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日挑起帘子进入房间,看见南淑躺在竹躺椅上,弟弟章月正趴在阿玛胸前撒娇。阿玛则是懒洋洋的,没半分精神。
“阿玛身体不舒服了?要不要找徐大夫来看看。”章日记起一连几天南淑都是一脸无精神的样子,担心南淑是不是生病了。夏天最容易中暑,阿玛可别是中了暑热。南淑还未回答,章日已经满脑袋想着等会要过去找游叔,让他请徐大夫过来一趟,给阿玛看看。
“我没事,就是没精神。提不起劲。”南淑摸摸小儿子脑袋,章日耍了好一会儿,额头上隐隐渗出汗水。
“大热天的,你也不嫌身上热,非得沾着阿玛。”
“阿玛不要小月了。”章月边说边蹬了两条小短腿,整个人都赖在南淑身上。
“好了,阿玛谁都可以不要,就是不会不要小月,好不好?”
“那阿玛是不要我了?”章日上前一步,挽起南淑的手臂摇晃。
“你这孩子怎么了?跟弟弟学撒娇。快说来找阿玛做什么?”
“阿玛,张小牛说他想学写文章。”
“嗯。”南淑没反应过来儿子的意思。
“他想考功名。”
“哦?”南淑眨眨眼,没想到张小牛是个有心气的。自己找他来,就是让了磨去章日的娇气和不通世情,也为了给章日创造一个努力读书的环境。章日是被磨去了缺点,没想到张小牛也变了心境。
“他如果想考,那就让他去考吧。能不能考上,也是靠他自己的。”张家只是租户,算不上奴仆。张小牛是卖身入章家,但也就二十年时间。二十年一过,张小牛仍旧能去考试。南淑何苦去拦了别人的路呢。
“小日,你去和你游叔说说吧。”南淑挥挥手,要打发章日到后院去。
“好。阿玛,游叔说了,多则两三年,迟则六七个月,他就能回来,他还给我布置了功课,说回来要检查的。还有啊,游叔说了,他出远门的时间,要帮我们找一个新先生。”
章月见哥哥把话都说了,连忙挥舞小手,想制止哥哥,“哥哥让我说,让我说,阿玛,游叔说了……。”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两孩子一句句游叔,说得南淑心里慌,恨不得堵上耳朵不去听。什么回来检查功课,到时候你回来坐坐,看看,就是检查功课了,只有小孩子才信他的鬼话。
南淑心里不忿,脸上更加不耐烦,“大热天,都别懒着我了,去后院找你们游叔说故事去。”
两孩子见南淑阴沉了脸,吐吐小舌头,章日乖巧地从南淑身上爬下来,章日牵了弟弟小手,两兄弟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一出房门,两兄弟便撒开脚丫子跑,飞快跑到后院找游甯。
离别
游甯是在入冬后离开章家小院。南淑带了孩子们一起送至城门。章日依依不舍揪住游甯衣角,“游叔,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回来的。”游甯依旧如平日一般摸摸章日脑袋,“好好写文章。徐先生你见过了,日后要乖乖听话。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我会回来检查你的功课。”
“不能不走吗?”尽管心里万分明白游甯是非走不可,但章日心里还是埋着一丝丝的希望,想像着突然游甯说自己不走了。
“早已经定好的行程。不可以不走。小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相聚自然就有分别。”
南淑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怕再耽误下去,游甯就不知道能不能在入夜前找到住宿的地方。伸手拉住章日,想把他拉回自己身边。章日扭着身体,反而靠着游甯靠得更近。
“你游叔再不走,就赶不上晚上找住的地方了。你是想要你游叔大夜晚的,住在荒郊野岭。”拉不过来孩子,南淑的语气有些重。
章日扁扁嘴,蹭蹭游甯衣角,慢吞吞站直了身体,小手却依旧不愿意放开。
“游叔,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啊!”
“好!”
“言而无信的人是小狗。”
“好!”
“君子重诺!”
“好!”
南淑实在看不下去,用力扯过章日,“好了好了,有什么话等游叔回来了再说。你不是说他一定回来吗?既然还要见面,犯得着这样……”要生要死的模样。南淑瞥了游甯一眼,转手把章日交给窦玛玛。“别嘀嘀咕咕地磨时间了。”
“你自己路上保重,一路顺风。还有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南淑也不知道对游甯说什么好,直接面对上游甯,挖空了心思只能说几句应景的说话来应付一下。
也是,好不容易有了重新起家的门路,除了马到功成,还能说什么。南淑觉得心里空了一片,越是接近游甯离开的日子,空了的地方越是大,直至今日,看着游甯背了大包袱,看着远方的马车,空出来的一片有如冷风吹过一般,冰冷入骨。
“这是一定的。”
“天冷,多穿点衣服。你包袱里面的有徐绣帮你赶制的棉衣。虽然你说琼州在南方,那里不比这里冷,但衣服多准备些总是没错的。否则一时要用,就只能买。出门用钱的地方多,不能时时处处都花钱,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我知道。”
南淑看着游甯脸上淡淡的笑,一如当日落魄时,求租章家后院的笑容,心里越发觉得悲凉。“你连福子都不带,一路上有什么好歹,连帮忙的人手都没。不过你这次去是要找人投资帮忙,带了人多,别人还以为你故意耍他玩,但不带人,又实在太掉价了。”
“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
“商场上的朋友还不是互相利用。”南淑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我知道你肯定还藏着私房钱的,男人哪个没有私房钱。好了,你不用对我解释。就梁童那点束脩哪里够用,我也不说你了。这里面有点钱,不过,你去到那边,给自己找套时兴一点的衣服,别丢人了。人靠衣装,你再有本事,穿得不好,还是会被看不起的。”
“小淑,那边的合伙人是我多年的朋友。他不会……”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朋友满天下。”南淑不耐烦挥手打断游甯的说话。这个人真是的,自己是关心他,多说了两句,他认真听不就是了,非得坚持什么自己朋友如何如何。他的朋友要真是好,玉带河上那两个人又是怎回事。还有,游甯都落魄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了,现在才出面说帮忙,还不是看准了咖喱的好处。
南淑心里腹诽着,脸上自然不好看,“我说你听着就是了。这钱你拿去。”说着就把荷包往游甯怀里塞。“放好了,别弄丢。你要是敢丢了我给你的钱,我……”我怎样?南淑一时没想到,但又不想游甯轻视,或是把钱塞回给自己,“这不是借你的,算是我给你的投资。丢了,你得赔给我。”
游甯弯了嘴角,手指摩擦了荷包,感觉到里面的分量,挺沉的,摸着有差不多十块左右的颗粒,该不是章家今年田庄的全部收入吧。
游甯抬头看向南淑,久久不发一言。
南淑见他没扭捏状态装作退回银子,心里松了一口气。见游甯只盯住自己看,一言不发,脸上不自觉红了红,但想想自己好像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便又挺直了腰背。
“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大冷天的启程,路上多折磨人啊。”
“冬天出发,就可以赶在春天前到达,酒楼办起来需要选址,找人,置办物品,总总事情忙下来,一切顺利的话,就能赶在今年秋天出发的海船回港前,开张营业。时间估摸着是明年夏天。”
酒楼开办的事情,还是南淑第一次听游甯提起。自从知道游甯要走,南淑就刻意不去见游甯,即便同台吃饭,也是光吃不说话。现在听了游甯的盘算,南淑心里难受,“那你要在路上过年?”
“怎么会呢?大年节的时候,我应该到了琼州。”
孤身一人在琼州过年节,想想就觉得凄凉。南淑别开了脑袋,眨眨眼,把泛出的泪水强忍回去。
“商人重利轻别离。哼!就知道你是这种人。”
游甯听了哭笑,章日听了瞪大眼睛,看看自家阿玛,又看看游甯,总觉得两人怪怪地,但是哪里怪了,却是说不出来。
“小淑,我会写信回来给你。”
“给我做什么?我又看不懂!不识字!”
游甯脸上的哭笑更浓。“小日要乖,记得给游叔写信。”
“好。”章日脆生生应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窦玛玛看着气氛似乎有些僵,勉强笑两声,“主家玛玛,时间已经不早了,你看……”
“走吧走吧,别在这里耽搁了。”南淑说着首先背转了身。章日章月则是依依不舍地看着游甯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回家的路上,一家子很沉默。回到章家小院,南淑立即回房间,倒头就睡。章日担忧地看向阿玛的房间,“窦玛玛,阿玛是不是生病了?”
窦玛玛叹口气。何止生病了,病入心了,可惜病人自己没发现,别人说再多也是白说。
“为什么阿玛不让我和游叔多说几句,自己就和游叔说了那么长时间啊。”
章日想想刚才离别时,自己和南淑说的话,无论是句子的长短,字数的多少,都是不成比例的。为什么自己的是嘀嘀咕咕的磨时间,而阿玛的不是呢?
窦玛玛摇摇头,章日没得到答案,而平日最能给自己答案的游叔刚走了,新请的徐先生,章日却是不想问。
冬去春来,百花开。过了大年节,迎来了春天。
“主家玛玛,这天气挺好的,要不你出去走走。”
“来来回回还不是那么些地方。不去了。”南淑懒洋洋摆手,手上继续翻动账本。游甯走了,后院却没空出来,福子还留在这里,房租依旧要给,但福子却是个没钱的。没钱怎么办啊?打出去,南淑做不出来,只能以劳动抵债。
章日章月身边的玩伴又多了一个。想到这些南淑就皱眉。每月光出不入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到底。
唯一让南淑舒心一些的就是新请来的先生不要钱的。游甯推荐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聚徐大夫。
徐聚来的时候,章家一大家子都吓了一跳,后来听了徐聚讲课,尽管比不上游甯生动,但也是一个尽职教导的先生。
徐聚在县城有自己的医药铺子和房子,不需要租借章家小院,每天上午过来上课,中午和学生一起吃饭,下午再上一个时辰的课。
南淑收敛一下思路,看着手上账本,支出一栏数字一串,收入一栏却仅有伶仃的一项,尽管收入的远远多于支出,但南淑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真想捶胸口大喊两句,坐吃山空啊。
“阿玛,我要搬到后院住。”章日突然冒出小脑袋,一手抱住南淑。
“后院?你去那里做什么?”南淑奇怪章日突然冒出的念头。
“游叔留了好多书在后院,我想搬到后院,可以天天看书。”
“你在前院还不是能天天看书。”南淑好笑地敲敲大儿子脑袋。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章日扁了小嘴,拼命往南淑怀里挤,“阿玛,你就答应我,答应我吧。”
“随便你了。过去和福子说一声,让他帮你收拾好一间房间,你和张小牛都帮过去。”
“好咧。”章日欢天喜地跑走了。
“南玛玛,你们在说什么?”梁童从厨房走出来,在干布上擦擦手,眼睛看向章日跑走的方向。
“他想搬到后院。小童,过来坐吧。厨房的事有窦玛玛。你不用插手。”
“我,我就是想看看厨房的事怎么做。”梁童搬了小板凳坐在南淑身边,小手握成拳,轻轻在南淑肩膀上捶打。“南玛玛,力度还可以吧。”
“我又没做事,哪里需要你来做这些。”说是这样说,但南淑半眯了眼睛,享受梁童的伺候。
“我,我也是闲得没事做。”梁童垂着脑袋回答。
南淑长舒一口气,翻过年,又大了一岁,原来懵懂萌动的心思越发清晰。发芽的种子在慢慢成长。从什么时候开始,两孩子的关系发生改变,从那条手帕开始,还是从那次失踪开始的。总之就是这样,两孩子从互相挑衅,变成一个躲,一个追。
南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多大的孩子啊,两个都不足十岁,放在从前……算了算了,别提从前了,来到这里也就是两年的时间,从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唯有生活在身边的人越来越清晰。偶尔在梦中或许想起多年的老伴,或许想起可爱的小孙孙,但更多的却是…… 那个远在琼州,音信全无的人。
也不知道写封信过来报平安的,多大的人了,连小孩子都不如。
南淑闭上眼,不想了不想了。赌气般合上账本,看又有什么意思,看多了又不能凭空多出几笔收入。
梁童小心观察南淑的脸色,又看看合上的账本。
“我最近在学理家的事,账本也会看一些。”
“是啊,学得挺早的。”
“家里在商量要不要多买几块地。不过好像说,好的田地都是有主的,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县城地面小,要买到好的田地不容易,后来说着说着,好像要物色荒地,雇人开荒。”
南淑疑惑地看了梁童一眼,“县城附近还有荒地?”
“好像玉带河下游有一些,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十多年前,玉带河改了一次河道,河两岸留下了大片的荒地。这些年都没人打理。”
南淑想了想,河流改道后,产生的多是淤积地,开垦出良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就算不开垦出良田,从前不是有种植莲藕或者桑基鱼塘的例子吗?放在现在应该也能实行的。不过如此一来,就需要有耕种的好手,自己这里就只有老张头一家,外面雇的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
“主家玛玛,主家玛玛,胡掌柜又让人送东西过来了。”窦玛玛大嗓子嚷嚷,领了两个粗壮的玛玛抬来一筐东西。
自从去年送来了一次,这一趟还是过大年节后,第一次送东西过来。
南淑看看框里又是泥,又是土,看不出送来的是什么东西。南淑心思转动,农事一项不是自己的专业,倒不如看看这些有什么时认识的,或许能找出一些这里不知道的食材。
“小童,家里的事不能随便对外说。”南淑拍拍梁童的小手,制止他继续为自己按摩,“你的心思我明白。如果真是那么一天,我也是很高兴的。小童,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你。你现在还小,把心思放在念书学习上,等你长大了,该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梁童脸色又是青白了一片,渐而变红,垂了脑袋,捏着自己衣角,“南玛玛,小日好像不喜欢我。”
“哪里有不喜欢你。他是念书念多了,想岔了。你那么好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南淑站起来,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