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豔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
“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著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在了严凤楼身後。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著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後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著。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後,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後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写著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著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麽,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著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著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著严凤楼顺著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麽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著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著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麽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麽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著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著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著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後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後,蜿蜒的後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麽?”为官後,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著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著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著,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麽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於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後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著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後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著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麽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著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麽?”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後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著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後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麽?”
顾明举搂著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第八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後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麽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著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著他的手说:“没什麽,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麽没事?自我到南安後,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後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麽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著他的额头,一手抵著自己的,皱著眉头认真的比较著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麽?怎麽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著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著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著听著,低低地附和著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著看又没什麽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麽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後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後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著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麽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著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著,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麽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麽出京?为了什麽来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麽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後,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面前,等著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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