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影里,落下修长的倒影。
东方不败躺在床上,唇角淡淡扬起一个微妙难言的弧度。
掌力一收,失了支点的窗格“砰”的落下来,敲在窗棂上,东方不败翻身坐起。
这些日子以来,任我行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他,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喂汤换药,都不曾假手他人。
东方不败自上位后,因为身体的残缺,向来容不得人如此近身。就连杨莲亭,即使他一腔深情,甘心学那闺阁妇人以夫礼相侍,那也只是他对杨莲亭。而杨莲亭于他,却从不曾过过一天这样的日子。
初时东方不败极不自在,心中急怒交加,几次险些逆了真气的运行。而到后来,他干脆全心放在行功调气上,就当这具身子又死了一回,对身外事物一无所知。
这个时辰,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任我行会替他擦拭净面,即使在马车里赶路,也会停下喂他口水喝,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出了门。
看着面前桌上放着的茶盏,一伸手就能够到,东方不败却不想动。那么多日子来头一次身边蓦然少了个人,他突然感觉有些不习惯起来。
目光定定的落到门上,仿佛透过门上的木板一直看到外面。这些日子任我行的行为,令他莫名的又想起前世来。
那时他夺得大权,照理说,应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刻,应该摩拳擦掌,好好打算如何扬威武林,一统江湖。开头两年,也确实如此。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压在心里的雄心壮志,他渐渐的不愿再提。因为无论怎么盘算,都无法再找到当初心里那股热血沸腾的感觉。每当坐上成德殿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只感到说不出的清冷难过,无论什么教务,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直到遇到了杨莲亭。
以东方不败的心智,当然自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亲近别有用心,无非就是想攀着他在教中露脸而已。
本是不假辞色的,却在无意中看到了杨莲亭偷偷摸摸的溜到那冷冰冰的位子上,小心翼翼的坐上去时一脸热切洋溢的模样。那时,东方不败已整顿教务,在教中设下分级制度,成德殿里,挂了数层薄纱帷幕。杨莲亭犹自欢喜,不曾见到远远站在殿口的东方不败,而东方不败远远的看着他在几层薄纱后影影绰绰的身影,懒洋洋的心绪却突然跟着热切起来,仿佛昔日澎湃的热血又回到了他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恍然间感到真实。
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是他看着杨莲亭仿佛步着他的足印,一步一步也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但他知道,杨莲亭不会成为第二个东方不败,他也不会是第二个任我行。这一点,他丝毫不担心。当时老一辈的教众人人都有此怀疑,就连童百熊也不例外,东方不败却知道,这不一样。
而究竟不一样在哪里,他却说不清楚。不是他太相信杨莲亭的忠心,既然一开始就别有用意,忠心一词,自然也说不上,也不是有十足的自信不会重蹈任我行的覆辙,与这些都无关,他只知道,这不一样。
他东方不败的,未必是最好的,但一直都是世间独一份。就算是和任我行之间的恩怨,也是独此一分,又岂是旁人能学得了的?
自宫练气之后,他对女子再无兴趣。渐渐的,既然杨莲亭肯将他当作女子对待,他也就慢慢的真在这段关系上寄托了感情,十余年间日复一日,杨莲亭越来越习惯高高在上,越来越趾高气昂,而东方不败却在他暴戾急躁的性子里越陷越深,最终不能自拔。
东方不败轻叹一声,闭了闭眼。无论如何,猜疑也好,利用也好,任我行待他,总是不薄。若不是放不下如影随形的前世纠葛,其实他若是就此远去,恩仇皆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再睁开眼时,眸中的茫然尽散。也不见他抬腿起身,身形忽地一晃,已极快的掠到门边,拉开门,清冽的空气一涌而入,只见客栈伙计抱着一叠被褥,瞪大了眼站在门外。
“这……这位爷,您身子好啦?”伙计见到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堆出个笑容,“这两日白天虽然热乎,夜里却凉的快,想着您两位挤着一间屋,小的特意给您送床被子来,您看这……”
伙计抬腿想把被褥送进房,东方不败却动也不动的挡住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不禁抬了头,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拿回去。”东方不败挑了挑眉,“葵花宝典”的难关已过,他的内伤也已经痊愈,今晚任我行自然也就不用再守着他,多要一床被褥何用?
“这……”伙计还想再劝两句天凉什么的,念头突然一转,又盯着东方不败看了几眼,突然露出个了然的表情,再看东方不败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正要探头探脑的从门缝里往屋里张望,陡然间背脊骨上传来一阵森寒,再抬头时,只看到东方不败面上无波,淡淡的眼神里却有股说不出的压力。毕竟迎来送往的见多些世面,伙计一缩头,不敢再看,躬着身正要退走,却又被东方不败叫住。
“替我备热水。”
27第二十七章
许是日月神教给的赏钱到位,伙计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在东方不败房内抬进了个半人高的木桶,又注了大半桶热水。
一阵忙乱后,房门再次关上。这时日头已经探出云端,照得窗格泛白,内外两间的客房里暖意一片。
东方不败除了衣物,跨入木桶中。
水温微烫,热气化成袅袅腾腾的白雾随着身体浸没水中,从身边慢慢的氲出来,露出水面的的颊侧也被熏染的犹如笼上一层薄薄霞云,趁着额前润湿的碎发,几乎有一种逼人的艳色。东方不败双目半阖,仰着头靠在木桶边缘,慢慢的吐出口气,唇角挂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那伙计哪里是来送什么被褥的,哪有手里抱着被褥傻站着不知道敲门的?鬼鬼祟祟站在门口,分明就是见任我行一早离开,寻着借口刻意来听墙角的。
东方不败嘴角扯了扯,笑容有些变了味道。任我行善于谋断,行事机敏,却从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送被褥?这等小女儿家心思里的东西,任我行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想到。
“哗啦”一声,东方不败伸手理了理贴到眼前的湿发,带起水花点点。
这间客店虽不小,但他们身边带着的日月神教教众人数也不少,住了这么些人,不会剩下多少间空房住别的人。因此就算这里还有其他的江湖中人,最多也就只是寥寥数人。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惯会以多取胜,没有十足的把握,哪怕是看出了他们的来历,也不至于会如此轻举妄动的来探他的虚实,毕竟,要“替天行道”的侠名,也要有命活着不是么?
微红的手掌还沾着水珠,湿漉漉的还有几缕淡淡的热气从手腕小臂上升起,东方不败脸上浮起几许饶有兴味的笑意。
既然不是江湖人,那就只有是同住一个院子里的那些“官老爷”了……当官的肆意横行,也是常态,他们却主动让出这半个小院,看来早就存了要一探究竟的想法,也难为他们等了一夜,到天亮了,任我行出了门,才行动,倒也算是沉得住气。
突然想起昨天投店时听到的那把轻软的声音,言语客气,语气中却尽是目下无人轻狂之意……东方不败半阖的眼帘微微一抬,双眸湛然精亮。正如任我行所说,此人的内力,确实……很不错。
窗格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微响,仿佛是一片秋叶坠落,砸在窗棂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东方不败眉峰一扬,手掌探出,虚空一抓,无形的内力一击出便陡然伸出一股黏力,桌上茶盏应手腾空飞起。他掌心内旋半圈,五指一握,内力在空中收拢一绞,粗瓷茶具纷纷碎裂,数片碎瓷如天际流星般向窗口飞去。
瓷片刺破窗纸的瞬间,暗伏在窗外的人陡然察觉,口中低喝一声,翻身跃起,躲过先头两片。
窗外衣袂破空声一入耳,东方不败紧抿着唇微微冷笑,长身而起,手指一勾,衣物宛若巨大的蝴蝶,翅膀一展,落到他身上,飞溅的水滴夹着劲风,往窗纸的破洞中疾飞而出。
窗外那人发觉劲风扑面时,已是闪避不及,晶晶亮的也不知是何暗器,只能伸手在脸前一挡,只觉得掌心剧痛如灼,不由闷哼一声,而那几滴水滴遇到他的掌心的热量,没一会儿便干了,他也没看清究竟是些什么暗器。而只这一慢,最后一片碎瓷片却是再也避不掉了,嗤的一声从他脸侧划过。
那人没料到东方不败功夫如此高强,顾不得痛,转头便往外急奔而出。
东方不败不紧不慢的系上衣服,手指绕过最后一个结时,人已经到了屋外。
那人没想到东方不败来得这么快,事先又无半分征兆,前脚才从客店后墙翻出,转眼间劲风压体,连呼吸都不由一滞。脚下不敢稍停,反手一挥,亮出一柄长剑,剑柄末梢处缀着的一束银穗子,随着长剑倒劈,带出一串叮叮轻响。
“雕虫小技。”东方不败掌缘微侧,精刚长剑连同那束纯银打造的穗子,竟如薄纸遇刀,电光火石间寸寸崩断,还未掉到地上,东方不败的一掌已经到了那人的头顶。
耳边突然响起利刃破空之声,来势极快,明晃晃的利刃飞旋急速,在阳光下翻飞出闪耀的精光,眨眼便到了东方不败面前。攻他必救,时机掐得极准。
“来得好。”东方不败手掌一翻,改在那人肩头一按,掌力含而不吐,身形拔地而起,如天边一抹流云,脚尖已经点上那似剑非剑的利器。薄如蝉翼的利刃长不及三尺,形同剑身,一击不中,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向着来时的方向回旋而去。
东方不败仅凭足尖一点,双手背负,仿佛身子真的就似毫无重量的浮云,牢牢的站在这柄利器上。月白的衣衫下摆因飞旋而舞动,犹如从天而降的谪仙,在风中一现,随时又会乘风远去。
“好功夫。”东方不败刚刚还惦记过的那个轻软的声音响起。话音未落,一个白影手执长剑,犀利的剑气,未及近身,已让眉心发寒。
东方不败袍袖一挥,身形如一缕轻烟飘忽开去,指间银光闪闪,却是刚才那人缀在剑柄准备用作暗器的银穗子。
一把银穗被他用两根手指拈住,犹如拈花一般细巧优雅,银光闪出,更是夺目非凡。而到了他的手里,却无异于杀人的利器。又轻又软的穗子注了内力,锋利如刀。
那个白影身手也极快,手上的长剑在飞回来的利刃上一架一拨,手腕一震,原本的长剑上竟又飞出一段一模一样的镂花利刃来,两段利刃一左一右,配合着他手里的长剑,犹如一人突然分身为三,朝东方不败袭来。
东方不败眉梢一挑,手上的穗子左右拨挡,两段利刃发出“嗡”的一声,便落不下去,反而向上斜飞出去。“葵花宝典”最擅以快打快,东方不败身形一变,手上银穗正对上那惊鸿般的当胸一剑。
东方不败前世自神功初成后,再未遇到过敌手。就连最后任我行带着令狐冲和向问天三人联手,也奈何不了他,不想此生竟遇到如此高手。
两道白影倏分倏合,密如连珠般的兵刃交击声和趋退如电,奇诡难测的身形变幻,看的人目眩神迷。最后都待到近处,都是弃了兵刃,掌力相交,砰砰砰接连十几下犹如雷震一般的巨响,两人分别往后退开半丈。
先前那人被东方不败在肩头一按,到这时才刚吐出口血来。
28第二十八章
客店后墙外。
一个锦袍加身,镂金束腰,青线纹饰,盘领广袖,一双眼线极长的眼眶微微向上斜挑,华贵非凡,媚色天成。
一个白衣素服,黑发飞扬,修长的身影立在那里,如一副泼墨山水,清绝,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意境。
“本座雨化田。”
“东方不败。”
“哼,”手下人鲜血狂喷,锦袍人雨化田却看都没看一眼,反而饶有兴味的盯着东方不败,目光一丝不移,“你和日月教有何关系?”
下颚微抬,眸色阴冷,妖娆中透出狠厉,这等气质,于东方不败而言,何其熟悉。人人皆知日月神教一身黑衣,而东方不败自离开黑木崖以来,就再也没穿过那招牌似的黑衣。是以对方摸不准他的路数,而他倒凭着那几分熟悉感,将雨化田的来历猜到了七八分。
“你和东西两厂又是什么关系?”东方不败不答反问,意有所指。
“果然有点意思。”雨化田身份被点破,也不在意,拍了拍衣袖,眉宇一展,忽然露出笑来,向墙内遥遥一指,“既然如此,日月教被五岳剑派围在里面,你怎么还有心思和我交手?”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东方不败却注意到一丝裂痕,犹如春芽生长般绽开在他足下的青砖上,紧接着指尖嗤的一声,一缕锐风,向东方不败激射而来。
东方不败唇角一勾,也带出个笑来,笑意还未到眼底,衣襟无风自动,翻飞扬起,锐风准心立变,噗的打入他身侧的墙体中,墙体穿透,多了一个手指粗细的小洞。
好像要印证他的话似的,任我行一声长啸,从墙内传了出来。只震得墙头瓦片俱响,墙外几株花树一齐簌簌抖动,还未枯尽的树叶纷纷打着圈儿的坠落,待他啸声止歇,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雨化田生性多疑,从不轻信人言,此举本意是要激一激东方不败,探探他和任我行究竟是什么关系,听了任我行这一几乎震乱心跳的啸声,脸上不由变色。
“不和你交手?等你腾出手来,趁江湖大乱时带兵一网打尽么?”以武犯禁,江湖的存在,本就容易被远居庙堂的上位者所忌,于官府来说,白道也好,黑道也好,正邪之争,最好两败俱伤,这才能随了心意。这个道理,东方不败也是直到前世放下一切权利时才慢慢明白过来。
雨化田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层,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诧异,道:“难得草莽之中还有人能有此见识。”
“奉劝一句,‘安’不如‘乱’,以‘乱’换‘安’。”东方不败一字一顿,身形一晃,陡然间欺到雨化田面前。方才他守势居多,已感到体内真气流转如臂使指,流畅无比,既然说了要交手,自然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对为官者而言,江湖“安”,自然不如江湖“乱”。一旦江湖纷乱,自然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