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歆樾见我这般,于是问道,「在找什么。」
心知他若知道答案必不会痛快,遂以一个大大的笑脸相迎,「什么也没有。」
另一方面,众人对祝员外的发言自是全无异议,所以台上他的声音犹在继续,「过去关于收租收税之事,或许鄙人一直欠大家一个交代,今儿就不妨趁这个机会当着大伙的面把话挑明了说。」
既是这事儿在座人的神情都依次转为肃然,兴许所有人都在好奇,他会对此做出怎样的解释。
「说起来,鄙人从前有一名知交故友姓朱,因为老年得子而宠溺有加,可怜我那贤侄打小便被贯了一身恶习。」
有人问曰,「祝员外,您到底要说什么。」
祝老儿仍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后来贤侄与其父一语不和发生了口角,从此竟狠心撇下老父离家出走!所幸后来投奔到鄙人这里,才好令鄙人那老友安下心来。哪知他来了以后依旧恶习不改,甚至打着别人的名头干下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鄙人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焉,又不忍将他送去官衙,才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堕落铸下大错!」
「……祝员外的这意思莫非是!」
「不错!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寐莲教教主。」从寻欢楼打手那里扯过兀自痴愣着的那傻小子,并将他推搡到了台边众人眼前,祝老儿的声调已是越说越发激昂,「就是他!姓朱,名鸣曲,正是我那可怜老友的嫡出不肖子!」
此言无疑惊起了轩然大波,那祝老儿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傻小子朱鸣曲的恶行,底下不断涌起的吵嚷声足以将它整个盖过。
「居然有这等事,实在罪大恶极啊!」
「此人当诛,此人当诛!」
「乡亲们,不如我们一齐将他送进官府!」
「对,对,就这么办!」
至此,大约谁都记不起那十万两的黄金了,今夜的主题已然出现了完全的偏颇。老鸨亦极尽安抚躁动起来的人群,可在滔滔众怒面前终归是回天乏术。
立于风口浪尖上的朱鸣曲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周围的动静他没可能听不到,只是兴许都不甚在意了。
我笑眼观望着这一切,耳边却突然传来秦歆樾微怒的声音。
「莫非这是你想要的。」
「嗯?」
「把那家伙活活逼到这份上。」
我不由苦笑,「怎么会,那不是本座的初衷。」
「可事实上已经!」
「瑭儿,不如先看看那边再说如何。」
顺着我所指的方向,我俩的视线一齐回到了台上。
在台上稍微靠后的位置,郭芸阖着双目,肩膀起伏着,似在极力隐忍着些什么。他动了动嘴唇,声音立马就被嘈杂声给淹没了。
直至他睁开眼,突然扳过那傻小子的肩膀,「……说话啊!快说些什么吧,你不是的,告诉大家你不是的!你听到了吗,朱鸣曲!」到头来约莫是真犯了急,他干脆直呼出了那个名字。
众人不由鸦雀无声,看着这不明所以的一幕堪堪发生,只是那其中的另一个主角仍旧站着未动。
「说罢,你究竟要怎样,究竟要怎样逼我!」话了,郭芸看似不自禁用手臂环抱住了朱鸣曲的脑袋。明明两人的身高相仿,这样的动作竟没有一丝的违和感。
而朱鸣曲也终于有了反应,他弓下的背战栗着,手却猛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场下的其他人也全都瞪大了眼睛。
傻小子的唇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贴上了面前那人的。
因为被搂住腰肢亲吻的关系,郭芸的身子向后弯折到难以想象的弧度。
这时我收回了视线,冲着身旁同时回头的那人微微一笑。
「会变成这样……你早就知道了。」
「大概吧。」
「那你可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哎?!」
方才昂起头,他的唇便覆了下来。
「唔,唔,恩……」
喉咙里流泻出理所应当的低吟,他却因此而陡然移开了面孔。
他黑着脸道,「你那是什么鬼声音。」
「哦,你不喜欢。」
「不……没事。」脱力状放开了我,目光仍回至台上。
那众目睽睽之下的俩人依旧难舍难分,连之前一直推拒着的郭芸也都开始积极回应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世间总不乏人见不得别人的好。
祝员外猝然爆发出一声厉喝,打断了那两人的动作,「无……无耻之徒!朱兄弟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孽子,苍天何在啊!」
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台下的声音再度鼎沸起来,「真个不知廉耻,竟做出这等苟合之事!」
「说不定从一开始他们便有意勾结,共同骗取大家的财物!」辨别不清人群里是谁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立马获得了更多人的认同。
「必是这样!将他俩全部都送进官府!」
「对,对!就这么办!最好将他们全都处以极刑,才能消我心头的这口气呐!」
情况愈演愈烈,再继续下去将会两个人谁也保不住。
郭芸缓缓推开了朱鸣曲,上前一步,并展开手臂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有些淡漠的神态极其的耐人寻味。
「鸣曲的银子全部花在了我身上,错都在于我,送官府也好,处以极刑也好,郭芸绝无怨言。」
「不,不是这样!」朱鸣曲惊慌起来,「其实之前郭芸一直都有阻止我,我却一意孤行才会犯下大错,有错的是我!」
他俩相互维护之时,祝员外却毫无征兆地怪笑起来,「都不要争了,死在一块儿还能做对同命鸳鸯,岂不是更好?」
朱鸣曲抬头怯懦地望着他,最后吞咽了下,仿佛费尽了周身气力才微弱地轻唤了一声,「……祝伯伯。」
「贤侄,你千万莫怪我无情,就凭我与你父亲的关系,若不是因为你犯下的那些事情天理不容,我是断然舍不得你的。怪,就怪你自己,居然胆敢冒充天下第一的大魔头……」
傻小子没有吭声。
其实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一声倾尽最后的呼唤,都无法拯救一副腐朽到骨子里的硬心烂肝。
正值此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官兵来啦!」
「哦,竟来得这样即时。」祝员外即面露欣喜之色。
说话的时候,寻欢楼漆红色的门便大敞开来。
众人俱是一震,齐齐望向了门口。
一队官兵鱼贯而入,不消一刻就包围了整座高台。
这时我才兀自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小纭儿的办事速度一向都快。」
「快,快把他们抓起来!」祝员外对着其中一名领头的官兵说。
那名官兵向前迈进一步,并出示了令牌,「你就是……城南山脚的祝员外。」
「正,正是鄙人。」祝老儿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而缩了缩身子。
「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怎么回事!你……你们是谁!」
「我等是奉知州大人之命,来此逮捕人口失踪案的嫌凶。」
来的并非当地的县官,而是州级官衙。
认清了这个事实以后,祝老儿亦是面色剧变,「什么人口失踪案,鄙人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知州大人接到了报案,在你家中地底下似乎发现了可查性证据,我们已派人前去取证了。」
「什,什么……」祝老儿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那一刻他大约也明白,再无力回天了。
当官兵准备缚住他的双手时,他却骤然反应激烈起来,将人大力地挥开,「等一下!那他们呢!那他们呢!」手指着朱鸣曲,那满面的形态狰狞竟完全毋须掩饰。
「他们?」官兵不解其意。
「他们可是要犯!比起鄙人来说更加留不得的罪犯!」
第一百五十四章传 奇
对于突如其来的这场变故,人们面面相觑全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当话题的中心回至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两人身上时,「就是,切不可放过那两个人!」类似这样的叫嚣声再度响起。
说来也是好笑,只有当傻小子的身份不再是“教主”的时候,才会有人不断出来申讨他的罪行。这世间总是这般,习惯了弱肉强食。
为首的官兵皱起了眉头,「他二人何罪之有。」
「冒充邪教教主,外加上诈取他人财物,这样的罪名难道还嫌不够?」
「竟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指不定他背地里还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
这话的意思,怎么听都是预备把祝家庄地底下的那些破事栽赃给那傻小子。
在郭芸的催促下,傻小子急忙辩解,「官差大哥,我没有做!」
祝员外尖刻地逼问,「没有什么?是没有冒充邪教教主,还是没有犯下错事?」
「我……」
明显设下了圈套难以应对的问话,只惜傻小子应对这只老狐狸段数太低而顿时语塞。
郭芸道,「祝伯伯,人做事天在看,鸣曲是怎样的您岂能不知。」
祝员外仍然一口咬定着,「那小子打小便不成器,鄙人也是时候为了朱世兄好好管教他!」
争辩的不可开交,还是那为首的官兵制止了这了无休止的讨论。
「别争了!既然是这样,那就押回衙门一同审查!」
「是!」几名官兵上前来扣住了朱鸣曲和郭芸,祝员外仰天大笑,形貌端的颠狂。
几名嫌犯被推搡着出了寻欢楼,看热闹的人群依然尾随其后,还不乏言行过激者朝他们身上投掷着水果与瓜皮,恶毒的诅咒声充盈着整条长街。
秦歆樾瞧了我一眼,「再不出手,莫非等到将来去了刑场劫囚麽。」
「啊呀,这种事本座过去可没少做呢。」
「可惜我没那么烂的嗜好。」
……喂,明明你自己也是我从法场上劫回来的。
「其实傻小子的事情怎样都好了。」
「什么意思。」
我笑盈盈地指了指前面的方向,「瑭儿,本座要去那里。」
某人俯身低下脑袋,我便立即伸出胳膊搂紧了眼前细长的颈子。
他却稍带不情愿地凑近在我耳边缓道,「……非得这么做吗。」
我扬起眉毛存心挑衅,「说好了的,莫非你想要逃。」
闻言他登时无语,遂低下眉眼将我抱起,随即腾身一跃。
那刹那间漫天的花瓣由周身肆意飘零,掺杂着金色末状的颗粒一同,齐齐地堕入尘埃里。人们纷纷昂首,惊诧于这片不同寻常的景观。
在众人被那些吸引去注意力的这空当,我已被秦歆樾托着稳稳地落在了朱鸣曲他们前面的位置。
虽说与之相隔了一段距离,可朱鸣曲还是即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立马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上几分,我则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微微侧首,空对着匆忙挡在他们身前的首领官差清艳一笑。
「来者何人,快闪开,否则治你妨碍公务之罪!」
「愚蠢的人啊……」
「你说什么?!」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话音将近,所有人均是一副懵愣的表情,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
「他,他在说什么……」
「好像全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这人到底是谁呢?!」
「谁知道,那气度那涵养,一看就是名门出生,仔细一瞧长得也还有几分好看……」
「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个!」
「我可没说错啊……那两个人,全是世间极品!」
这么一来,人们关注的重心全都落至我俩的相貌人品之上。接下来“啧啧”声接连不断,我均报以微笑回应,秦歆樾则一直面无表情仿佛与己并不相干,对此我不由心下叹道这人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官差骤然喝止了这片堪称歪风邪气的无关议论,转而咤道,「休得胡言乱语!」
「啊呀,此话怎讲,本座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何来的胡言乱语。」
「真个冥顽不化!兄弟们,把他也拿下!」
说罢,已是率先拔出系在腰间的长刃直指向我们。其身后,亦是刀影重重直晃人眼。
我不慌不忙道,「奉劝你们,还是别乱动比较好。」
「哈?」
「看呐,进去了……」歪了歪脑袋,勾动手指抵在脑边,「进去了这里。」
「什,什么东西?!」极尽维持着镇定,他们却僵直了身子认真地惊慌起来。
「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只是灾难的起源。
如同一句即时生效的魔咒,临近之处连同官差在内,不少人都抱住脑袋哀号起来,发展到后来以至于就地翻滚。稍微站在比较靠后的人没受到波及的,都只能瞠然望着这一切发生,大约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形势顷刻间忽转。
渐渐地连郭芸的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了,唯独傻小子一人站着无恙,直至郭芸忍受不了痛苦地俯下身子,才猛地反应过来匆忙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郭芸?郭芸!」
郭芸唇色发白,却是隐忍地摇着头。
我对朱鸣曲招了招手,「你,过来。」
仿佛终于意识我是在召唤他,朱鸣曲先是身子一颤,不消一刻即立马拖着郭芸的身子一齐来到我身前,这时候的官差连阻拦他的气力都没有。
我朝他摊开了右手心,「把这个让他服下去。」
「这是什么。」他犹带疑惑。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一些驱虫的药,来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每人都吃过的。」
「你!你!原来这些人会这样都是你干的!」
「显而易见的不是么。」
不错,那些人不过是中了我方才掺杂在花瓣当中的金丝蛊。这种蛊还是我从秦歆樾那里借来的,蛊虫在进入人体初期是会有些抗拒感,事后驱赶它却只需一些普通的驱虫药剂即可,总结起来倒是无甚大的害处。说到它的作用嘛……
「你到底要做什么!」傻小子终究不是淡定之人。
跟往常一样,我施施然对他吐出了两个字,「闭嘴。」
在那边,人们的面上均浮现出些许浑然之色,仿佛痛苦全然脱离了身体。
示意秦歆樾将我放了下来,我踱步地向那些人逐渐靠近。
暮色笼罩着整座街景,我发出的声音不觉变得通透,而他们的应答声更有如歌颂一般。
「谁有罪。」
「我。」
「尔等起源于罪。」
「正是。」
「人之所欲,实为灭罪。」
「正是。」
「欲盛而不自持,罪无可恕。」
「正是。」
「尔等焉有罪乎。」
「我有罪,罪无可恕。我有罪,罪无可恕……」
莫名而来的呜咽声四起,那传感到我身上的绞痛感撕心裂肺。
一名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人群中啜泣不停,我伸手,将掌心按上了他的头顶。
「已经没事了。」我说。
「是!」他迷茫地望了我一眼,即抹干了泪水,铿锵有力的回答。
维持着这样的状况,中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