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上的宗教信仰者,自然算不上虔诚,但她仍然有信念。上帝可能有他神秘的方式,她有时不能理解,但在她心里,上帝是存在的。汤姆的这项计划让她不舒服。即使用他的标准来衡量,这也太过雄心勃勃了。
和贾斯明相反,杰克却开始逐渐接受这个想法。“汤姆,”他问,“你真的认为会从他的DNA里找到特殊的基因吗?”
汤姆耸耸肩。“我不知道,但只能有三种可能。第一,这是一个骗局;第二,他有神的能力;第三,他拥有稀有的基因,有超自然的能力——这是福还是祸,就看你怎么看了。当然我不相信第二种可能。”
“假如是第一种可能呢?”杰克问。
“当然那就不会有效果了。但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可以及时帮助霍利的办法,我愿意赌一赌。巴黎两位自动痊愈的病人也就是改变了基因组的几个字母顺序,也就是刚刚够杀死癌症。我们不知道这为什么会发生,怎么会发生的,但我估计引起他们DNA发生变化的因素来自他们体外,可能是他们输的血浆。我不知道那种促进因素是什么形式。可能是病毒,可能是化学分泌物,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事实是他们的DNA确实变化了,所以某种促进因素肯定存在。而且,除了耶稣基督的DNA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地方来找它。”
杰克皱着眉,一边思考一边摸着脸上的伤疤。“好吧,你是天才,如果你认为可以从基督的DNA里得到某种基因修复剂,或神奇的蛋白,我有什么资格和你争论?但不管你的想法有多大的可能性,如果你不能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就只能停留在学术讨论阶段了。”杰克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拿起那只装有假血的瓶子,把它放在右手掌心。“你究竟到哪里找到他真正的DNA样本?这人已死了两千多年。你到哪里去找到他的遗体,如果这世上还有他的遗体的话?”
贾斯明看着杰克坐下去,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双眼扫视着汤姆和阿列克斯。他整个的身体语言似乎在说:“好吧,现在让我听一些事实,一些证据。”她和杰克都本能地望着汤姆,但汤姆的父亲却往前靠了靠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阿列克斯戴上眼镜,轻轻打开面前的文件夹,他抬头看着杰克,对他微微一笑。“你的问题就是这些吗?”他翻弄着文件夹里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有点失望。“不想知道文献记载的基督具有治病能力的证明?不想知道关于他是否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争论?或者他的所谓‘神迹’不过是一些政治符号?你不想知道《死海信函》和《纳格哈马地》文献里的历史证据?或者看看他所创造的奇迹的清单?或者看看不仅《圣经》而且《古兰经》也记载了他的事迹,因为即使穆斯林也认为他有特殊的能力?”
阿列克斯看着杰克的眼睛,停了一会儿。“你就想知道我们必须到哪里去找?”
“先问这个问题吧。”杰克声音沙哑地说。
阿列克斯耸耸肩,打开文件夹。他抽出三张写满工整字迹的纸。阿列克斯·卡特不愿利用那无生命的文字处理机提供的方便。阿列克斯把这些纸张递给杰克,杰克靠向前去接了过来。贾斯明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内心不愿接受汤姆的主意,但却感到强烈的好奇。她仍然一言不发,坐直身子看着杰克面前摊开的纸张。
这些是开列的清单。三张清单。一张是绿笔写的,一张是黑笔写的,另一张则是红笔写的。每张单子有四个栏目:来源、地点。背景和可靠度。在“可靠度”这一栏每一项都标上一颗星、两颗星或三颗星。她瞄了一下单子的内容。一些词跳入了她的眼帘:“……都灵①裹尸布……哭泣雕像……圣伤痕……基督包皮……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②……兰西瓦诺圣体……基督遗物。”
①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②西班牙西北部城市,简称圣地亚哥。
“为什么是三份单子?”杰克问。
“在考虑基督基因物质的可能来源时,我做了一些水平思考③。红色单子直接列出了世界各地声称拥有基督遗物的地方。你知道吧?教堂,大教堂,还有诸如此类的地方声明他们拥有基督的血,包皮,或是身体别的部分。”
③指解决问题时从各个不同角度来思考而不是固定从一个方面来思考的一个方法。
“他的包皮?”
“是的,这是中世纪常见的遗物。大约中世纪,有一度约有五个欧洲教堂声称拥有基督包皮。绿色的单子包括我们知道的所有似乎能见到‘基督血’的现象。比如撒了岛西塔维奇亚的圣母马利亚哭泣雕像。汤姆就是在那儿弄到假样本的。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值得一看。不过法国米来怕的流血石印油画,葡萄牙的玛丽亚·霍塔受难像……”
阿列克斯打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反正他们都列在这些单子里。”他指着第三张单子。“黑笔写的单子列的都是有圣伤痕的人。有些人身上有状如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后留下的伤痕。你们听说过吧?手上、脚上、身上无法解释的伤痕。我觉得有必要将他们伤口里的血做一个基因检查。”
贾斯明看到杰克边看这些单子边点头。阿列克斯写的单子整洁,完整,有学术味道。甚至很可信。显然杰克是被吸引住了,而且她必须承认自己也有兴趣。阿列克斯了解自己研究的东西,不过主要是这位老先生有克制的兴奋感染了他们。他让杰克自己来接受这些想法。
“右边一栏里的星星是怎么回事?”杰克问,“是不是三颗星表示很有希望,一颗星表示不太可能?”
“完全正确。”
“三颗星的不多,”杰克翻着单子说,“事实上,差不多都只有一颗星。”
阿列克斯苦笑笑。“我没说会很容易。即使有时间我也只会去看标有三颗星的这些地方。别的肯定都是假的。我把这些都列上去,只是为了说明有许多地方声称拥有这些遗物。”
“那么,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三颗星当中,你认为哪些是最有希望的?你很详细地写了兰恰诺圣体有基督血的真样本。还有米来伯石印油画。”
阿列克斯镜片后的眼睛眯缝着,伸过手去指着其他几项给杰克看。“耶路撒冷圣坛的圣血看起来很有希望。另外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头发样本也值得去看看。加尔加特保存的切割下来的包皮本来也是很有希望的——但那已经在几年前被盗窃。别的现象或遗物我不感兴趣。”
杰克看着单子。“那么都灵裹尸布呢?我觉得那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汤姆需要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布料。”
杰克点点头。“嗯。那么圣伤痕怎么样?”
阿列克斯耸耸肩。“这谁也拿不准。不过巴黎妇女米歇尔·皮卡德和都灵的罗伯特·朱卡托看起来最可信,其余的都很可疑。三张单子上所有的项目中至少五六项是值得查一查的。”
杰克不断地就单子上的内容向博学的阿列克斯提问,他也就对单子越来越感兴趣。但贾斯明却越来越糊涂。一方面,她记起曾经在《时代》周刊上读过一些文章,便突然觉得这种想法不那么离奇,甚至是可能的。另一方面,她又不能不觉得这种想法是不折不扣的亵渎神灵。她一直对自己说遗传学的目的是拯救生命,看着人们死去坐视不救要比插手上帝的工作罪过更大些,通过这种方法她尽力使自己的基督教信仰与遗传学工作协调起来。不管怎么样,上帝认为可以让人类拥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自己存在的秘密。但现在谈这个却不是一回事,对不对?
杰克没在意她的不安,显然更关心一些实际的问题。“好的,汤姆。也许,仅仅是也许,你很幸运,你找到了真正的样本。但是两千年过去了,样本肯定还能分析吗?”
汤姆摇摇头。“那不应该成问题。九十年代中期,科学家分析过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埃及法老的DNA。那比基督还早一千年。甚至对五千年以前的南美土著印第安人遗骸也做过成功的DNA分析。只要样本一直保持干燥,就没有问题。一般来说,只要能找到DNA,就能利用它。”
汤姆显得十分自信,确信这样做是为了霍利,是正确的。贾斯明发觉自己在躲避他的目光,在她的记忆当中这可是第一次。虽然她觉得这样的想法难以接受,但她的科学家天性迫使她去考虑她朋友提出的这个建议可能包含的意义。如果他们能够分析出世界上最大宗教创始人的基因,将会怎样?许多人相信他是上帝之子,是上帝的化身,能创造许多奇迹,在他的DNA里会发现什么?
她觉得脖子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是的,这与常规的遗传学大不相同。这不仅仅是摆弄人的基因,这个设想更具野心——也更危险。这是要摆弄上帝的基因。
汤姆转过脸看着她,她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关切:“贾斯,你一直很沉默。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她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惟一清楚的是她深深感到不安。“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想法,我感觉这不对头。”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她觉得自己措辞不当,听起来不合情理。但汤姆点点头,表示他在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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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说:“你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基督的基因里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你根本不能将他神圣的根源解剖开来,放到显微镜下去研究。基督的力量来自上帝。这力量是精神的,而不是肉体的。仅仅是试图找到他的基因这个想法,你就等于宣布基督没有复活,没有升上天堂。你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遗骨留在地球的某个地方。这与我所接受的信仰教育完全背道而驰。”
汤姆摇摇头,用手梳理着头发。“你认为我在攻击基督教,其实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可能嘲笑你认为重要的东西。”然后他掉过脸看着杰克,杰克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帮助。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汤姆又回过头来看着贾斯明,她见他在微笑,但他那双诚实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她的内心。她很高兴他没有打出为霍利治病这张牌来压人。她愿意为教女做任何事。几乎任何事。
她听见阿列克斯清清嗓子,然后用手梳梳仍然浓密的白发。老人似乎在深思,好像要解一道难题。“这不必与你的信仰发生冲突,贾斯明。”他轻声说。
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弄着咖啡杯的手柄:“为什么?”
老人站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双手在背后握着,就像在讲授神学课。“首先,复活和升天是你的宗教的核心。没有这个核心就没有基督教,对吧?”
她点点头。
阿列克斯指指桌上的纸张。“但是如果你看看这些单子你就会发现,提到基督的肉体部分决不会引起对复活与升天怀疑。所有列出的样本都可能来自他死前身体的一部分:头发、血、甚至切割下来的包皮。事实上我无法找到任何遗骸的记载或声明能否认基督教的这个核心内容。就是一九九六年在耶路撒冷发现的藏骨间,也就是据称收有基督遗骨的地方,那也是空的。所以即使我们想要威胁你的信仰,我们也找不到这样做的依据。”
贾斯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等待阿列克斯继续说下去。
“你也相信基督是上帝的化身,对吧?做成肉身的上帝之子?”
“是的,我相信。”
“但你的宗教却没有告诉你上帝是怎样把他的能力传给他儿子的,对吧?”
她谨慎地皱皱眉。“嗯,没有。”
“所以上帝可能通过精神传授他的能力,或者——这一点我们并不清楚——基督可能确实是上帝的化身,以肉体出现的上帝。所以基督除了通过祈祷与父亲交流,他还可能,仅仅是可能,被赋予了给他力量的基因——你可以称之为一点神力。”老人停了一会儿,一边看着她,一边用右手摸着背心口袋里的怀表。“这有可能吗,贾斯?”
“有可能,但是……”
“你不想弄个清楚吗?”
阿列克斯的话总能引起她的思考,这次也是如此。她的科学家本性在向她的基督教信仰提出挑战,并且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假如有可能在基督的DNA里找到具有神力的基因,将会怎么样?
阿列克斯重新坐到座位上,向后靠着,十分放松。他说,“你认为基督可能通过纯精神的方式得到神力,这很可能是正确的。不过即使你的想法不正确,即使他所谓的神力来自于他的基因,你也不会损害你的信仰。不管结果怎样,你的信仰都是安全的。”说着老人向前倾了倾,蓝眼睛里闪着年轻人一般的热情。“只要想像一下我们可能揭开基督为何与众不同的秘密,并把它用于帮助人类:不仅是帮助霍利,而是所有的人。你信仰的上帝怎么会反对呢?他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人世间难道不就是为的这个?谁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的本意。”
贾斯明的目光从阿列克斯脸上移到汤姆脸上。她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信仰不同,但却相信她的价值观念。她觉得他比自己宗教圈的大多数人更具基督精神。然后她又想起了教女,一个勇敢的、聪明的孩子,应该得到应得的每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接触到汤姆的蓝眼睛时,她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我认为你错了,”她说,“我觉得你不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贾斯明转过脸,看着围桌坐着的所有人:杰克、阿列克斯和卡特。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几乎像一家人。她耸耸肩。“在做最后决定之前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但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你目前也可以算上我。”
她试图与他们一起微笑,但却无法阻止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表示异议。
汤姆·卡特环视围桌而坐的几位,心中对他们十分感激,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把心里这个离奇的想法告诉自己最信赖的人本身就是一种解脱。过去的几天里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这个念头。他一会儿感到信心十足,这个想法一定会成功;一会儿又感到一种恐惧,居然会生出这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