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这……」
「嗯——?!」
「属下再去弄水!」
几个来回以后,那榻上的人已然整个儿浸湿。
不断反复去拧水的两个人愈发瑟缩着,愈发惶然。
我抿唇道,「本座教你们一招如何?弄些个辣椒水来,那些伤口……」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我下意识回头看去。
傅了了的眼睛仍是闭着,唇却是微动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我使了个眼色,那俩人连忙过去,一个将傅了了的上身扶起,一个又不敢太过逾越而试着轻唤道,「傅大人,傅大人,醒醒,快醒醒!」
等得不耐了,我干脆在椅子上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站在外侧的家伙终于回过身来欣喜地向我汇报,「教,教主,傅大人醒了!」
我站了起来,负手缓缓踱至榻边。
这时傅了了已被平放在榻上,微微睁开的双目里闪耀着些许忽明忽暗的亮光。
我瞥向他身旁,「你们都下去。」
「是!」他们如临大赦,低垂下脑袋自我身边溜了过去。
就这个角度,我俯视着傅了了。
「了了。」
「教主……」他的嗓音沙哑,气若游丝。
「原来你还认得本座。」
「属下,永生不能忘……」
「是吗,那么本座且问你,赵蕈麟待你如何?」
他的面色仿佛更白了,半晌才嚅出两个字来,「……很好。」
「既然如此,你又怎舍得回来。」
「这里,才是属下应该呆的地方。」
「哦?」我有些意外地扬眉,转而道,「赵蕈麟那厮既有本事抓了你,又怎会放了你。」
「……是他放属下回来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他,亲自放属下回来的。」不知是否错觉,说这一遍时,他似乎不再迷茫了。
「呵,了了,你这浑身的伤又是哪儿来的?你该不是要告诉本座,摸夜路上山时不慎从山上跌了下去吧。」
他将脸撇开了一些,「是他放属下之前,特地叫人弄上去的。」
木然张合之间,手,突然攥紧。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了口里的甜腥。
这是来自那个男人,赵蕈麟,最直白的宣战。
他心知我生性多疑,从而故施疑阵。
倘若傅了了不伤毫发地回来,我会起疑。
倘若傅了了隐瞒我那些事情,我会心疑。
傅了了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外加直言坦白相告,我亦会起疑心。
而今要面对的是眼前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到底还应不应该去相信。
思虑的过程当中目光飘转,落在他的脸上。此时,他正无神地望向头顶的房梁,眼色罕见地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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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各派联合围攻碎荷山的那一日,竟比预告的更提早一日到来,想必是孟宥庭出于某种考虑而提前了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这于我的心态并没有影响。
接到通报后,我从千羽殿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即令传达下去,将山下的防卫全部撤出移至山腰上来。这一役,我教在人数上明显处于劣势,只能针对性地加强局部效果以达到战力的最大化。
袁玢还没有醒过来,我却调派昙嫣领了上百个教徒去增援前线。为此金瑶儿宁愿抗命也不愿让袁玢与顾月单独相处。
见这光景,我笑道,「瑶儿,对于玢儿,你是否过于关心了些。」
他行为一滞,继而低垂下了脑袋。
「罢了罢了,就让你去接替月儿,顺便——」我抬手晃着手中的纸片,「把这个给本座带去给玢儿。」
「哎?」他抬起头来,满面的诧异之色。
我摆了摆手,「去吧。」
过了一会儿顾月进殿复命了,举止合度,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老样子。
我赞许地点点头令他起身,并道,「月儿,这些天你受苦了。」
他直立起身子缓慢回答,「属下整个人都全凭教主处置。」
「是吗。」我大笑。
而后站起身来,走下阶梯。
「月儿,本座要你带一支劲旅与正道门派相抗,如果碰上了濮阳少卿,你当如何。」
「杀无赦。」他顿道。
「很好。月儿,寐莲教即要交托于你了,一切依计行事。」
他于我身前低身叩拜,「属下万死不辞。」
「那么——」我环顾四周,站在殿内听着我说话的众教徒,「你们又当如何?」
「寐莲生我生,寐莲昌我昌,寐莲亡我亡!」
齐整的应答震耳欲聋,回荡在千羽大殿气宇恢宏的梁柱上。
我终于暗自吁出一口气,不自觉的,却是发自心底最直白的反应。
与此同时,殿外有人来报,「教主,秦大人回来了。」
我怔忪了半分,才问道,「他如今在哪儿?」
「在殿外候着,等教主宣召。」
「……本座知道了。」
令教徒们散去,我在高座跟前站立,罕见地手心不断渗出汗来。
直至身后脚步声临近,我调整出一个比较自然的笑容,然后转身。眼前他依旧是老样子,一身漆色滚金边的大氅,彰显十足霸气与日月争辉。
我迎了上去,故作急切道,「是瑭儿,瑭儿回来了,谢天谢地幸而赶上了。」
「是,没想到他们更快一步。」
第一百三十章逆 变
「那么,东西带回来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方红色丝绒锦盒,并缓缓打开。从我的方向正好可以看清楚那其中,玑缘璧莹白透明的模样。
「你要的是这个吧。」
「呐,不错,你真的要把它交给本座吗。」
「……哪来这么多废话。」
当玑缘璧被搁在我手心里的时候,我才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存在感,于是笑盈盈地将它收入袖中,「啊呀呀,这么好的东西却不能一直属于本座,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回权当本座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能立即还上便好。」
对此,他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倒是只盼你说这话时能有半分真心在就好。」
「……」
稍显尴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越过他径自朝殿外走去。
「你去哪?!」这尾随追至的声音里透着讶异。
我止步,微微回头,「瑭儿,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唷。」
「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头。
我挑眉,微微一哂,「要不要跟上来看看。」
最后我俩一齐伫立在碎荷山上一个视点极佳的望景亭中,我一边兴致遄飞,一边以手指为他不断勾勒指点着这视野内的种种繁荣。
六大派联盟军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已逼近至山腰处,而我教众弟子们的奋起抵抗还是令它一时之间不能再靠近半步。那所谓的名门正派确也身怀各种武功绝技不容小觑,只惜形同散沙难聚战力。在六大派联盟面前,孟宥庭纵是身怀大志也不能尽情施展,也颇叫人怜悯。
秦歆樾问,「这样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大概不长了吧。」
虽说彼此均心中有数,可他明显还是为我这回答吃了一惊。「那你……」
我犹叙说着,「不过,江湖精妙之处在于,它随时都可能充满变数。」
于是,他缄口不再讲话。
我也知道这种说话语气向来都不讨他的喜,遂也跟着收回了目光转而重新投入于山腰处的战势上,直至,有一名教徒突然匆匆来报。
「禀教主,属下遵照您的指示放人,可他就是不肯走!」
「不肯走?怎么回事。」我不觉敛容,这着实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说他想见您!」
「你没有转达清楚本座的话吗。」
「属下都说了,东西也交给他了,可是他执意如此!」
我回头,望了眼山下那飘摇着的六色旗帜之一,而后漫不经心道,「也罢,那就让顾月使直接送他过去吧。」
「是!」
待那名来报信的教徒走了以后,我对满面狐疑的秦歆樾笑道,「瑭儿,接下来本座要请你看一场戏。若戏码好,还望记得打赏。」
他冷哼一声权作应答。
不出一会儿,山下即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名被绑缚住双手的青年,被那身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推搡到了众人的视线范围中。那青年蓬头垢发的,看上去极其落魄。
「江堂主,顾某奉教主之命,为贵派送上一份大礼。」顾月清雅的声音恰似不食人间烟火,却俨然如催命的修罗。
霎时间,两阵交锋之间俱是一片滞然。
濮阳少卿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却未作任何反应。
写着“江”字的血色旌旗下,有一个人惊惶失措地扒开人群不断朝阵前挪动位置,口里还叫着青年的名字。
众人也极有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摆出了完全旁观的姿态。
「亭儿!」
青年木讷地抬起头来,半晌才发出一个脆弱的单音,「……爹。」
「亭儿,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爹……林烟他,不见我。」
此语一出,即引发了一片不小的骚动。
有人奚落着,「江副堂主,你这儿子明显被那妖怪勾得魂不守舍了,还要着有何用。」
同时又有人摇头晃脑地应和道,「江湖之耻,江湖之耻啊!」
江重庸看似无言以对,只能顶住了身后此起彼伏的谴责声,冲着江仲亭的方向大力呼喊,「亭儿,再坚持一会儿,爹这就来救你!」
炼血堂的正堂主江重道不知何时站在了江重庸身后,并一手摁上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
江重庸扭头低唤道,「……大哥。」
江重道转身,朝着身后的武林正道扬声说,「家门之耻,望各位见笑,今日我炼血堂就与那孽畜斩断关系,天下英雄大可不要顾及我炼血堂的颜面当诛则诛!」
「好!江堂主,不愧是明白事理之人。」
「大义灭亲,实则武林正道的楷模!」
「不!大哥!不!亭儿他……他还小……他还小!」江重庸不自主抓住了江重道的胳膊,他乞求着,声音衰老而苍白,满带着无力地颤抖。
江重道冷然回答,「二弟,你还嫌我炼血堂今日丢人丢的不够么。」
一切成为定局,便无力回天。
众人再次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一路厮杀。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江重庸嘶声力竭的哭喊声,在乱军铁马之间被完全淹没。他突然岣嵝起来的身躯,被人群挤撞得东倒西歪。
这时我冲着秦歆樾笑道,「怎样,瑭儿,这种戏码你可喜欢?」
他黑着脸回答,「我从未见过比你的兴趣还要恶劣的人。」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在这说话的空当,我正好没错过卓人芳腾身跃至江仲亭身侧的那一幕,顾月二话未讲,便把江仲亭的身躯朝着他的方向推搡了出去。
从这一刻起,命运的轮盘再也停止不了。
卓人芳接过江仲亭,突然恰如有所感知地抬起头来望向了仍然身处凉亭之中的我,唇边溢出了一丝不善的微笑。
我未作任何反应,只是默然望着他高举起了手中的令旗,并做出撤退的指令。
六大门派之一的琅琊门,就是从那一刻退出了六大联盟的。
绝对的全身而退。
卓人芳即时寻不见了踪影,也包括方才阵前被拟定为人质的江仲亭。
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在眼前堪堪发生却无法立即做出判断,形势因此变得混乱起来。
之前,江湖上六大派实力相当从而互相牵制。彼此心照不宣的是,以江湖令号召各大派共伐邪教也是考虑到经此一役各派必元气大伤,惟有用这种方法来维系相互之间微妙的平衡。而今却只有琅琊门得以保存实力,日后的状况不容人乐观,却无人敢再行效仿之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举。
我不由抚掌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好一个江湖正道!」
秦歆樾望着我,面露愕然之色。
赶紧抢在他质疑以前率先开口,「瑭儿,这一开始就是约定的内容。」不是完全的真话,却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秦歆樾咬牙道,「因为这种事,就把玑缘璧……」
「瑭儿。」我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等着瞧吧,更厉害的……就要来了。」
仿佛为了应征我的预言一般,山下及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一个身上带着六大派标识的人,正由远及近。那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形貌极其狼狈。
等到终于赶到了山腰,他尚来不及歇脚回复正常的喘息,即惊惶失措地嚷道,「不好了!山下,山下突然到处都是朝廷的人马!」
第一百三十一章适 停
「我们,被包围了!」
并不是发出了多大的声响,可在这令每个人都如坐针毡的时刻,却能轻易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去。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那传信之人,更有甚者,印一笑上前捉住了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提起。
「说清楚,怎么回事!」印一笑咆哮着。
那人惊惧地结巴道,「属下只不过打了个盹,哪,哪知一睁开眼……」
「废物!」
一巴掌掴在了那人的脸上,随即将他狠狠地丢开,印一笑转身,一眼望向了人群之中的孟宥庭。
不仅仅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都随之看向了孟宥庭。
这一刻,孟宥庭是众望所归的。
一个武林盟主,到了这种时候终于得以显出了以其为主体的精神地位。
孟宥庭淡道,「堡主毋须怪罪于他,想必他也是为奸人所害,而今商量对策才是当务之急。」
本小辈一番似有意若无意的教训,印一笑极不情愿地应道,「盟主教训的是。」
人群中还有人忧心忡忡地问,「孟盟主,您看……而今我们剩下的五大门派当如何是好。」同时,这也是其他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
站在孟宥庭身后不远的江重道将身子凑近孟宥庭了一些,看似商量的私语,声音却大得恰好能叫所有人都听到,「禀盟主,老夫以为江湖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因而朝廷此番出兵必然意在邪教,实则与我武林正派没有太大干系。这种时候只要不与其相争,大可明哲保身。」
此话随即招来了大多数人的附和。
我转过身子朝向秦歆樾,一脸的兴奋难当,「瑭儿,你快猜猜孟宥庭会怎样回答。」
却发现他依旧冰冷着脸,没有回应。大约还在为方才的问话没有得到我适当的解释而恼着。我暗自咂舌,心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再肆意招惹他的好。
等到附议声稍止,孟宥庭才缓缓地开了口,「诸位江湖兄弟,你们若还认我这个盟主,就不妨先冷静下来听孟某一言如何?」
「盟主,您尽管说,我们都听您的!」
「是!盟主有言,我等无所不从!」
「好!孟某在此先行谢过大家!」孟宥庭双手掬拳作揖了一转,藏青色的衣摆随风翻卷,整个人瞧上去颇有几分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