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怀宇回京,我去城门口接他。
少年骑在马上,率领一众亲兵直临城下,他本来不过十岁,只是因为多年习武身量看上去比一般的孩子修长些,但也还只是个小少年罢了。可离开我不足半年,他脸上已不见丝毫稚气,沉稳坚毅的眼神,通身潇洒的气势,当他利落的翻身下马向我走来时,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长大”的涵义,他已经不再是只能被我护在身后的孩童了。
尊父皇之令跟着我来的一干重臣纷纷拜倒行礼,怀宇脸上波澜不惊,认真给我行过礼后才让他们起身,依旧清脆的声线傲气却不失亲和,除此之外,让人听不出喜怒。
我满意地点头,又觉丝丝惆怅,拉着他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轻声道:“回宫吧。”此处人多嘴杂,想说什么也不方便。
简单说了几句,一行人就回了宫里,官员们也早各自返家,只是桓王怕又不得消停了。
“在军营里一切可还好?”拜见过父皇,我们兄弟俩终于得闲说说话。
“嗯,挺好的!”怀宇点点头,微笑着道:“我跟着柳将军学了不少东西,还上过战场呢!”
我听他眉飞色舞地讲着军营里的事,心下大安,放他去边营果然是对的,少了皇宫的拘束,怀宇整个人都越发鲜活起来,言行举止间带上了几分豪迈,再加上从小养出来的优雅气度,更显得尊贵雍容。若父皇真是那个心思,倒也没有选错人。
说完自己的事,怀宇又细心地问了我的身体状况,直到明安被我拉过来作证,他才真正放了心。
两人说了半天,怀宇才似突然想起一般的问道:“哥哥,父皇的身体……真的好不了了吗?”
我看了看怀宇,他脸上除了担忧瞧不出别的情绪,“无药可医,父皇自己也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哦。”怀宇应了一声,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的局势很复杂,你最近行事也小心些,还有……”我有些迟疑,顿了顿还是说道:“你准备准备,过些时日,怕是有我们忙的了。”
“是,哥哥。”
父皇卧床不起,我挑出重要的奏章念给他听,再说出自己的意见,若父皇同意,则代为批复。
二十日,父皇召见靖王,两人单独呆了很长时间,靖王离开时一语不发,面色平静如水,让人窥不出丝毫端倪,此后靖王依然闭门不出,概不见客。
又过三日,父皇精神大好,宣我陪于榻前。
殿里点着轻浅的篆香,窗户都被打开,微风吹拂进来,撩动珠帘叮当作响。
我敛眉垂目端坐在床榻边的脚凳上,任凭半靠在床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自己。
长久的静默过后,他终于轻叹一声,“你和他真是像。”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有沉默不语。
“朕和他分离了太长时间,所以朕记得最深的是他少年时候的样子。”父皇的笑容十分苦涩,“你和那时候的他一模一样,特别是面对怀宇的时候……因为太像,有时候朕几乎都分不清了,朕到底是……”
说到这里父皇突然停了下来,再开口事又说起了别的事。
“朕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只是那个时候朕以为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是可以弥补的,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看向父皇,还不到两个月,他本来乌黑的发就变得花白,皱纹也爬上了他的眼角嘴角,这个我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人,在命蛊的毒性下让时间有了可趁之机,此时他虽语气平淡地说着话,寂寥和遗憾却如影随形。
“后来朕才知道,有些事,一错就是一辈子,再弥补也无济于事。”说着父皇对上我的视线,眼底的不甘和悔意清晰可见,“远儿,你说……朕是不是该后悔呢?”
看着这样的父皇,我的心里涌起些怜悯。关于父辈的事,我每每能从父皇的言语间窥见些许,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故事,却也知道,当年无论是谁伤了谁,被伤害的人痛苦,伤了人的人也一样痛苦。他们两人就这样赔上了后半辈子,竟说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这些时日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日渐衰老,我不是不难过的。虽然我一直防备着父皇,但他对我的好也并非不让我动容,就算是因为连逸的缘故,那些关怀备至毫无原则的好也足以让我刻在心底,我不是君瑞,更不是二哥,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只是上辈子的记忆太深刻,父皇的好里又掺杂了太多东西,我被感动,但也仅此而已。
“父皇……不害怕么?”感觉着死神日益临近的脚步声,真的一点恐惧都没有吗?特别是对于不想死的人来说。
“怕什么?”父皇轻笑出声,“怕死吗?”
我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那碗下了毒的药,想起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鼻子和嘴里流出的感觉,低声说道:“其实死并不可怕,一会儿就过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然后只是一眨眼的事,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虽然相似却又大不同的世界。
“呵呵,远儿说的好像自己经历过似的。”父皇看着我,眼底有某种情绪晦涩不明,“朕不怕死,只是很不舍。”
不舍么?我垂下眼睛,最爱的人已经死了,舍不得的是地位、财富,还是权力?
这么想着,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不管不舍什么,时间都不会留情。
怀宇在院子里练剑,我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听剑刃破开空气的呼啸声,十分萧杀,现在的怀宇,已经有了些内敛的煞气。
明安推门进来,我不看他也知道必是到了吃药的时间,他一向比日冕还准时。
“明安,我什么时候才不需要吃药?”就算明安煮的药并不太难喝,但时间长了也有些厌倦。
明安看了看我,想了很久才回道:“再等一段时间吧。”
他很少说这么不确定的话,对此我心里也有了些底,这个身体想完完全全好起来怕是不太可能了。
我一口一口慢慢喝药,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问道:“明安,你进宫也有将近一年了吧,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明安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就想。”我转头看向他,“想离开吗?像明师父那样走遍大江南北,做一位悬壶济世的仁医?”
“想。”明安干脆地点点头,“不过要先把你治好。”
我看着他淡然却出奇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再等等,等怀宇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你就带我走吧!”
想象着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的心情也轻快起来,“等我身体好些了,就帮你做事,你可不许嫌弃我笨手笨脚。”
明安的嘴角也扬起一抹笑意,“只要你不怕吃苦就行。”
我还是笑,那么多痛苦都经历过了,和自在的生活相比,还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
二十四日夜,父皇骤然晕倒,昏迷不醒。顾及到我的身体,怀宇代替我在病榻前守了一夜。
次日傍晚,父皇终于清醒,宣怀宇和几位老臣觐见,半个时辰后又唤我过去。
进去的时候怀宇他们已经出去了,我看见左相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
我站在榻前,看着父皇虚弱的样子,眼睛有些酸涩。
“远儿……”父皇说话已经很困难,只是唤了我一声便咳喘起来。看着他努力想抬起的手,我半跪□轻轻握住,“父皇。”
“朕……只能……做这么多……你……保重……”
父皇的话断断续续,握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紧,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使劲点头。
“远儿……”父皇深深地喘息一声,握着我的手突然用力,疼得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朕……对你……”
我看着父皇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二哥很像,深黑的瞳仁里暗流涌动,所有的思绪糅合在一起沉淀其中,变得复杂万分,让人永远都看不透。
瞳仁里的光渐渐暗淡,父皇无力地合上眼睛,紧握着我的手也慢慢放开,然后无力地跌到榻上。最后的话,父皇还是选择留在心里。
我在病榻前跪了一会儿,直到膝盖失去知觉才艰难地站起身。
父皇的样子显得十分安详,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我静静地看着这张脸,理智已经接受,情感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么?
母妃、皇祖母、连逸,现在是父皇,这些与我息息相关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似乎预示着我和死亡有着剪不断的联系。是不是因为正是死亡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格外青睐我呢?那它又什么时候来接我,去那个真正属于死亡的世界?
即使不是你深爱的人,眼看着他失去呼吸,自己也会感到痛苦,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想到,若我到了那一天,一定走得远远的,不让宇儿看见。
“朱岩!”我高喊一声,守在门边的人动作迅速地进来。
“鸣丧钟,父皇……驾崩。”
君主逝,天下大丧。
左相当众宣读了父皇的最后一道圣旨。今传位于皇七子穆怀宇,临亲王穆怀远为摄政亲王,辅佐新帝。
听着长长的圣旨,我看向跪在最边上的二哥,虽早已心有准备,但依然满心仓惶。
40。番外三
第一次看见尚在襁褓里的穆怀远时,穆连珏感到非常厌恶,这种厌恶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恨意。
其实这个孩子是无辜的,穆连珏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穆连瑜和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他就克制不住的怨恨,就算亲眼看着那个女人饮下毒酒也难以解恨。
这个孩子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求而不得的感情、爱而不得的人,让他辗转反侧、心痛难忍。
但即使如此,他也下不了手去杀这个孩子,这毕竟是连瑜的血脉至亲,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里始终留着一半连瑜的血。
爱不起来,又杀不得,出于这种矛盾的心理,穆连珏将孩子扔给了那个女人的胞妹,他无法对那个孩子好,但至少那个妃子会看在那个女人的份上照顾好孩子,不至于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后宫。
没有多久,太后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穆连珏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孩子和他的父亲长得实在太过相似。他设计了一个完美的谎言,让太后相信大皇妃与连瑜分散,为保护孩子被叛军重伤而亡,而连瑜不知所踪。
连瑜也确实失去了踪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但穆连珏相信他还活着,他派去的人对谁都会下杀手,唯独连瑜除外。
时间渐渐流逝,在太后有意无意地提示下,穆连珏偶尔也会去那个妃子那儿,只是对那孩子的厌恶却一日多过一日。那孩子除了一张脸,别的和连瑜一点都不像,恐怕除了相貌之外别的都继承了那个女人的,这让穆连珏怎么喜爱得起来?
穆连珏依然在找连瑜,连瑜失踪的越久,他就越不相信那个人会死,如果不是有心躲他,那个人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某一天那个妃子那儿传来消息,说是那孩子失足落水大病了一场。不是还活着么?穆连珏对这件事并不上心,结果没过多久那孩子又中了毒,命悬一线。这一次穆连珏终于有了些许担心,不过并不是担心那个孩子,而是担心连瑜以后会因为孩子的事越发的恨他。
不过那孩子命大,竟然从那么霸道的毒药里活了下来,虽然身体一塌糊涂,但好歹还活着。对穆连珏来说,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造化真是弄人,在穆连珏得知那个妃子知道连瑜下落的下一秒,就先后有太监来报,那妃子艰难产下一子,没多久就去了。
穆连珏暗恨不已,那个女人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骗了自己这么久,为此他还特意去套那孩子的话,可惜什么都没探听到。
皇子丧母,做父皇的总不能不闻不问,再加上太后把两个孩子接过去抚养,每天去请安的时候,也免不了要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对于这种事,穆连珏本来是十分不耐的,只是太后对他恩重如山,虽然他穆连珏不是什么好人,知恩图报他还是知道的。
可是去的次数多了以后,穆连珏突然发现那孩子与之前相比变得十分不同,原本只是什么都不懂只会哭闹的调皮幼童,却骤然变得稳重起来。
是因为失去母亲又多了个弟弟么?穆连珏看着那孩子细心地照顾弟弟,明明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却将下面的人治的安分听话,还会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教刚开始长牙的幼儿说话。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两个孩子偎依在一起的画面还是打动了他,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穆连珏对自己的生母没有印象,因为刚一生下他,他的母亲就死了。先皇可怜他刚出生就没了母亲,便将他记到了皇后名下。
穆连珏很幸运,皇后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位好母亲,她待穆连珏和待自己的亲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穆连珏知事后听到那些宫女乱嚼舌根,他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亲生的。
但偷听到的事实依然让当时只不过是个幼童的穆连珏感到伤心惶恐,精神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后掌管后宫,平常也不得多少空闲,还以为穆连珏是病了,请来御医好好照看,只有同是孩子又比穆连珏长几岁的穆连瑜看出了蹊跷,日日耐心宽慰他,想办法让他开心起来。
孩子是敏感而直接的,谁对他最好,他就和谁最亲。从那以后,本来还有些畏惧总是一本正经的皇长子的穆连珏突然对连瑜亲近起来,这一亲近就是好些年。
穆连瑜是个好兄长,他继承了太后的脾性,稳重宽厚,虽然因为总是一板一眼显得有些严肃,但对穆连珏却是真的好,即使知道穆连珏和自己并不是一母同胞,他也依然将对方看做自己最亲的弟弟。
不得不说穆连珏的命太好,在皇后和皇长子的庇护下,他躲过了兄弟间的争斗,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先皇暴毙,如果事情继续毫无偏颇的发展,皇长子登基为帝,穆连珏全力辅佐,从而成就一段兄弟君臣之佳话。
只可惜世事向来难随人愿。
穆连珏越来越黏连瑜,几乎时刻都不想分离,本来穆连珏还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兄弟情深,直到皇长子大婚的那一天,穆连珏才捂着自己疼痛万分的胸口看透自己的心思。那哪里是兄弟之情,分明是男女间才会有的爱恋情思!只是因为两人朝夕相处才迟迟没有发现罢了。
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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