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手脚无措。
这陷於莫名感怀的男人难道是要表明他在朝里不得不为的苦衷?
「我们都在。」胡亥把赵高手里的燕巢取走,有些东西怎麽看怎麽烦,可该说的他还是得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能离开你。」
「就算阻隔在你我之间的是这麽一道厚重的城门?」
「是。」胡亥坚定道:「就算阻隔在我们之间的是天下人,我也──」
「够了。」赵高冷漠地打断胡亥的话,他忽然露出嗤笑般的神情,「公子是不是太爱说笑了?天色不早,我们该回驿站,否则赶不上明日与蒙恬将军的会面。」
「就让他等!」蒙恬又算是个什麽东西?「──你别走,听我讲。」
他还想接著下文,没想到赵高居然掉头就走。
那些无端凝重的气氛就在赵高转身之後烟消云散。
就在胡亥等人的座车驶离,自城墙处忽然现出一抹人影,他的脸埋在阴影中,只能看见苍白的嘴唇与颊边几条乾扁的皱纹。
他的目光完全落在胡亥离开的方向,然後他就站在这里,好像站了很久,直到巡守的士兵察觉不远处有块黑漆漆的影子,上前一看,除了早些时候奉赵高令摘下的燕巢落在地上,哪里还有其他。
、8、荒谬
当晚回到驿站稍事休歇後,胡亥果真爬上赵高的床──应该说是胡亥把赵高压上床。
他先是冷冷「哼──」了声,然後居高临下地捏著赵高的脸颊,傲笑道:「尊师重道这种废话在我身上是行不通的,老师。」
这次赵高倒是放弃挣扎,拧著衣带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後在浑浑噩噩间照样屈服在胡亥的淫威里。
所以每次赵高清醒时多半在怨恨自己「体弱」,把所有的过错都牵扯在自己残缺的身体上,想著兴许胡亥这浪荡子正是见他的不完整才有意羞辱他。
那个一口一声老师然後笑盈盈缠著他问问题的学生早不复在。
可自己又何尝是从前那个身在赵国天真无知的王室贵族?
这天赵高醒来时有了意外,他发现胡亥不在房里。
虽然他身上的衣服是新的,床榻上的被枕也被换过,除了空气里飘散几许淫靡的气味外,他根本没听见任何胡亥有在房里的声音。
於是他默默起身,在宽敞的房里兜了一圈,就披起狐裘,走出客房。
房外的侍卫看见马上走来,「赵大人是要去哪里?」
「本官出去走走还要向你报备?」他当然知道这是胡亥的眼线,那些人一板一眼表现中心的样子,他看了就恶心。
「不──不是!」见赵高那麽多火气,侍卫赶忙躬身道:「是主子要卑职好好保护赵大人,这人生地不熟的,到处乱窜的匪贼……」
「行了。」赵高道:「你只要告诉本官你家主子现在在哪?」
「说是去厅前议事了。」
这大半夜的在议事?议的也不知是什麽偷鸡摸狗的事。
「公子跟谁议事?」
「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公子若是问起,就说本官到花园里散散步。」赵高语罢,甩头就走,却又马上顿步对身後侍卫道:「不必跟了。」
看著赵高越走越远。这侍卫挠头想了想,还是乖乖站回自己刚才的位置。
赵高仰头看看天色,现下约莫是二更快三更了吧。
他一路走走停停,确定身後真的没来人,就马上从前往花园的走廊跳到隔壁去,悄悄地绕到别院仓库,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
仓库里摆著他们这次打包好的行装,可胡亥天生挥霍的性格,加上底下官吏层层的贿赂,哪里还需要他们自己置办行李,於是赵高自己打包好从府里带的东西就一直被搁在车队的最後。
赵高没有点灯,他只是藉著淡淡的月色摸黑想找到自己装东西的箱子,忙了一阵,终於把他装好的衣物箱给拖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在成堆的行囊里摸索著,手伸回来时,已经拿著一本蓝底金边的书。
──古牍残篇。
赵高彷佛被这四个字给蛊惑似的,愣了半晌,才把书本打开。这一开,里头除了泛黄的书页外什麽也没写,赵高竟不讶异,只是随手又抽出笔墨,看来是预备要写字。
只是这仓库里没水可研墨,又要如何写字?
赵高似乎早已解决这个问题,他伸出左手食指,四下顾盼了番,指腹就在箱子边缘的尖角上用力划下一口,箱角上镂雕的纹饰居然正好成了一把小刀,他微微扭起了眉,却小心护著手指上将要涌出的血,直到这些鲜血一滴滴流入砚台的墨堂。
这情景有些诡异,只见赵高用这些鲜血磨起墨来。
磨墨的声音细细碎碎却很规律,赵高见墨色差不多了,便随意吮了口指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提起毛笔,用这墨汁在底下那本蓝底金边的书页里写字。
他只写了两个字,写完以後,墨痕竟似被那张泛黄的纸页所吸收,蚕食般消失不见,但一晃眼,整个页面莫名显现了斗大的几个字,却完全不是他自己的笔迹。
赵高自始至终都非常镇定,彷佛他已经十分习惯这本宛若带有生命的书,他端详这些诡异显现出的字迹,很快,他就阖上这本书。
他知道当他再打开这本书时,方才的字迹也全会消失不见。
所以在旁人眼里,就不过就是蓝底金边的书,里头全部都是空白的,看不出个所以然。
何况谁又会异想天开用自己的鲜血去研墨写字?
赵高把古牍残篇收回本来放置的地方,接著把笔砚一丢,扔进墙角,便装作若无其事从仓库里走出来。
他的神情依旧冷静而淡漠。
只是不料他才重新踏上走往花园的走廊,前面就有两个侍卫急匆匆的朝自己跑来,他们口呼:「找到赵大人啦──找到赵大人啦──」
赵高本想过胡亥若是发现他不在花园,可能会派人去找他的下落,但没料想居然会是这麽大阵仗,他看著周围数十根火把把自己团团围住,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咸阳城里被追捕的窃贼一样。
无奈无暇多想,胡亥就从人群里走来,胡亥一脸阴沈,活像是被雷给劈过。
赵高看著胡亥的脸色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呐呐道:「公子也想夜半游园?」
胡亥一字一字顿著说:「你没在花园里。」
「下官就四处走了走,毕竟难得出咸阳城……」
「滚回你的房里!」
这下子赵高不敢再找藉口,也唯恐胡亥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端倪,立马转身往回走。
於是赵高就被数十根火把簇拥著回到客房,就连待在房里关起门,都能看见火把的火光把周遭照的跟白昼一样亮。
有必要这样?
赵高不甚情愿地想著,这无非是将他当作了禁脔!好歹他还是个男人,那些不能抹灭的自尊与骄傲怎能让他容许胡亥的压迫!
所以当胡亥走近他,他马上摆起脸再把手举了起来,挡住对方靠近。
「你这是什麽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赵高板著脸,完全忘记眼前这人虽然是个浪荡子,却只消眨个眼皮就能把他五马分尸。
胡亥显然是在强压怒气,他瞪著赵高脸上的不悦反驳,「到底是谁该生气?你半夜跑出去,身边连个守著的人都没有,你以为这里还是咸阳?这里还是你那个中车令府吗?」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赵高最不能明白的就是──「下官半夜出门又有什麽关系?」难不成会被劫财劫色?
劫财就罢,这天底下有眼光的怎麽也不会选他赵高这半个男人去劫色吧。
不料不说还好,一回嘴,胡亥整个人就跳了起来,大吼:「管你有什麽关系!就不准你在我没注意的时候离开我的视线!」
「……荒谬!」
赵高听了,怔愣半晌才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胡亥气急败坏,一把扯住赵高档在身前的手,「你好大的胆子……」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只是当赵高一有机会喘息,他脑袋就忍不住在想胡亥刚刚的「荒谬」,胡亥之所以那麽偏执,到底真是为他著想,还是怕他随便乱闯发现了什麽不能公开的秘密?
可惜他当时不晓得,只有心里藏有秘密的人,才会觉得其他人也跟他一样担心秘密被发现。
──这夜实在是冗长。
赵高终於下了这个结论,尤其是在他浑身乏力只想蒙头大睡,胡亥还拉著他的左手拼命想问出指头上的伤口是哪里来的,他就觉得一死了之算了。
遗憾的是,赵高在很久很久以後才赫然惊觉,原来当初这些荒谬的过往,竟是他生命里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时刻。
、9、利用
也许是因为地形不同的关系,此带随处可见浩浩苍穹,尤其是现在,天际隐约翻白,却又不甚明朗,灰蒙蒙的天色夹带几抹发光云彩,观望起来甚是雄伟。
五更刚过,赵高就醒了,他是个浅眠的人,初入咸阳时,长夜漫漫,他经常辗转难眠,无缘无故地惊醒,却又翻来覆去,所以他後来乾脆就不睡了,就待在房里写写字还是翻阅古典什麽的,等到有些无聊,才躺回榻上睡个回笼觉。
现在正是他从睡眠中醒来暂时睡意的时候,他推开窗子,看著外头与咸阳城截然不同的天空,呼吸著乾燥冷冽的空气,感觉脑袋里思绪是越来越清楚了。
思绪一清晰,就会想起很多本来不愿意面对的事。
好比胡亥,好比祖国的亡国恨,好比那些曾对他落井下石或冷眼旁观的人。
他想起蒙毅,那个自命清高总爱拿蒙家辉煌功勋骄傲自衿的男人,这男人如今也位列上卿,掌管了朝中大权。
秦朝除丞相外,就设置三公三卿,所以赵高当然知道蒙毅的实权有多麽惊人,更遑论他的大哥蒙恬,身为大将军的蒙恬,这两个人在朝中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只要是稍微有点认知的都不会傻到要跟蒙家作对。
别人不敢,不代表他赵高不敢;他赵高从前不敢,不代表他永远不敢!
当赵高沈浸於思绪中,他眼尖瞧见此地驿官与他的随从就此经过,驿官就是在驿站里处理一些接见杂务或管理当地税徵之人,赵高记得这里的驿官姓何,前些天正大张旗鼓接胡亥的驾,现在看那驿官神色匆匆,莫非是有什麽重要的人物来临?
赵高当下就跟了过去,没有什麽梳妆,在打开房门时的确是让守在门外预备著洗脸水的侍婢吓了一跳,正当侍婢慌乱地捧著毛巾要给赵高盥洗,赵高也只是随便虚应一下就走了。
不是他不爱清洁,只不过昨晚胡亥乱来之後已经把他折腾了很久。
他拼命想睡的时候,胡亥偏偏把他丢进澡盆里,说是什麽沐浴之後比较好睡。
去他的好睡!老天都晓得他如果直接昏睡过去可以睡上三天三夜不成问题,而那位始作俑者现在仍躺在床上抱著棉被睡的正香。
咳──姑且不论赵高心底的怨怼,他随著驿官的脚步来到另一座院落,那里靠门口近些,所以也比较吵杂,一般也只是给停留片刻或暂时歇腿的官员使用,赵高安静凑了过去,就从门外看见庭院里驿官正在对某人鞠躬哈腰。
是蒙恬!
赵高这才又猛然记起两个时辰以後要与蒙恬在此会面,蒙恬自前线返回,预计要将胡亥此行所押解的罪犯或官俘调往边关戍防,其馀的要作为支援或修见长成的劳力,他必须核对名册,点齐人数。
这种事本来就不用他大将军亲自出马,顶多派个副将还是小吏接管也就罢了,赵高当然知道蒙恬之所以决定自己到场,无非是感觉到胡亥与公子扶苏之间有诡异的冲突,所以不能让立场一向支持扶苏的蒙家出了什麽差错,免得牵扯到扶苏身上。
就这部分而言,蒙氏兄弟实在比寻常只会见风转舵的大臣稳重不少。
不过这倒给了赵高一个发泄怨气的小小良机。
他默默回到房里,一回房就瞧见胡亥正在东张西望。
胡亥曾不止一次对他说不能随便乱跑,可无奈赵高就像是在说「不然你把下官的脚砍断啊」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
就在胡亥一口气要骂到赵高臭头,他居然看见赵高脱了鞋袜,一声不哼钻进被窝,他走过去,「你还想睡?」
赵高用棉被把脸捂住,闷著声音道:「下官犯困。」
不过胡亥完全是个喜爱扰人清梦的性格,所以他马上把赵高身上的棉被拉下来,坐在床边看著赵高缩成一团的样子,正在思考现在是什麽情况。
这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赵高忽然一个翻身,扑到了胡亥的大腿上,嘴里直咕哝著,「既然你把下官的被子拿走,你就得当下官的被子。」
「哦──」
胡亥顿时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因为赵高这话实在是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不过胡亥偏偏又是个让你向东你偏往西走的性格,所以他现在只想把赵高拎起来问个明白。
只是当胡亥勉强镇定想把赵高从他的腿上拉走,赵高的脸好死不死碰到胡亥腿间精神万分的兄弟,那兄弟像是在回应赵高般颤抖著打了一声招呼,立刻就跟他的主人胡亥一样拼命想往赵高的身体里面钻。
正所谓剑及履及,胡亥与他那兄弟实在配合的天衣无缝。
如此一趟晨间的操兵演练,持续了快要一个时辰才稍微平静。赵高这下是真的有睡意再睡个回笼觉了。
胡亥搂著他,欲念平息之後就立刻怀疑赵高的逢迎另有目的,只是他胡思乱想一阵,等到驿官在门外扣门说是与大将军蒙恬会面的时辰快要到了,他才真正有点明白。
他怎能不明白赵高心里对蒙氏的积怨?
於是他当场把驿官遣了出去,藉口昨夜睡的不好要蒙恬自己先去别处忙,末了,又加上一句:「本公子随後就到。」摆明了要让蒙恬枯等。
驿官当然听得懂胡亥的意思,一方面朝胡亥房里送些提神醒脑的补药,一方面朝蒙恬那里端上各式各样绝品好茶,就是想让他们双方清醒脑子,别到时候发起火来牵扯到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这一延宕,足足比当初预定要在巳时见面的计画硬生生拖到中午。
午时前,驿官老早吩咐要人备妥饭菜,一桌的宴席要十来人吃吃三餐也吃不完,目的不外乎是希望各位酒足饭饱,免生事端,可惜他想的实在是太美好了,胡亥虽然领著赵高出房门,却偏偏不往与蒙恬面晤的大厅走,而是转往内院,说是前面风大,怕中车府令大人受寒。
这会儿,驿官听见急的直跳脚,他早让蒙恬等在大厅的饭桌前预备开席,谁晓得让这大将军眼巴巴望著一桌子好菜,最後又要移驾到内院去用膳,他这哪里还敢说出口。
幸好蒙恬倒也不恼怒於他,只是冷笑著对他道:「无妨,本帅这就过去与胡亥公子请安。」
驿官频频拭汗,一直吊在喉咙眼的心脏才稍稍摆回了左胸口,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