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耳语,娇柔厮磨,一年年的困守,消磨了意气,却抹不去霜雪加身不动分毫的大是非观。
善,恶,留,杀。
银锋寂寞,秋水长振,火狱深处的寒剑啊,可感受到了主人悲绝无路的哀鸣。
以已身为饵饲,寻同灭之路径。
旧蓝道袍消失,空中浮动的血红字迹亦消失,星星点点零落指尖,然後无迹可寻。只一块孤零零的紫穗玉葫芦配饰真正物归原主。
素忘机不禁想,昔年相别时,明城是不是已经打定再也不回的念头了。
若真如此,为何与自己说“会回来”呢?这般如寄送遗物地让人送了东西来,算是“回来”吗?
罢罢罢,你不回来,我去看你。
素忘机捡了玉葫芦入袖,走出了大殿。他身後,案台上,拂尘正躺在那里。
对素忘机来说,拂尘即使用惯了,但是仍比不上剑的适手。
即使拿著拂尘的时候,使出来的仍是剑招。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精进自己的技艺,变著法子用各种灵药刺激自己的功力增长,为的就是这刻,再与魔狭路相逢时候,至少能为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东西挡个一招半招。
现在,明城的起令已经到达。
他手里蠢蠢欲动想握把嗜血的剑了。
杀魔,灭魔,绝魔。
舒因在昆仑山住了好些日子,掷坤宫的道士们不至於欺负他,每天有茶饭送来,但是冷言冷语,看他就像看关著的一条狗。
并不陌生的感觉,舒因在瑶灵谷的时候,就被其他兄弟当狗一样看待。除了仲平……
离开人间的家才多久?记忆里的妻子却像上辈子认识的人那样遥远了,反而是瑶灵谷里的桩桩件件日渐清晰起来。舒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在仙宫的原因。
其实,若舒因想逃,这些绳索铁链根本困不住他。他们兄弟几个是直接继承龙游的部分力量,不是一般妖妖怪怪可比。但是,舒因不想贸然出走,他是为了承诺而来,他要把素忘机带走,他要等素忘机答案,他必须守著。
素忘机在做什麽呢?他闭关在明城曾经强闯的石窟里面呆著。他想找点有意思的东西。
布好五芒星阵,在各角倒入几样世间最污秽之物,用妖胆魔心逼祀清圣。
果然,空间有了异样。
一个远来的声音问:“你是谁?”
声音苍老混沌,不认真听,根本不会注意。像一阵呼啸的风,穿过阙隙。
“小子,你怎麽又回来了?”声音带著丝不悦。
素忘机凝神听,脑袋里的声音清晰些,可以分辨出细微清脆果断的咬字。
“我?我是谁?”素忘机诱哄,靠近星阵中心蒲团上的木鱼。这件旧物,被明城临走时候放在此处,一直没动过。
据明城说,龙游是在里昆仑跟木鱼出来,龙游出来後,按说木鱼里面已经没有别物。但是明城的捎话中意指佛陀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消失,肉身散尽,缠绕佛陀灵息的一脉火焰仍徘徊不去,此时祭阵的回应,显然应证了明城的猜测。
但是,声音的脾气与明城曾描述的不吻。难道魂魄消失血肉彻毁後,留下的灵息连对话的人也分不清了?
“小道士,剑呢,剑呢?啊啊啊,放开我……啊……杀了他!杀!哈哈,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逃不开……”声音越来越远,简直像被别的力量拉扯变形,渐渐远去……
素忘机加大了星阵的束缚,一瞬间,星阵的光芒陡亮,可以看见光芒的外围,是用梵语写成的五星形状,开始慢慢转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有什麽变卦,木鱼里奇怪的声音奇怪的话……素忘机不想浪费时间,他迅速地幻化出心剑,朝木鱼劈去──
没有强大魂体的护佑,千万年未腐的铁木鱼应声而裂。
随著蓝色火苗的出现,火苗中一束金光骤然拉长,变了一个扭曲的人影出来,不待素忘机惊讶地伸手去抓,影子似被扼住喉咙,与之前的声音一般被奇怪的力量拉入另一空间,扭曲著迅速消失。
拉扯变形,渐渐远去……
怎麽回事?如果按照计划继续做下去,在这个静止的洞穴内,不应该有外力的插手。
果然,不可能顺利,有未知危险的存在?
来不及细想,素忘机用随身携带的玉葫芦存了火苗,收好。
石洞里光芒消去,木鱼碎裂,真正没有一丝灵圣的气息留存了。素忘机皱了皱眉,站立片刻,走开。
有什麽办法能和明城先联系上?单单靠手中这一星半点不知是否真有用途的遗火,素忘机真没信心。但是,不能妄动。
素忘机准备把舒因叫来,再好好问一下瑶灵谷里的情况。
我们不知道舒因会和素忘机讲什麽,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舒因不会全盘托出。
对人类而言,瑶灵谷的世界太过无稽和荒唐。
赶紧完成所托任务,快点扔掉身份关系,舒因可不想节外生枝。
对人而言,魔不可信。
对魔而言,人,同样不可信。
此时的瑶灵谷里和万魔穴中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明城正用人间的书札教习最乖的九子仲宴识文习字,坐在一边闷闷喝酒的龙游忽然站了起来。
“怎麽了?”明城话音未出,就听见一声近乎地震山摇的狂笑,从四面八方传来。
龙游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倒是仲宴扯了扯明城的袖子,开口了:“是爷爷的声音。爷爷怎麽了?”
明城闭上了嘴巴。
龙游说:“我去看看。”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忍不住又回头瞧明城。
仲宴叫起来:“我会保护道长!”
明城看著小孩,对龙游说:“我没事。”
“嗯。”龙游的脚步迈出,“我去去就回。”
虽然,瑶灵谷和万魔穴相隔不远,但是,万魔穴很少会传来异动,究竟发生什麽了呢?让老魔的笑声如此得意又带著威烈?
明城心内慢慢鼓动,他期待异常已经好久,但是出走的舒因并没有意料归来……
时间,已经太长了。
仲宴爬进明城怀里,仰起头问:“道长,道长,在想什麽?”
明城摇摇头。这一处谷地,真是太冷了。
异种奇闻 39。阖家
话说,龙游走了没一刻,明城的院子外大大小小跪了一地的人。
干瘦的管事进来说:“公子们请道长的原谅。”
明城皱眉:“原谅什麽?”
当年的事早已揭过,这些孩子,他纯当不存在。至於後来的娃,也做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自己隔离开,难道还不够吗?
其实,对这些明明打他肚子里出来,不想认,偏否认不了的“家人”,明城想著,喝杯茶都快把杯子捏碎。
管事请不动。大儿子自己爬起来进来了。
仲平示意管事出去,然後对明城恭敬地道:“儿子们请道长喝杯水酒。”
明城冷眼一瞥:“你们在想什麽?”
“这回真没。”仲平和气地笑,“是二哥从谷外带了些好酒,我们不过找个理由聚聚。家里已经有十五人,血缘亲,骨肉亲,道长真不见一见?爹不亲,娘不疼,我们真的很可怜。”
明城听得头疼:“我不喝酒。”
“不过是些花叶米粮酿出的水,说‘茶’更妥当。”仲平不气馁,“这谷里,来去我们这一家人,道长真的不愿意见吗?还是,说道长……怕?”
明城眉头一跳,看向仲平的目光带了丝严厉。
仲平跪了下去。
几个孩子里,仲平长得最像自己,明城看著仲平说著劝服自己的话,觉得格外荒唐。他想起以前跟素还真在掷坤宫的花树下吃酒喝茶,再看看现在这一窝混乱混蛋,老天爷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明城看著仲平的脑袋瓜,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在离开昆仑山的那一刻已经休止。现在活下去的,是另一个借著他皮囊的人。
仲宴很乖,他一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声不吭,一下子看看面目沈凝的道长,一下看看做出一副哀求样的大哥。
等明城的神思从天外跑了一圈回来。仲平开口了,声音有点低:“道长,不想知道舒因这几年在外面活得怎麽样吗?同样是儿子,为什麽道长信他,不肯再信我们了呢?无论我们做什麽,都从来没有起过害道长的心思。”
明城心中一震。
仲平微微抬起头:“这瑶灵谷,没有道长,不会存在,更别说我们这帮兄弟了。父亲的本事大,如果不是愿意为道长执守谷中,上天入地,谁能拦他?不知会造下多大的业。我们……也愿意的。”
明城探究似地打量了眼仲平,这个大儿子的心思比他想的要复杂。
仲平不介意说更多:“即使,道长不想要父亲和我们了,不想要瑶灵谷这个家了,我们也会随道长一处。”
“你说什麽?”明城睫羽微颤。
仲平了然地道:“舒因安然无恙,虽然出谷时候被爹封了记忆,但是他仍想起来,并去往昆仑了。这些……我没有与别人说,我知道,是因为舒因是我的双生子……我甚至能和他即时通话,当然我没这麽做。我也并没有和别人说,若道长肯信……”
明城起身,长长的宽袖垂下来,就像他强自静谧下来的心湖,等著重磅石头的沈入。他问:“为什麽?”
为什麽仲平知道,却没有说,而是任事态顺著不利瑶灵谷的方向发展?
素忘机若接到他的讯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平静即将被打破,这是多麽令人振奋和欣悦的消息!
明城厌烦够著一滩死水了。他自有他的足够理由。但是仲平是为了什麽呢?他从小在谷中出生,在谷中长大,瑶灵谷就是他的全部了。
没有明城希望听见的威胁或交易。
仲平只是说:“我不喜欢人间,即使是三界外的瑶灵谷。魔就是魔,不该去最黑暗的地底吗?我想看看一切有形的都消失掉,撇开所有的杂乱无序,彻底清洁後的世界是怎样子的。没有什麽……值得我留恋……”
明城怔住。他没有想到他一心想撕毁的举动,会有人赞同。
仲平说:“觉得挺有趣。道长这样做,在道长看来,或许是理所应当。在我看来,也没什麽不好。只是……”
明城不由循著话语声看向仲平。
“只是当一切都不复存在後,对道长而言是,是脏污多余累赘的我们,真的从不值得您花心思多看一眼吗?母亲……”仲平抿了一下唇,“这次聚会是我的提议。无论您要做什麽,您总要好好看看您的孩子们。我们并无恶意,从一开始至今。”
这是一个奇怪的要求,奇怪的场合,奇怪的对谈。
怎麽别扭也好,明城神使鬼差地点头。
仲平笑得开心。
请出门口的时候,明城忍不住问:“你真的没怪过我?”
仲平淡淡地道:“道长做什麽都没关系。道长只要知道,瑶灵谷里的我们,选择的都是道长你。”
明城简直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大儿子到底是什麽心思了。
而且……仲平长得好快,他们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
快被兄长和娘亲遗忘的仲宴拉住道长的小指头,跟上大人的脚步,小声地说:“娘去哪里,宴儿都要一起。”
其实仲宴可以长得很快,他只是喜欢以小儿形态讨要父母的宠爱。久而久之,反倒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永远长不大了。
明城的眉头从见到仲平後就没舒展过,等看到门口跪著的一列儿子,见他出来时候纷纷露出温驯的笑容,明城心里的不适都快爆炸了。
“起来吧。”明城不自然地开口。
跪著的男子们纷纷站起。
气质阴蛰的是二儿仲荣,英俊逼人的是三儿仲庭,冰雪沈默是四儿仲轩,活泼阳光的是五儿仲恩……
明城被这麽多目光包围著,这些孩子甚至有长得比他高,看上去比他成熟了。瑶灵谷里阴沈沈,明城却觉得似被小太阳照著。若这大堆孩子再异口同声喊他“娘亲”,不用等素忘机来帮忙料理,他说不定羞愧难当,爆体身亡了。
仲平退到一边,一向在兄弟里做头的仲荣马上走到明城身边,引著道长去亭中就坐了。
儿子火烫的目光,黝黑的肌肤,有力的牵引,不由令明城回忆到被故意遗忘至角落的花林事件,不自在下,想著龙游怎麽不快回来?万魔谷到底发生了什麽?会跟自己的行动有关吗?
不安。
筵席很简单。如果不看是群魔乱舞,可以讲天伦之乐一家亲了。
明城食素,案前多瓜果菜蔬和花茶,酒只摆了一小盅。似约好了不令他为难,众儿子并没有特别众星拱月,各玩各的,只不过目光总会飘到这位名副其实的母亲大人身上。
有妖灵歌舞、弹筝、欢唱。几个儿子耐不住手痒,也有持剑换刀下场比试一番的。
其乐融融。
他们怎麽会这麽多人间的把戏?明城只要想到他们可能是因为吃了人,所以才无师自通,悬在半空飘荡的心就会沈沈下落。
异种奇闻 40。全魄
龙游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晚。
他看见儿子们喝得歪七歪八,自制力浅的都露出了触手形态,扭成一团,不禁好气又好笑。
等到他看到明城格格不入地远远坐著,一副困恼的安静样子,不由扯起唇角笑了。
一杯接一杯,慢吞吞喝著花茶,陪在明城身边的仲平看见龙游回来,便站起来让了位。
“谁出的馊主意?酒量不好,出来现眼?”龙游大咧咧在明城身边坐下,嘴巴里虽然责怪,眼里却有笑意,长臂一探,拿过明城面前的酒,仰头喝尽,目光瞟到仲平面上,“仙灵岛的奉桃酒?你带进谷的?”
仲平应道:“上次儿子听爹提过,这酒味清性烈酒意浅,说不定道长会喜欢。儿子就跟灵岛的仙姑们要了些。”
龙游扫了一眼满地的酒坛子:“你们能喝多少?”
仲平道:“总共三十六坛,儿子留了十坛孝敬爹。现在这二十六坛,弟弟们喝得也差不多了。”
龙游点头,看向明城:“觉得如何?”
明城根本没喝酒。他看了眼酒後发疯有在傻笑,有在喋喋不休,有扑在一起打架的儿子们,对仲平说:“散了吧。”
龙游叫仲平把留著的酒送房里去,便跟在明城身後同回了。
一旁支头假寐的仲荣忽然开口对仲平说:“万魔穴热气蒸腾,我们这里都能感应到了。不知道爷爷怎麽了,我想去一趟。”
仲平摇头:“没有爹护著,我们毕竟有副累赘的肉身,进去会焦灼化灰。若真有什麽事,爹刚才会说了,看他一脸平静,万魔穴不会有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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