到胡亥嘴边,赌气道:「皇上吃这个吧,这才好吃!」
胡亥见赵高极其有趣,真的张开嘴来把他捏著的酥皮卷吃下,咀嚼几口,赞叹道:「朕今日始知卫公分桃之乐!」
说的正是昔日卫国君王卫灵公与男宠弥子瑕的分桃典故。
赵高一听,也不知是喜是悲,不由自主蹙起双眉,胡亥窥见,问:「累了?」
「微臣刚睡醒呢。」不愿复杂心思被胡亥窥破,赵高笑道:「只是不晓得皇上为何不跟微臣商量巡行之事。」
「朕意已决!」他同样不愿让赵高知道这一切只是皇帝讨宠臣欢心的手段。只是对赵高坚定道:「朕如你所愿当了皇帝,现在你也要从朕一次。」
可若叫旁人细数,胡亥刻意隐藏起的牺牲,实则比赵高所看见的要多。
秦二世元年,初春,皇帝胡亥依先皇先例巡游东郡,赵高、李斯等心腹大臣随从,沿路游玩。每到一处,见有始皇所立之碑,皆就旁面加撰数语,表彰始皇功德。
、30、定情
皇帝东巡声势极为浩大,官员百姓莫不夹道恭迎,是日,胡亥一行途经河北碣石山,胡亥自车驾内窥见当地美景,心中有念萌生,却秘而不发,待傍晚後抵达距碣石山三十里外的北戴河行宫,方屏退左右,将赵高召入房中。
赵高此刻正忙於监督大祭的要事。
身为郎中令,对内职务从安排宿卫警备一直到宾客营送,对外责任则有征讨屯戍甚或举荐当地贤良方正,总之就是个极其忙碌却又比其他人有更多机会亲近皇帝的职位。
胡亥不得不承认当初自己在决定赵高的官位实是有私心的,他虽然很想任命赵高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但丞相事多而杂,无法时常入宫谒见,相较之下,郎中令掌管宫中警备,也掌郊祀,最主要是因为该职需要时常出入咸阳宫,於是英明伟大的皇帝便「知人善任」给赵高安了郎中令这个职责。
这时候天色稍暗,掌灯的侍婢见皇帝召见的宠臣到来,便一个个依命退下。
赵高上前,一声「参见皇上──」说完,就听见面前皇帝神秘兮兮笑道:「快把衣服脱了!」
皇帝圣旨既下,纵然赵高觉得今日皇帝太过唐突,也不得不照做,只是当自己莫名其妙把外挂衣带解开,这皇帝居然从旁边柜子取出一件新衣袍给他,道:「爱卿,陪朕微服私访去吧。」
「微服私访?」赵高很快看穿胡亥的用意,心里暗笑,面上却正经道:「微臣去安排几个侍卫──」
「免了。」胡亥拉著他,把手里的新衣塞到赵高手里,催促道:「朕已安排妥当。」
赵高愣愣接下衣装,同时看见胡亥把身上龙袍一脱,里头一件团花锦织袍子看来甚是富贵潇洒。
而身著便装的皇帝正冲著他笑。
赵高自知无力转圜,便由著胡亥拉走,一路上畅通无阻,想来是胡亥早就吩咐过。
直到他们坐上一辆摆在後门的马车,赵高见胡亥拽起马鞭,终於出声阻止,一副扬言要跳车的决心,胡亥拗不过他,只好坐回车里。
不久,胡亥见马车已到城郊,立刻窜出车厢,与赵高并坐,一只大手极其自然从背後搂上赵高的腰,赵高腰部一痒,身体有些发软,侧过脸怨了句:「皇上……」
不料当事人一脸泰然自若,指著前方岔路,迳自道:「这里要左转。」见赵高无所适从,唇角不由浮上一丝窃喜。
当马车渐渐驶入一条荒烟蔓草的小径,赵高忍不住道:「为何要来这里?皇上现在已经是一国之主,有危险的地方应该要避免。」
「嘘──」胡亥可以忍耐赵高恃宠而骄,却怎麽也不习惯听老师说道理,他马上挂保证道:「放心,这里安全得很,这一路通往碣石山水岩寺,是父皇当年命人暗中开辟的。」
闻言,赵高问:「是那间百年古刹水岩寺?」
「正是,水岩寺风景绝佳,其上仙台顶更是山海奇观,幼年我去过一次,印象极深,此行既然经过,便只想与你一同浏览。」
见胡亥面露欣喜,赵高赶忙别过脸,专注在驾车上。
胡亥不疑有他频频指路,却不知赵高心中百转千回,彷佛与这道上丛生的杂草相似。
只在不知不觉间,赵高瞥见不远前有一片赯红飞檐,虽已斑驳,座落在云雾之中却颇有意境,仔细一瞧,庙宇前两名僧人洒扫,看有马车驶来,有些意外。
赵高将马勒住,胡亥先行下车,远远瞧见这皇帝不知与小僧说些什麽,小僧恭敬一揖往寺里跑,片刻後,就有名身穿袈裟,老态龙锺的老和尚走来,这时候赵高已到胡亥身後候著,听那老和尚道:「老衲无耳,见过皇上。」
後来赵高才知原来这无耳大师已有八十来岁,年轻时在寺中正逢秦始皇第三次巡游,迄今已有十馀年。
而那次巡游途中,秦始皇遭逢刺客张良,此篇不再赘述。
水岩寺位置十分隐蔽,无耳大师亲自相迎,虽然步履有些跚慢,胡亥也不见怪,只是一到寺後院门,便急匆匆对无耳道:「不劳大师相陪,朕要与友人一同登上仙台顶观星。」
「夜色已深,登山恐有不便,若皇上执意,让老衲派些弟子随驾。」
「不必了,朕与朋友有话要讲,你给朕拿些毛毯与水便是。」
无耳和尚纵然犹豫也只得应允,最後仍派了三名弟子护送胡亥二人,到山径路口,胡亥随口将人遣走,不过那三名小僧面面相觑,还是决定在路口处等著。
胡亥不再理睬,与赵高循著山间小径走,这小径很新,连青苔都没有,可见是时常有人清洗,两人走了一炷香功夫,踏过最後较陡的一面阶梯,终於抵达碣石山主峰之上的仙台顶。
在淡淡月色下,仙台顶用一片岭南白石岩砌成的平台透著一层清辉,很是瑰丽。
赵高看见不禁满心赞叹,立足其上,凭眺远景,目光正对著前方的瀚海,水浪翻腾,东方紧邻五峰山峦,高耸入云,其下古峭奇异,云烟缭绕,蔚为壮观。
「喜欢这里?」
胡亥从身後抱住赵高,轻轻将人搂住,他下颚靠在赵高肩上,在敏感的耳後软语著:「若是白昼,此地还可见群山环列如屏,青松如画,你若喜欢,我们在此逗留一夜可好?」
如此亲腻,引得赵高浑身一颤,仓皇道:「皇上无故外出已是不妥,为免徒生事端,还是尽早回去行宫吧。」
「就知道你这呆脑袋这麽想。」胡亥半是怨怼,「原来当皇帝也没多好,不如当个万户侯自在。」
赵高双眸半垂,想起自己身世,在心中暗道:「万户侯又有何好,国破家亡,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胡亥没有察觉,以为赵高责怪他的随心所欲,便扯开话题道:「可惜今夜群星无光,否则星月灿烂,更是美不胜收。」
一听,赵高果真抬起脸来,只见弯月隐隐在云後发光,天空除了几枚星子,就是苍黑色的夜幕。
他无语仰望,可胡亥绝非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