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穿堂风拂动下,满地飘得都是。
显然,舒城刚敲门的时候,青年在给自己料理头发。
此时被舒城都看见了,青年仍没有一丝遮掩,只是且稍放了剪刀,架了腿闲坐打量舒城,俨然没有一些些不自在,俨然此间主人。
舒城咳了一声,道:“是。”
1。6
发文时间: 125 2012
舒城答一声“是”,方才口中的“大师”却怎麽也续不下去了……
面前的人,真是昔日的佛陀吗?
不等舒城的千头万绪转回来,青年瞧著面前拘谨得一副後辈模样的舒城,敲了下膝盖,说:“你瞧著干净安生,不像这一窝出来的妖魔鬼怪,你是……他那混蛋儿子的人?”
舒城心里一震。
青年好笑地看著面前的後生哥红了一副白面皮,确定道:“小道士。”
舒城抬头,青年站起来,绕著他走了几圈:“不是说龙游拿你没办法吗?我看著怎麽这麽乖?乖儿媳……你叫我‘大师’?没听错吧?”
故人依稀,已经不是故去那人了……舒城警醒精神:“是大师,也不是大师。”
“嗯?”
“大师难道还记得前世的事吗?物是人非,前尘种种,不过在下痴念。”舒城低眉。
“说话这麽吞吞吐吐不干脆。”青年却没有生气,摸了摸乱七八糟的头发说,“我虽然忘了,却不是全然没印象。”
“大师记得什麽?”
“他与我说,我与他曾是宿敌,我因他死,他救我回来。他说我答应过陪他此生此世……我觉著不对,若是敌人,我自巴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又怎麽会应允他如此荒唐的要求?”
“我在梦里,御风而行,直上九十九重天,何等逍遥自在。禅境,佛音,金莲……我与他说了,他便叫我画下来,造了这处小圣天。”
“一切,像又不像。他说我此前是个和尚,我想著头上这三千烦恼丝终究碍眼,碍著让我看不清过去事,未来事,不如了去,却也干净。倒教你见著了。”
“发肤不过表相,去留不过如是。大师有没有想过,为何在此处,是魔的意愿,还是……大师的意愿?”
青年大笑,挑眉,勾唇,盯著舒城:“你这是来劝我留,还是劝我走?你是在问我,还是问你自己?去不了,不得去,你不用问,就该明白。只是你我骄傲,忍不下这听任魔物左右的心气。若真想深了,如今的你和我,非人非圣,和妖怪同流合污,岂不是早已经是妖怪了?”
舒城脸色煞白。
“逝者已逝,以前的我,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不管是或不是,都已经过去,没有追寻、延续、烦恼的理由。现在的我,想知道麽,想怎麽做,如何看,相同或者不同,都和以前没有关系,是现在的我的所思所想……你明白吗?”
舒城想,不管是明不明白,大师倒是明白得很,哪里是需要人开解的样子?
对上小道士不怎麽和善了的目光,青年愉悦地笑。
“既然逝者已逝。那……你为何剪掉头发?”舒城觉得真是物以类聚。以前那个愿意堵上一切与魔同归於尽的佛陀哪里去了?
“我乐意。”青年把剪刀交到舒城手里,“不是说了,我做什麽是我想做,而不是以前以後一堆麻袋。你帮我剪。”
舒城很想说,您不是有法术吗?直接拿手一抹,头发不就掉干净了吗?但是,瞧著青年的认真样,舒城闭上嘴巴。
舒城不知道,和他不一样,被老魔死活拉回来的佛陀不仅没了以前的记忆,别看态度嚣张,身体是羸弱得很,跟舒城都没法比。多运动都会喘气,这也是其苦闷,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之一。
叫时初的和尚,是面前叫时初的和尚。
和尚问站在身後的小道士:“说说,你以前认识我的事……”
舒城的手一顿,差点破了和尚脑袋的皮。
没有义愤填膺、屈辱不堪、抑郁难抒等任何预见的情绪,舒城想面前的和尚是太深藏不露了吗?比起他来,无论是老魔、和尚,还是龙游,他们活的年岁那麽长,几百几千个舒城相加,也不及万一。
1。7
发文时间: 127 2012
舒城回想著彼时龙游犯下滔天大错,沾染累累人命。自己真是想杀了他,最好灰飞烟灭永无轮回。
洞壁佛陀留下的秘密,便是小道士所有的希望所在。
现在,死是同死了。轮回是没了,可这样的存在方式与永生有什麽区别?
是老天的惩处还是偏爱,令他逃不离这个怪圈。
至於面前死而复返的佛陀,同样物是人非。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复从前简单。
舒城简单地回答:“昔年,您与魔斗,留下同归於尽的九天玄火。您的朋友拿了您和您的孩子留下的脊骨,造了望山剑。这把剑在万佛山沈没後落到了昆仑。我是昆仑的弟子,按著剑的指引,在昆仑洞壁见到您的金身,得传神力和喻示。”
“这麽说,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了?”和尚满意地摸了摸逐渐光整的脑袋,“你就是拿了那剑,用了那火,灭了他们一家?我那孽子,是你放出来的?”
“弟子误入里昆仑,不知情下触动了佛家法印。”舒城觉得若这段历史需要改变,必须是从里昆仑之行开始。没有开始,自然没有结束。
和尚想的是另一回事:“那个被挫骨扬灰了还能爬回来的孽子,真是我生的?”
舒城觉得不可理喻。
“男男生子,如此禁忌又违逆天道的事……听说你生了二十几个?”和尚细思量,“既然你能生那麽多,我生个把也未奇怪。”
舒城手一滑,和尚脑袋上多了条血痕。
和尚不介意,抹去血,对著镜子端详了下:“剪得差不多,就这样好了。小道士,你既然是我的弟子,又是我的儿婿,知道你以前受委屈,以後有我在,必不会教你吃了亏去。嗯,先把地给我扫扫干净。”
毕竟是刚剪的头,虽然光了,但不怎麽圆溜,摸上去,毛毛糙糙,柔柔软软,还有些发根残留。
和尚不是那麽介意的人。
他打开了房门,对著屋外虚拟的灿烂日光呼了口气,负著手满意地看小道士低头打理房间。
虽然有些小脾气,但是果然是乖乖牌徒弟。自己的眼光不错,儿子的眼光不错,和尚心满意足,觉得心情难得的好。
然後,和尚就看见偷偷摸摸缩在门背後的四只脚了。
“都给我出来,鬼鬼祟祟做什麽?”和尚发话了。
老魔本来在门後窥见和尚剃去了头发变了真和尚,心里正打鼓呢,这回被指到,直接腿快软了。见儿子准备溜,马上逮住拖了进去。
摆上笑脸,老魔呵呵地说:“城城来你这里了,阿游不放心,我就带了他过来。”
和尚面上的和风月色一接触到老魔的流氓脸,就变了温度:“跪下。”
“啊?”老魔满脸不知其故的无辜表情,但是膝盖已经顺溜地下滑,显然是常跪惯了,“初呦,心情不好?”
看见旁边自己的儿子嘴角抽搐一脸不认识自己的碍眼模样,老魔不客气地指间施力,一缕劲气直袭龙游腿弯,老魔一把把儿子扯到一旁同跪。
龙游恼怒地抬头,对上小道士忍笑看好戏的模样,罢,罢,为了美人开心,整整衣襟,跪就且跪了。
和尚说话了:“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你有脚,想去哪里不用拉人垫著,你有嘴巴,想说什麽不用叫别人开口,你心里有什麽主意,难道让我帮你说出来?”
老魔噎住。
反正欲加之罪对他而言不是头一遭,乖乖认则改之是唯一途径。老魔一脸的知错就改悔过样。龙游想他爹估计什麽都没听进去。
不过和尚长得真不错,头发剃光了仍养眼,端肃佛圣,就差背後冒金光了。当然,比起满身是刺的和尚,龙游还是觉得自家嘴硬心软口是心非外刚内柔的小道士贴心合意可怜可爱。
和尚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父子俩说:“明城既是我衣钵弟子,未相认便罢了,如今我见了,甚觉满意。且留他搬入内院陪我住一阵,你们父子没意见吧?”
老魔疑惑:“他住进来,我住哪里?”
“你跟你儿子去住。”和尚斜睨一眼,“你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老魔觉察到龙游眼中闪过一束金光,马上捂住儿子的嘴巴,笑呵呵拖了出去,边拖边对舒城讲:“儿媳妇,有什麽需要跟我讲啊!”
龙游的本事再强,到了他老爹面前,完全使不上。老魔那是伟岸强大得与日月同辉了。
1。8
发文时间: 127 2012
见两父子以好笑的姿态退出了小院,舒城不禁莞尔。
“怎麽?舍不得?收不回目光了?”和尚取笑,拂袖行步间,宛若流云傍身,他道,“陪我四处走走。”
因为一开始以弟子自称,所以用的是昔日在昆仑的道号“明城”,和尚便这麽称呼他了。
其实,俗家姓舒,到地底後,龙游亦著意把他的过去和地上的日子同隔开,便丢开“明城”,总以“舒城”相称。
久而久之,便也习惯,真意识到自己早非昆仑山上勤勉学仙的小道士了。如今,这称呼从和尚嘴里吐出,每一次,对小道士来讲,都勾起了微妙的怀念情思,不由在心底暗暗感叹。
却说,那边,老魔拖著儿子出了和尚的院子,眉头耷拉,唉声叹气,比谁都郁闷。
龙游不屑地嘲笑他爹:“何必?既然你舍不得你的和尚,干嘛拉著我不能带回我的道士?”
“父子连心,有难同当。”老魔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望天,“我瞧著,时初挺喜欢舒城。”
“就是太投缘了才讨厌,你不怕他们背著我们做什麽勾当?”龙游百无聊赖地歪在栏杆上。
老魔摇摇头:“舒城那麽乖,不会。”
龙游一脸得意。
老魔接著说:“时初连我都敢上,他要做什麽,我还真不敢拦。”
龙游脸色青了又白。
“时初没了法力,动不动以自爆功体威胁,我哪能看得住?把他救回来已是万幸了。他要做什麽,我只得由著他。我虽然没有对他扯谎,但是并没有一应前情都事无巨细交代清,我想他并非一无所知,这样,他仍愿意留在地底陪我,我已经感激万分……看著你们小一辈亲亲我我,老头子我孤家寡人日子可不要再尝了。”老魔嘀嘀咕咕,“只是为什麽又剃光头发了,虽然摸著可爱,但我是长发控啊。”
龙游鄙视地瞅了一眼不停自恋摸自己头发的老爹,想了想,对羊入虎穴的小道士还是不放心,往回走。
老魔继续嘀咕:“没有我的指示,你是进不去结界的,如果硬闯,只会被弹回来,是我儿子也不能开外挂。”
老魔的声音很低,龙游当然没听见。他只是不出老魔所料地被透明的结界撞得鼻青脸肿,流星一样被弹回来。
老魔抽出腰带,绑了昏迷的儿子,往外拖。
幸好孙子们都被隔在外院,不然继老魔之後,龙游的为父尊严亦要荡然无存了。
结界里的花园里,四季百花砸堆生,高高矮矮,离尘而生的植株,茂盛灿烂,离奇,却好看。奇珍异兽徜徉其间,却在两人走过之际,气流一荡,就化为氤氲消失。在两人离开的身後,重又凝聚。
舒城有些恍惚。
和尚笑:“是不是觉得此身也似幻象,也许我们不自知,肉身消弭後,灵魂不过如这些华美的假象,须臾散,须臾聚,没有什麽分别?”
舒城深吸一口气。
和尚伸出手,看著一只小鸟停驻到他手心,他五指一合,翠鸟只余了千万丝翠缕,长长短短漫漾。“至少,我们比看到的这些有活气,能行动,有思想,可以左右这虚幻的‘永生’……”
“永生?真的有……有永生吗?”舒城是不信的,万事万物恒永的只有变化。满天神佛尚要五百年历劫一次,何来永生?
“虚影是影,幻相成相,即已不存在,亦不存在破灭,和人世间认为的‘永生’有何区别?”和尚声音里不复方才对著老魔的生气,满是空灵无际的疲弱厌弃。
舒城皱眉,并不大懂。
“你不会想走了吧?这已经是你选择的结束。”和尚问。
这不是舒城以为的结束。但是已经走不了,他会选择留下,陪著龙游,和他们的……孩子们。虽然没有明确去想,这确是舒城心里的答案。
“大师呢?”舒城问。
和尚无奈地勾起唇角:“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我这具虚幻的实体,是他从虚无之境拉回来,离了也只能消散无痕,不过是他的执念。”
“大师的执念呢?”舒城问。
没有回答。
爱是执念,恨是执念,去是执念,留是执念,相处是执念,相爱是执念……事无两端不立,情无互往不深,即已明执念,又何必无视执念,不肯安放执念?
1。9
发文时间: 127 2012
两个人在院中,左右不过喝茶看书下棋散散步,面面相对,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但是和尚没有放人走,舒城住得自在。
两个人各看各的书,偶尔交流几句心得,你来我往辩几句机锋,倒也惬意。
和尚没了法力,功体残缺,动不得武。舒城练剑,他便在一边看,说不上指点,只想到什麽便说几句,对舒城却有不少助益。
忘虽泰半忘了,但人终究是那个人,纷涌的前情旧事,不动声色地藏在身体某处,不经意便出来冒个头。
和尚问发呆的小道士:“想什麽?”
小道士摇摇头。
脸上虽然没什麽表情,但是和尚猜出几分,似笑非笑地弯了眼睛。
小道士红了脸,生硬地道:“这里很好。”
“哦?”和尚摸摸清凉自在的光头,“日日陪著我,不嫌无趣?”
小道士收剑入掌心,站到和尚面前,皱了下眉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清净,没人打扰,很好。”
和尚唇边细细的笑纹慢慢漾开,额头一点朱砂分外鲜红,他瞅著小道士说:“多谢你这几天陪我,你若想出去,我不会阻挠,这时节,人间又是一年了吧。”
小道士想,他们一家本来就是为了请和尚一同去镇上过年才来的,不知道和尚说的出去,是出院子,还是出地穴?再出去,却是除夕都怕要错过了。想起人间的热闹,不爱热闹的小道士不由也有几分向往了。
外面,确实闹翻了天。儿子们集体抗议,到底走不走的?长辈们不走,他们准备自行先组队去了。
老魔一个劲地原地转圈。
龙游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