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忧伤的女孩- 第4部分

妈妈事后也说，在地震那一刻，她发现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过了几天，妈妈怎么就和爸爸吵翻了呢？会不会是因为妈妈发现了爸爸躲在卫生间里抽烟的秘密，才和老爸吵架的？我这样问外婆的时候，外婆温暖而带着一些老茧的手掌慢慢摸着我的头，她用那种一贯的不紧不慢的声音说：〃你还小，太多的事情还没法明白。〃〃外婆，为什么爸爸妈妈会吵架，而你和外公永远都不吵架呢？〃我问。〃傻孩子，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外婆笑而不答。我在外婆家住下了，外婆托人给妈妈带了个口信说就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反正期终考试都考完了，成绩单让妈妈帮我去学校代领也不打紧。

第6节：在外婆家的日子

我喜欢在外婆家的日子，我玩得一身汗水回去，外婆不会像妈妈一样揪着我的耳朵呵斥我：〃又到哪里疯去了？女孩子不能这么野！〃外婆会帮我洗一个暖暖的热水澡，水里面滴了一些花露水，洗完澡后身上香香的，还要在脖子和腿上扑上一些白白的好闻的痱子粉。她从来都是慢条斯理地做这些，还总是叫我〃心肝〃或者〃宝贝〃。外婆和外公也从不吵架。外公是广播台的台长，平常工作很忙，可是他还是坚持每天早上很早起来，做一套他自己发明的早操，然后坐在一张咯吱咯吱响的老藤椅里一边吃外婆做的鸡蛋粥，一边浏览当日的报纸。中午外公骑车回家吃饭，外婆把冰镇的啤酒拿出来，外公抿上几口，然后抓紧时间睡午觉。外婆怕外公睡过头，就守在他床边翻看一本脱了线的竖排的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把外公推醒，提醒他时间到了。有时候外公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外婆靠着床沿打瞌睡，他就轻手轻脚帮外婆披上一条毯子，自己出门了。到了休息天，外公会约上几个朋友骑车去无人涉足的小河钓鱼。他挖红蚯蚓把它穿在鱼钩上，然后很有耐心地等鱼上钩，要是鱼迟迟不上钩，外公就会靠在树干上小睡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带几条鱼回来让外婆给我炖汤喝，他说新鲜的鱼煮汤才好喝，红烧就破坏营养了。外公喜欢看着我和外婆喝，他自己不多喝，他说如果我们喜欢，他就有满足感和成就感。外婆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打猎好手呢，可是现在枪都锈了。外公还喜欢唱京剧，有时候他会带我去镇上的小茶馆里听评弹，我通常会在吃完一角钱一碟的瓜子后在他的怀里入睡，散场的时候外公就背着半梦半醒的我回家，一路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喜欢和外婆和外公住一起，但一个月后，我还是想回家了，我想爸爸和妈妈了。外婆问我如果有一天妈妈和爸爸不在一起了我愿意和谁过。我喜欢爸爸，他每次出差的时候都会带玩具和零食给我，还总是挑很贵的。结果没钱给妈妈买礼物了，妈妈一气之下限制爸爸在卫生间呆的时间不能超过８分钟。爸爸抽烟抽得很凶，他说那是工作需要。要是不抽烟，他就没有灵感做设计。有一次我和爸爸受了妈妈的嘱托，一起上街打酱油，他带了３块钱准备打完酱油后给自己买一包大前门。可是我看重了一盒申丰巧克力，眼睛粘在了玻璃柜上再也离不开了，爸爸没怎么犹豫就买下了，然后烟没买成，他说偶尔不抽烟也没关系。爸爸每天都教我做数学题，还帮我完成图画作业，他总说当学生不容易，能帮的就尽量帮……我喜欢爸爸。我也喜欢妈妈。她会给我织好看的毛衣，虽然没有白阿姨织得好看，但比妈妈织给自己的织给爸爸的都要好看，她一定希望我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半梦半醒中，我总能感受到妈妈的手在帮我掖被子；生病的时候，妈妈会陪在我床头彻夜不眠；饭桌上，妈妈总是把最好的菜往我碗里夹……我说我喜欢爸爸，我也喜欢妈妈，我想和他们一起住。我很认真地对外婆说，外婆看着我，一直怜爱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想，外婆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她一定希望妈妈和爸爸能够快乐地生活下去，直到他们的头发也像外婆外公一样白了，还能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还是外婆也表达了她和外公的愿望，我和爸爸还有妈妈又住到了一起。他们没有分开，我也可以不做那道选择题了，不过他们好像变得不爱斗嘴了，至少爸爸是越来越沉默了。电视台开始放《西游记》，我下楼去找东东。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看，他看过整整一套的《西游记》连环画，他说电视开播的话一定要喊他过来看。他们家一直都没有买电视机，东东说，她妈妈的解释是，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搬走，买太多家具的话搬家不方便。是呀，不用买了，东东到我们家来看电视还不是一样？

我在３０１门口，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应答。我回家问妈妈，妈妈说，东东和他妈妈已经搬走了，那时我在外婆家，所以没有来得及和我告别。我问妈妈她们为什么要搬走，搬到哪里去了，以后还会不会搬回来，妈妈很不耐烦地甩甩手，让我不要烦她。那么，以后就没有人帮我背书包了，也没有人替我做值日了，更没有人会讲笑话给我听了，更没人趾高气扬地对我说：〃你们女生呀……〃我也不用再替东东保守秘密了，也许以后我都见不到白阿姨了。快开学了，我在家里拼命补暑假作业，其他作业还好，最头疼的就是写日记了，一共６０篇日记，要写死人了。其实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写什么好呢？我只好把妈妈给我买的小学生作文书找出来，这里抄一段，那里抄一段，反正老师也不会认真看每篇日记的，她最多写一个〃阅〃字，顶多写两个字〃认真〃。那天，我正在补写第４９篇日记，写到东东他们搬走了，我有些想念他们时，苏苏上我们家来了，她好像刚哭过，鼻子红红的，眼睛肿肿的，她不笑的时候，酒窝也躲起来了。

〃洁芮，我要回自己家了，开学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上学了。〃苏苏哽咽着说。她爸爸来接她走了。因为苏苏的外公突然中风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就算好了，也要半身瘫痪，以后的生活都需要别人料理，外婆自己有心脏病，没法照顾苏苏了。他们也许会搬到养老院住，那里可以得到专人的照顾。苏苏让爸爸把外公外婆接到他们家一起住，爸爸没答应，他说家里地方太小，住不下，他给老人家留下了一点钱，算是感谢这么多年来，他们对苏苏的照顾，他还允诺以后会经常带着苏苏来看他们的。〃苏苏，你要记住这里的地址呀，以后经常来看看我们哦。〃我拉住苏苏的小胖手。〃洁芮，以后放假了，我还来找你玩。〃苏苏抽泣着，跑到水池边擤了一把鼻涕。

第7节：无边无际的梦魇

〃苏苏，你上次不是说喜欢我那个小熊吗？我送给你做纪念吧。〃我跑回房间把那只粉红色的穿着裙子的小熊拿来给苏苏，这是外婆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每天搂着它睡觉。苏苏有一次上我们家来玩，抱了它一个下午，也说喜欢得不得了。既然苏苏要离开了，那就送给他吧，如果当初东东来向我告别的话，我也一定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他。〃谢谢你，洁芮。〃苏苏搂着那只小熊，趴在我肩上哭。〃好了，苏苏，我们走吧，和你的朋友说再见吧。〃苏苏的爸爸走进来，牵着她的手走了。〃洁芮，我会想你的，你别忘了我呀。〃苏苏回头恋恋不舍地说。等到苏苏和她爸爸逐渐走出我的视线，我还没有缓过神来。我的眼泪迟到了。泪水滴在日记本上，化成一朵又一朵不规则的花。

苏苏和东东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他们都走了，还会有谁和我一起玩呢？没有人陪我看电视了，跳完橡皮筋也没有小饼干吃了。〃妈妈，苏苏的爸爸和新妈妈会对她好吗？〃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妈妈。〃新妈妈总不如自己的妈妈。〃妈妈简单扼要地讲述了《白雪公主》的故事，故事里面的后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女人。希望苏苏的新妈妈对她好一点，一定要给饭吃，一定要让她穿暖，不要欺负她，更不要打她赶她走。如果苏苏被新妈妈赶走了，那也希望她遇上好心的七个小矮人，最好还遇上一个英俊的王子……好像又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魇了。我又做梦哭醒了，妈妈问我怎么了，我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还是那个梦，妈妈牵着其他小朋友的手走了，把我留在黄昏的公园门口，我拼命地喊，可是她没有回头。我哭着坐在地上，突然看见爸爸向我走来，可是爸爸没有停下来，他和一个陌生的阿姨走到了马路的另一头。天黑了，没有人带我回家，我哭醒了。〃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妈妈还是会在你身边的。〃妈妈搂紧了我。可是那种失去的感觉还是来得很强烈，那也许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伤痛。

爸爸还是要走了，他开始办理离婚的手续，他开始整理行李。我以为爸爸只是要出差，比平常的出差时间都要长，可是看见爸爸把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打包，他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他的各种证书，甚至他的烟灰缸都塞到了旅行箱的角落里。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只是从妈妈和爸爸的神色上看出，他们真的要分开了，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多讲一句话。爸爸离开家的那天，妈妈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晚饭，热气腾腾的，一如既往的清淡口味。谁都不说话，大家都是埋头苦吃，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筷子声和咀嚼声。吃完饭，妈妈收拾了桌子，爸爸坐在沙发上看傍晚刚到的晚报。他看得很不认真，哗啦哗啦就把一张张纸头都翻过去了，也许就看了一个标题，一张图片，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只是翻，除了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妈妈把一切都收拾好了，然后给爸爸准备了一大盆的洗脚水，爸爸脱下又臭又破的袜子时，妈妈一把拿过去说：〃你的袜子破了，我帮你补一下吧。〃她很平静地走进房间，拿出针线盒，在中指上戴好针箍，舌头舔了一下线头，把黑色的线穿进针孔，然后对准那只有一个小洞洞眼的袜子一针针补了起来。她一针一线都很认真，好像在缝制一件艺术品。末了，妈妈找不到剪刀，用牙齿咬断了线头。那根线经过了爸爸袜子的纹路，那双袜子已经穿得很脏了，可是妈妈若无其事地用嘴去咬断了线头。爸爸眼睛湿润了，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红着眼睛，爸爸第一次流泪是在奶奶的葬礼上。爸爸慢慢走到妈妈身边，轻轻抱着妈妈哭了起来。妈妈也哭了，她不再嚎啕大哭，也不再歇斯底里，而是轻轻地抽泣，悄悄地抹泪。爸爸还是走了，他把这双臭烘烘的袜子塞到箱子里，又走到房间，拿了两盒精装的申丰巧克力给我。他说，以后睡觉前不要吃巧克力，吃了也要记得刷牙，要是牙齿疼，记得问妈妈要消炎药吃，换牙的时候要特别留心，别让牙长歪了，也别再让牙蛀了。爸爸叮嘱来叮嘱去，说的都是牙齿的事情，他好像没有更多的话要对我说了。〃爸爸，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以前爸爸出差前都不会叮嘱我什么，只是问我要什么礼物，〃我秋天生日，你会回来吗？〃〃爸爸会回来看你的。〃爸爸抚摩着我的脑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和，〃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她生气。〃〃爸爸，你和妈妈吵架了吗？是妈妈把你赶出去的吗？我去求求妈妈，让她不要赶你走。〃我拽住爸爸的裤腿，他很高，我的头只够到他的腰。〃不是。〃〃爸爸，是不是你躲在厕所里抽烟被妈妈发现了？〃〃你还小，很多事你不会明白的。〃爸爸抱起了我，用他的胡子在我脸上扎了几下。爸爸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拖着沉沉的皮箱离开了。和以往每一次的离开都不同，他是孤身一人走的，没有人送他，他也没有回头。那天，没有下雨，天色有些暗，很湿润的天，房子里有些潮，潮得让人有些难受。我相信爸爸说的话，他一定还会回来看我的。可是为什么他的背影这样绝望？就好像，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妈妈把我和东东的一张照片找了出来。那是在我和东东同时评上三好生的时候白阿姨给我们照的，那天白阿姨给我梳了高高的细细的麻花辫子，垂在耳边，他们都说很好看，东东穿了一件小西装也很漂亮，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酒窝。可是妈妈把它撕了，还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提东东和东东妈妈。我哭了很久，不就是一张照片嘛，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呢？〃哭，你就知道哭，家里又没死人，你哭什么哭？〃妈妈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得我昏天黑地，我屏住了声音，可眼泪还是一点点爬满我的脸，热乎乎的。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打完我之后，她也哭了。我们就这样哭着睡着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爸爸。我叫他，他怎么也不理我，反而越走越远。开学前一天，妈妈向单位请假，她说要带我去派出所。〃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洁芮，妈妈带你去改名字，把你的姓改成和妈妈一样，你觉得好吗？〃妈妈很温柔地说，用那种商量的口气，可是我想，她一定早就决定好了才带我去的。〃我觉得不好。〃〃为什么？〃妈妈一愣。〃同学和老师都已经叫惯了我的名字，要是突然改掉了，那大家都会不习惯的，我自己也不习惯。〃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她爸妈离婚后，她跟着妈妈姓王，叫王佳佳，可是老师和同学都还是叫她林佳佳，一直改不过来。她妈妈知道以后，居然找到学校里的老师，对此表示抗议。从那以后，老师规定我们叫她王佳佳，可老师自己呢，上课的时候尽量不提问她，只有在点名的时候才会叫出她的名字。那多别扭！〃可是你以后就跟妈妈生活了，怎么还姓着你爸爸的姓呢？〃〃那要是我现在改了名字，爸爸回来以后怎么办呢？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你爸爸不会回来了。〃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对我说，〃你爸爸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会的，爸爸答应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还和他拉了手指呢，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我冲妈妈竖起和爸爸拉过勾的右手小拇指。妈妈的脚步停在了派出所的门口，穿着制服的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