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酥酥!想要酥酥问厨下要鸡蛋酥核桃酥去!我虽不许你多吃,可没禁止你看!
雨化田磨牙忍下一句咆哮,万喜看着胖娃娃,越看却越觉得有趣:“什么阳阳秋秋的?”
说着,还伸手要去戳唐悠竹的胖脸儿,被雨化田毫不客气一拂袖拍开,万喜抚着被拍得生疼的手,原有些恼怒,转头却见雨化田寒着一张俏脸,媚眼如刀,一时什么火气都散了,只讷讷重复一句:“什么秋秋?”
雨化田最恨人因他容貌侧目,但万喜虽时常爱对着他发呆,却没什么亵渎之意,又是万贵妃的弟弟,雨化田也不好做得太绝,只是眸中神色越发冷了:“这么无聊不如多读读《诗经》,尤其《王风。采葛》篇,想必读完你和小奶娃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万喜满脑袋问号,他爹原虽做过掾吏,但在他出生前就获罪发配了,他幼年时生活颇为艰难,父母也没如何强求他在诗书上的进境,不过是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此时给雨化田来这么一句,真是满头雾水。
倒是韦兴陈准虽是内侍出身,却很读了些书,一想就知道方才那小娃娃说的原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由腹中暗笑,只是雨化田的性子冷肃,此时更是有找人迁怒发火的嫌疑,他们也不敢笑出声来,但看着依旧扒着雨化田小腿的娃娃,就越发越有趣。
韦兴也罢了,他原就是依附于雨化田门下,莫说唐悠竹是真表现得相当聪慧可爱,就算他是个痴呆丑怪的,韦兴也必须看出他的好处来。
难得的是陈准,这位素来是以司礼监大太监怀恩公公马首是瞻的。
而怀恩公公对雨化田的印象嘛,不说深恶痛绝,肯定也不怎么好!怀恩虽是大太监,却算是极有规矩的一个,未必两袖清风绝对正直,但也算得上忠君爱国的那种,最看不得雨化田依附万贵妃忽然窜起,又总觉得雨化田贪恋权位不稳重。
陈准和雨化田合作了这些时日,因着皇帝亲口吩咐以雨化田为主,他倒也不曾故意使什么绊子,但如此刻这般放松的,还真是第一次。
到底都是阉人,就算韦兴和陈准也都熬到能够认得起嗣子、赎得回那物事的地步,但谁不想那嗣子能是个聪慧贴心的?
看那娃娃如此圆胖可爱,对雨化田又这样亲昵依恋,甚至聪明得连一日三秋的典故都知道……
便是陈准,如何能不爱?
可惜,不是自家的。
看着雨化田眼角斜斜往下撇、一侧唇角微勾,十足十嫌弃不屑的样子,别说陈准韦兴,就是万喜,都又是可惜、又是嫉妒。
只是今日他们有正事商议,也不好再逗小孩儿,看雨化田将那娃娃随手拎起来扔出去的样子,就算都看得出他用上了巧劲儿,摔不着那娃娃,却一个个的不免有些肝颤,又有些泛酸。
这人哪,有时候真不得不信命!
有些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东西,有些人却可以轻松获得,甚至还拥有得漫不经心。
例如韦兴陈准等人对早慧胖娃娃的渴望,又例如朱见深的弟弟们,尤其是万宸妃所出朱见潾朱见浚兄弟几个。
朱见潾仅比朱见深小半年,其母宸妃——宸者,天地之交宇,北极星之所在,代称王位、帝王也!单这个封号就可以看出宸妃之盛宠,而宸妃生子见潾、见湜、见浚、见治,并一女广德,为英宗后妃中生育子女最多者,亦可佐证其所得宠爱之盛。
巧的是,这位宸妃和当朝极具圣宠的一个贵妃,还同是万氏,虽不同族也不同宗,但五百年前未必不是一家人。
同样倒霉的是,这两个万氏都没有当太后的命!虽然万宸妃比万贵妃好一点,她四个儿子现还存活了三个,但其所出长子却比周太后之子小了五个月!
同为庶妃,这五个月就足以定胜负。
大明朝素来讲究立嫡、立长。
无嫡子时,这长子就占了先天优势,更何况当日周氏还颇为讨好英宗嫡妻钱氏,虽记嫡在皇家不是规矩,却也足够在英宗被万宸妃挑唆出更换太子之意时,只是左右摇摆,终不曾真行废立事。
所以朱见深有惊无险地终于熬成了皇帝。
而朱见潾,只比他小五个月的朱见潾,却只能是区区一介藩王,虽朱见深登基后为显示其仁爱之意,将他的封地从贫瘠的德州改为相对富庶的济南,可再富庶,又如何比得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帝?
万宸妃因幼子见治年幼未就藩,也居于京中,她又是先帝宠妃,宸字封号、先帝随身玉佩,都足以让周太后恨得咬碎了银牙也不敢真拿她如何,内侍宫人各处,她埋下的钉子,周太后也没那个脑子和能力真给拔干净了。
这无疑就为朱见潾兄弟行事提供了许多方便。
雨化田追查了两三个月,终于确定了,妖狐夜出案,与万宸妃一脉颇有关联。
永宁宫中,万贵妃与皇帝叹息:“都是我的不是,不该赌狠不再管清宁诸宫之事,结果连让人安了钉子没拔干净都不知道,累得深儿受惊……”
皇帝握着她的手,沉默半晌,终归是没将朱见泽很可能也掺和进来的事与她说,只叮嘱道:“清宁宫那儿,规矩上过得去就行了,日后,你、你也多加小心。”
朱见泽是皇帝的同母弟弟。
皇帝一直知道,因为这个弟弟生在父皇尚未复辟之时,那时候母后养胎的条件远比不得怀着自己的时候,虽然朱见泽生下来也是健壮结实,母后却每每因着觉得愧对于他格外疼爱几分……
但皇帝真的不知道,周太后疼爱崇王朱见泽,能疼爱到这般地步。
无论是否为万宸妃利用,周太后为了幼子崇王,宁可损害作为其长子的自己的利益,却是事实。
小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
自己所出的长子、母后的长孙,虽不是她的命根,但这个小儿子,却显然是。
皇帝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很累。
他叹息着靠近万贵妃怀中,这个女人或许已经不年轻,也或许从来都未曾貌美过,但只有这个胸怀,是他疲累至极时,唯一能安心休憩之地。
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不曾真的让他不安。
、第 22 章
皇城之中竟也出现妖狐的事情,遮遮掩掩的,也算处理干净了。
皇帝心情却一直不怎么好,哪怕妖狐夜出一事算是结案了,万宸妃也在病了些时日之后直接病逝,但清宁宫始终是他心口的一根刺,五日一朝的孝顺之行,没有取消,却越发索然无味。
就算周太后近来对他仿佛慈爱了很多,皇帝却只觉得很累。
好在家事不顺,政事尚且过得去,尤其万贵妃偶然谏言在鲁浙两地预备涝灾之事,皇帝原不以为然,不过想着万贵妃就是鲁人,又听她说一直梦着洪水滔天、十分不安,宁可在永宁宫缩衣简食、也要备着山东等地旱灾之后再闹涝灾……
皇帝心疼一向刚强护着他的万贵妃这般忐忑,方才顶着户部尚书各种国库紧张的话语,硬是逼着国库里头挤出来一些,又从自己内库添了一些,依着万贵妃的意思,在鲁浙等地做好了预备涝灾的各种布置。
不幸又幸极了的是,皇帝不以为然的涝灾还真发生了,但因为外有皇帝上心、内有万贵妃殷殷嘱咐镇监鲁浙等地的镇监内官务要尽力,防备颇足,虽民居盐场都有被淹没的,但因转移及时、疏通有备,损伤并不甚大。
原还觉得皇帝折腾、万贵妃手太长的朝臣们,此时也不说话了,姚夔等鲁浙两地的官员心里滋味更是复杂。遇上正好是总领主持此前涝灾防备布置的雨化田时,就是之前极力反对皇帝任用如此年幼的一个内侍掌印御马监的吏部尚书王恕等人,对他都客气了几分。
王恕却不知道,在雨化田那个梦中,他原该在今冬就任第一任河道总督。现在给雨化田横插一手,鲁浙各地的民心感激,却一个未得,被雨化田捞走了大半去。
但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知道得太多有时候也是一种烦恼。
十一月甲寅,皇帝立朱祐极为皇太子,大赦天下,官民与庆,唐悠竹却托着最近终于瘦得能明确数出只有三层的小下巴,悠悠叹了口气。
这只见过一回的便宜哥哥,只有月余的太子命,然后就成了悼恭太子。
悼者,哀也,悼念亡人也!
唐悠竹前世堂表兄弟虽不少,也不乏亲如同胞的,但正儿八经的同胞兄弟,却是一个也无。
当然就算有,在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孤星体质之后,也多半不会再联系。
可有而不联系,和从来没有过,那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但可惜了,唐悠竹就算不是一定要做皇帝,也实在不想为了一个显然和周太后十分亲近的便宜哥哥,去和万贵妃干上。
周太后脑子不够用,便宜哥哥只是远远见过一面,倒是万贵妃,万贵妃在不知道他身世时反而是对他挺不错的一个,万喜还特特送了他好几把笛子,什么玉笛金笛的都有,出手大方得很。
若是日后万贵妃也能安分,又不对雨化田纪氏出手,唐悠竹也懒得为了几碗老黄历的堕胎药对她做什么。
男人的心胸就要宽广些,虽偶有惊险,但凝淬都能消除的一点儿Debuff状态,就不需要斤斤计较啦!
唐悠竹想做的、能做的有很多,犯不着和几个心理扭曲的女人死磕。
——可命运的尿性就是,公平公正公开地坑害世间万事万物。你想要的未必能要到,你不想要的,也未必就不会发生。
唐悠竹不乐意和女人死磕,女人却很乐意和他死磕。
册立皇太子的喜意还没彻底消褪,次年春正月癸亥,皇太子薨逝。
万宸妃一脉还未有动作,周太后已经在哀哭的同时,流露出希望皇帝过继六子见泽之子承嗣的意思。
皇帝心口拔凉。
他固然能够忽略万贵妃的一些举动,但那不过是因为他相信万贵妃再如何怨恨,也不会真的让他彻底无后。
但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几,早年身子骨虽熬坏了些,这些年也养回来不少,目前并没有不寿之象。
朱见泽目前也就两个儿子,其中长子还是庶出……
周太后,又何必这么着急?
没有证据,也知道妄自猜测母亲不该,皇帝还是忍不住想,朱祐极的死,与其说是因为掌管内宫的阿万不耐烦柏贤妃的草木皆兵索性撒手不管,是不是更因为,周太后急着让朱见泽的血脉当太子、当皇帝,所以暗地里做了什么?
或者最起码,放任了什么?
——不怪皇帝多疑,当日周太后在皇长子夭折一事上,起码就扮演了放任的角色。
而妖狐夜出案上,雨化田虽没捉住蛛丝马迹,但偶然随口一句话、却勾起了皇帝另派心腹去查探出来的结果,足以让皇帝不再那么相信周太后会护着一直依附她的柏贤妃母子。
毕竟,她为了朱见泽的利益,连自己这个亲儿子都可以伤害,又如何会在意一个隔辈儿的孙子?
就算在意,也必比不上朱见泽。
——周太后很可能为了朱见泽的儿子能当太子当皇帝、而至少放任了朱祐极死去的念头,如毒草一般,在皇帝心中疯长。
在朱祐极病逝后,皇帝还是五日必要去清宁宫一趟,但他在清宁宫,已经不止连一口水都不敢喝,他甚至连闻到一点陌生的熏香味道,都要紧张不已地托辞设法离开,躲回永宁宫让万贵妃给他宣几个值得信任的御医来看诊。
——比起自己这个从小就不曾在身边养过的儿子,周太后一贯对祐极更加慈和,甚至以太后之尊,还常会亲手为他做小衣裳小袜子……
——但祐极死了,因为清宁宫送来的衣裳里头夹带了秽物病气……
——祐极都死了,自己这个只得过周太后荷包、从来没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的儿子……
大明朝讲究的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若兄长无嗣,那么兄死弟及也有先例。
皇帝原本一直觉得自己能等到万贵妃为他挑好合适的女子绵延后嗣,但忽然他发现,就算他还年轻,就算万贵妃一直很用心在为他调养身子,可若是,有人等不及了呢?
若他在留下子嗣之前驾崩,周太后以母后之尊下旨立其嫡幼子继承兄长的皇位,岂不也名正言顺得很?
、第 23 章
朱见深在英宗复辟之后,第一次发现,原来宫廷还是如此危险。
就算他已经贵为天子之尊,这个宫廷也没能比他叔皇在位时,更安全多少。
他护不住自己,就像他护不住那个他和最爱的女人生的长子一般。
皇帝恐惧极了。
而就在这时候,安乐堂里头,已经隐忍了一年多的纪氏,在听说朱祐极当了不到两个月的太子就死去的消息时,疯狂大笑着“天佑我儿!天佑我族!”之后,终于动用了她熬了十年,才埋进朱见深身边的一颗棋子。
张敏。
纪氏刚被俘虏入宫时,张敏还只是内藏的一个小内侍。
纪氏顷刻之间,就从土官嫡女,绝对的贺县土公主,变成了宫廷里头一抓一大把的奴婢,心理落差自然很大,一开始也还没琢磨出什么和皇帝生个儿子、再利用他让蛮族翻身把歌唱的大计划。
一开始时很有些年头,纪氏在内藏活得很低调。
但低调并不代表她就彻底没了主意了。
身为贺县蛮族土官的嫡长女,虽有一个同为嫡出的兄弟和一个还算受宠的母亲,让她在面对庶出妹妹们时,很是多了几分硬气,但有姐妹相争,要为弟弟谋划……纪氏多少也是有点儿手段的。
所以虽然身无分文、还是以战败俘虏的身份进宫,她还是笼络了些许内侍宫人。
张敏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不算混得最好的一个。
但却是最接近皇帝的一个。
张敏现在是皇帝的梳头太监,虽只管梳头,却也是近身服侍的人。
有时候也能说上两句话,例如在皇帝感叹身后无子时,大着胆子叩首告发:“安乐堂宫人、原内藏女史纪氏,早于成华六年七月为陛下产下一子。”
皇帝震动!
他的年纪、他的身体,都还没到迫切需要子嗣的时候,但形势所迫,目前如果他能有一个子嗣,大明朝能有一个皇太子,无意却能让帝位之前,多一面盾牌。
在他不能、也不忍抢先对周太后和崇王朱见泽下手的时候,一个皇太子,无疑是挡在帝位和野心之间,一个最好的缓冲。
梳子还在张敏手上,发冠还在镜台之前,皇帝却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一叠声令人宣来司礼监掌印王怀恩,三言两句大致说明,便要他即刻带着圣旨前往安乐堂,迎接大明朝目前唯一的皇子殿下。
可安乐堂又有什么皇子?
安乐堂里头只有一个努力维持住端方温婉模样的纪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