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逃出琅琊门已经近一天时间,并不是说就此安全下来,只是这个人的情况仿佛愈发糟糕了,所以不得不寻了一家客栈安住。
我难得柔声地道,「第一次与你重逢的时候都未见得你这般。」那时的他虽然落魄,可当我明确地告诉他,他想要的那个林琤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时,整个人都一直还算清醒,不比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木然望着头顶天花板。
我接下去续道,「后来本座也发现了你有不对劲的地方,对了……瑭儿也注意到了,只不过那是你阮缃融的事情,本座无意干涉。而今却是你妨碍了本座的行动,所以,你是不是应该给本座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份上,依然得不到想要回答。
我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本座可不管你了。」
「呜……不要,林琤。」
「还不愿意说吗你?」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颦起了眉心。
「林琤,别生气……」他一把抓住我既要抽开的手,咿咿呀呀地啜泣着。
「本座不生气。」
原本以为这样的安抚会令他稍微好起来一些,哪知他另一手突然捂住了胸口,似十分痛苦一般地低声呜咽。
「你怎么了!」我站了起来,手却依然被紧紧攥着。
「别走……」
「恩,本座哪儿也不去。」
得到这样的许诺,他似乎总算安心了下来,手哆嗦着探向了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只赤红色的小瓶子来。
眼见着他就要把那东西灌下口中,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什么!」
「让我吃……」
「阮缃融!」
始终僵持不下。
转眼间他的面孔已经开始扭曲,我只好将那东西还给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灌下去,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这么一来他也总算恢复了一些清明,两人却再无话可说。
我兀自下到楼下,找人打听了一位当地最赋盛名的郎中,将方才残留着药液的赤红色瓶子交与了他。
他先是嗅了一番,然后沾了些在指尖上观察着,最后诧异地抬头问我,「敢问公子,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我心知有异,于是斟酌再三谨慎地回答,「一位宫里的朋友托人捎过来的。」
「原来如此,这倒不稀奇了。此物名贵的很,是采用北国上等麝香研制而成,功效是叫人产生幻觉,据说王宫贵胄们都喜欢这么玩。不过若是过多地摄入体内恐怕是会破坏大脑神经的吧,所以公子您还是慎用为佳……」
他后面的话已然入不了我耳中了。
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那里,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相互拥挤着。
不觉被人撞上,狠狠地擦过肩膀。
他尖细的嗓子骂道,「没长眼睛呐!怎么走路的,真是。」
我抬眼,稍作瞟了一眼,只见那人面上罩着华美的斗篷,身上的打扮端的怪异,倒不像是汉人。
我未在意,仍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忽而又觉得那人的声音还有几分熟悉。
思虑之间回到了客栈里。
推开房门,这一看不打紧,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眼前是怎样一副凌乱的景象,被褥已有一半掉落在了地上。
而榻上,哪儿还瞧得见那人的踪影!
第一百六十三章宣 泄
那人身子又虚,只短短一会儿功夫,还能去了哪里。不知是被卓人芳派出搜寻的人给找到,抑或是他趁着我不在便自行离开?
心怀着诸多疑虑,在屋中四处探查了一番,却未能有所获。
不觉心生懊恼地在榻边抱住膝头蹲下,只道方才没有随便离开便好了。
忽闻屋外一阵脚步声临近,恰似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遂起身,前去匆匆打开屋门。
岂知出现在我眼前的,正是此时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而他对我突然打开了门也似乎感到意外,半晌才反应过来,缓缓抿起了唇角,「唷,教主……您怎知卓某今日会来。」
撇了撇嘴,答曰,「若是知道,本座便不会在此干候着了。」
「这么说,卓某的出现,其实并不受人欢迎咯。」
「话虽如此,门主难道会因此离去?」
「不,不,卓某为心系之人而来,自是不能无功而返的。」
心内禁不住冷笑,面上却仍故作匪夷状问道,「不知门主所指的是本座还是……」
「自然都有。」
得到这样预料之中的回答,于是让开一步,将屋内的布景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回,恐怕要令门主失望了……」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跟着看向了屋里。
屋内仍然维持了之前的一片凌乱。
直至他的目光来回扫了几转,他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状况。
「他人呢?」
「走了。」
「走了?上哪儿?!」
「啊呀呀,原来门主也是来迟了一步吗。」
「你……」
他捉起了我的衣领向上提起,最后又无计可施一般地狠狠甩开。
「把他带走!」他对候在身后的那群侍卫嘱咐道。
「是!」几个人一致回复得孔武有力。
我明白他必会一个人去找寻阮缃融,所以才会把我交给那一帮人。
等出了客栈,又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而拐进了一处相当偏僻的弄堂,我将脸凑近距离我最近的那名侍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被我扰得身子一震,他耗费了许久时间才恢复了镇定。
「给我老实点!」
我不由得轻笑起来,「你可知卓人芳最大的失误是什么。」
那人被我唬得愣了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另一人连忙催促道,「快走快走,别听他瞎说!」
那些人都摆出了一副不愿听我说话的样子,想必卓人芳交代过他们的还在奏效。
仍兀自说了下去。
「他最失误的地方在于,他把我交与了你们这群小卒。」
话音刚落,他们尚来不及反应便齐齐倒在了地上。
那之前是碍于身处琅琊门之中,即便出手了仍无计脱身,这时已然毫无顾忌。
我拍掉袖子上沾染到的药末,只觉得用药对我来说已经是愈发顺手了,倘若武功再也回不来,不如哪天就彻底跟了阮缃融使药去。
一说到阮缃融,却是数不清道不尽的愁。
天地之大,我又该去何处,还非得抢在卓人芳前面找寻到这家伙。带走那家伙的人,若不是卓人芳,那又会是谁呢。
或者说,他真的是自己走了。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就能看到他仓然出逃的样子。
头捱在墙上,手指不觉扣进了耳边贴着的墙瓦之中。
阮缃融啊阮缃融,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只可惜,这并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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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像是来自尘世间的声音,倒如一场不大真切的梦境。
揉了揉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面孔,一时之间竟有些木然。
「大人?!」那家伙又重唤了一遍,他正弓着背打量着我。
我不禁伸出了手,下意识掐住了他的脸。
那家伙立马夸张地叫唤起来,不断地痛呼道,「嗷,嗷,好痛!大人松手,快松手!」
却是真实的触感。
我放开了手,他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侧首望向他,还有些迟疑地确认,「贺灵,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那位大人一同来找您的。」
「那位大人?」
「噢,对了,话说回来,大人,你又为何会倒在这里,是身子不舒服吗。」
苦笑着回应道,「不碍事,大约就是彻夜未眠累着了。」
「大人您彻夜未眠?为什么。」
「贺灵,何时轮到你来向本座提问题了。」
「可是!对……对不起。」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转了,脑袋也跟着耷拉了下来,看上去颇为沮丧。
其实与这孩子重逢不是不高兴的,毕竟之前还多有记挂,如今确认到他的平安总算是放下心里的一件事来。只是被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追逐着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犯了恼。此时见到他这副模样,却又再次于心不忍起来。
遂决定不再看他。
我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轻道,「贺灵,走了。」
「哎?!去,去哪儿?」
「怎么,不愿意跟着本座?」
「没有的事!只是要先和那位大人说一声才好。」
又是那位大人。
除了我以外,贺灵鲜少对其他人这般称呼。此时再次听到,不觉又重新记起。
于是比较认真地又重新询问了一遍,「贺灵,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大人,那个得从我去苗疆找您开始说起。」
「你……真去了苗疆?」
「是啊,贺灵原以为那个人会直接带着大人回苗疆呢……」
提到秦歆樾,气氛再次凝重起来,我与贺灵大约全都各怀着心思。
不过如此一说,我便了解到这段时间以来贺灵的动向,也省去了功夫再加以询问。只是……在苗疆那片地方,他能遇见了谁?
这时听他继续说道,「以前就听说苗人仇视汉人还不知道为何,等到亲自见了才知。看看,我走了一路早就又渴又饿的,原本忍不住找了一户人家请求留住一宿,哪知那位看上去挺和善的老婆婆一听说我是汉人,竟然就拿扫帚将我撵了出去。」
闻言,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哦,竟有这等事。」
「大人……你在笑。」
「没有没有,贺灵你继续。」
他撇了撇嘴,继续讲了下去,「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就打听到当地有一家……咳,那什么的老板,似乎对汉人十分友好,所以我就慕名而去,然后就见到了那位大人。」
话已至此,我心中一动。
仿佛凋落在某个角落的记忆又在一瞬间猛然复苏。那个人的容貌,那个人的一切,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与此同时,兴头上还有了别的预感,譬如……
贺灵的语气已是完全兴奋起来,似乎已经忘却了方才我无心的呵斥,以及落井下石的嘲笑。
「大人,我真的没想到,那位大人原来也认得您!」
霎时间,我脸色一黑,泉思亦如潮涌般顿涌。
第一百六十四章言 斗
「贺灵,你该不是见到那个家伙了吧,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的浪荡家伙。」
「吓?这种事,樊大人有被世人这样称呼吗?」
不由得暗暗抚额,竟与所料的分毫无差。
而对于贺灵的问题,我总不能回答,拜那个人所赐我才犯下了某件足令我如今追悔莫及的事情吧。
贺灵却未注意到这些,仍献宝似地说道,「不过樊大人可真是神人呢,我只把情况大致与他讲了一遍,他又花费了半天工夫,即调查出原来大人您并未到达苗疆。」
这并不稀奇,那人在情报方面向来堪称一把好手。
所以我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哦,是吗?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
「说是想念大人的紧,所以与我一同来了中原。」
「这个啊,本座知道。」
「哎?!」
「或许,适才已经见过了吧。」
「大人您已经见过了?!」
「可话说回来,他又何以装成不认识本座。」
「不,不会的呀,樊大人明明说过,您化成了灰他都会认识您……」大约是意识到了后半句话的逾越,说话时他愈发底气不足起来。
这时,恰有一个声音十分突兀地插入。
「贺灵,你在说咱家什么。」十分熟悉的自我称谓。
那声音中带着凉薄,又带着一丝不可消磨的艳丽,引得我俩同时侧首。
前方斜对角处,倚靠着青灰色的墙面无比妖娆地站立着的,正是我方才在街上邂逅过的那人。
贺灵赶紧站了起来,就连我唤他怕是都未能如此反应之快。
「樊大人,我找着大人了!」
我瞥了眼贺灵,心道他还真不嫌拗口。
那人笑道,「是吗,找到也好,省的咱家花了大把的银子还无处兑现。」
张口闭口之间便计较钱财之事……果真还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还当着我的面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贺灵在旁约莫是有些着急了,更怕影响到内部团结。
他急欲辩驳,我却低喝了一句令他噤声。
向前迈出一步,我冲着那人抿起了嘴角,「本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樊玫缀。」这是发自内心的情感,不加任何修饰。
而直点出名字来的那人竟不吭一声,却挪动了脚步朝我愈走愈近。
其间,我注意到贺灵一直都在惊惶无比地打量着我俩,直至摇摆的视线逐渐定在一点不动。
那人正与我近至咫尺,他还带着斗篷,被风轻扬起来的轻纱下,隐约可见他那尖细的下巴。
于是他无声地伸出右手,掌心摊开在了我面前。
已是同一时间,我有所感知地蹙了蹙眉头。
「拿来。」毫不含糊地索取。
「什么。」
「你欠咱家的房屋修缮费,共计五万两黄金。」
……他记得可真清楚呢。
闻言,贺灵即时张大了嘴巴,那忧心忡忡的反应显然在后悔之前错判了我与眼前这位奸商的交情。
我故作不屑地掰起了指甲,「像这种微小的开支,直接去碎荷山找瑶儿提取便是,以后都毋须知会本座。」
「大人……金瑶大哥会晕过去的。」
下意识瞪了贺灵多嘴的那孩子一眼,他顿时捂住了嘴巴。
樊玫缀道,「为了区区五万两,咱家犯不着如此。只是……你若是一直拖欠着,咱家自有法子让你记得一辈子。」
心知他素来说到做到,不过仍抱着“你能奈我何”的侥幸心理回答,「哦?既然如此,本座倒要好好期待一番才是。」
「说起来我馆内的红牌已空缺将近一年之久,这期间翻了红牌的牌子预支费用了的,以及未翻牌子却已登记排队的,少说也有几千人吧。这么一直拖延下去终归不是个事儿,好在那劳什子卖身契还在咱家手里,想要何时召回红牌全凭咱家喜欢。」说着,他竟然停了下来,意有所指地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譬如现在,正是绝佳的时机。」
「……」
我被瞧得浑身一震,心内愈发纠结起来。
依他樊玫缀的情报网来说,大约已经知道了我最真实的状况。再加上一个极有叛变倾向的贺灵,揭开我家老底可能只是迟早的事。
呜,所以说,最恶不过美人心呐……
就此心觉窝囊得厉害,料想不到时至今日竟还能出一人令我对他无计可施。在伟大的情报面前,一切皆空为零。更何况对于这个人,我还有其他想法。
当下缓缓道,「本座全悟了,这回是你赢了。」
他噗嗤噗嗤地笑了出来,犹颇为得意地感叹,「悟了甚好,悟了甚好。」
何谓得寸进尺,何谓蹬鼻子上脸,看看吧,这就是。
我咳了一声,「不知樊兄几时回程。」
「不忙,咱家与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