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建在方圆百里最高地上的建筑群,磅礴宏大。从远方眺望过去,隐有顶天立地之势。
同样是偏远的城镇,这里的百姓却大多依附青玄门而生。就连地方官衙都不得不给其三分颜色。当然,青玄门每年花费在与官府维系关系上的银子也多得令人咂舌。
方星辰被迷昏后在马上颠簸了十日,终于来到这个令无数江湖人向往的地方。
卓飞鹄将他安置在主院附近一座朝南的园子里。
此刻方星辰仍躺在床上。
赶路的日子里,卓飞鹄三餐不拉的喂他米粥。无奈方星辰吐得多,进得少。卓飞鹄却宁肯一路饿着他,也不给他服解药。好容易到了目的地,人已是瘦下一大圈来。
午后时分,卓飞鹄将一粒药丸按进方星辰嘴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悠悠转醒。
一醒便哼哼唧唧。
扯着脖子直嚷嚷。骨头要散架了。
卓飞鹄笑得如沐春风:“等真散架了再来找我。”顿了顿,补充道:“这里是青玄门,我随时都恭候在家。”淡然离去。
留下气吁吁的方星辰两眼发晕。
连捶床板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好在脑子还能转动。
早知谢老夫人不好对付,没想到她会把自己送到青玄门来。想那卓飞鹄也不敢擅自作主。现下的处境虽说并无性命之忧,但到底失了自由。
若父王遣人去眷园寻他,岂不断了联络?
方星辰在心里默哀。只能慢慢筹谋了。
此时此地,他最需要一个帮手。
过了两日,方星辰从奔波劳累中恢复过来。决定找卓飞鹄谈谈。
“卓大掌门,”他开门见山,道:“你把我拘在这里,无非是谢老夫人怕我将山月庄与青玄门暗有来往之事传出去。”
见他点头承认,继续道:“我在这里好吃好穿住着,也无不可。只是长日无聊,难免心生离走之意。不若卓掌门差人将我留在乌邑眷园的旧书古籍送来,也好打发时日。辛尘将感激不尽。”
卓飞鹄心知他定还有下文,不答反问:“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吧。”
方星辰故意恭维道:“卓掌门果然智谋过人。且听我细说。我在眷园还有一名家仆,名唤抚子。是个哑巴。我想要他来打理起居。只是在乌邑时,抚子被无极山的人抓走。掌门可否派人寻找,救他出来?”
卓飞鹄道:“青玄门中多的是仆从,你要哪个叫过来便是了。”
方星辰讨好笑道:“旧仆总是有点感情的么。”拍胸脯保证:“抚子只是一个普通下人,身手灵便,没有内功。到时他来了您一试便知。”
卓飞鹄缓缓道:“从无极山眼皮子底下救人,颇费功夫。我为何要答应你的要求?”
方星辰大言不馋道:“因为我有利用价值。无用之人,卓掌门何需花银子养着?一刀杀了岂不痛快。”
卓飞鹄为他的直白鼓掌三声。抬了抬下巴,道:“你且说说,是哪方面的价值。”
方星辰狡黠的笑道:“出行买卖、科考求财。娶妻生子、延医造宅。事无不知,皆可占来。”
卓飞鹄听他说得顺口,不禁哂然一笑。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给自己算过没有?”
方星辰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卓飞鹄看着哑口的少年,笑得不可自抑。挥了挥手道:“你的家仆,我会替你找来。”
方星辰虽觉惊讶,但见事已成,也不多问,径自回园子里去了。
练练内功,修修花草。
十几日过去了。
闲来无事,想起卓飞鹄那句“你给自己算过没有”,方星辰托腮沉思。
自占卜以来,他从不曾全然相信过。但数次的误打误撞,多多少少使他更为困惑。总不至于都是运气吧。
心念一动,开卦起卜。
占身命。
官财病寿样样无忧。
唯有子息缘薄。
方星辰心道,神鬼之术终究还是不靠谱。
自己怎么可能一辈子无儿无女呢。
迫离王府。丢马失财。屡被下药。饱受折磨。
官财病寿,件件不顺。竟然全反。
、青玄门(三)
又过了几日,有人从乌邑送来了他的书卷。
方星辰决定抛开“卜卦到底准不准”的问题,投身专研其它稀奇古怪的典籍。
自卓云峰去了山月庄,卓飞鹄事务繁忙。无暇他顾。
偶尔想起了方星辰,便把人叫到跟前逗弄他两句。
有段时日门下各掌事争执不休,卓飞鹄被吵得头疼。碍着都是父亲留下的长辈,卓飞鹄拉不下脸开罪任何一方。无奈之下,竟将方星辰叫来卜上一卦。以决取舍。
初时几次,方星辰本着“骗死人不偿命”的态度,卦象如何照实直说。事后再去核对,倒也预测得□不离十。
卓飞鹄见他确有几分能耐,慢慢打消了顾虑。一日,又将他叫到书房,道:“下次占事,先别开口,且看我脸色行事。”
隔日,青玄门举行一年一度的大集会。卓飞鹄借机宣布了几位长老的任免。有那不服者跳出来反对。卓飞鹄请出了方星辰当众卜算。
方星辰装作看卦,偷眼瞥向卓飞鹄。
垂眼表示可。
抬眼表示不可。
心领神会,口生莲花。将几位长老之事断得众人心服口服。
此后每逢再占,方星辰已无需费神依卦而谈,只瞧掌门眼色即可。
结果是,卓飞鹄几件大事处理的顺手至极。倍感轻松。
两人默契配合,各取所需。
情谊渐深。
卓飞鹄成了方星辰所住小园的常客。
短短两个月,青玄门传言四起。上至副使左卫,下至伙夫洒扫,皆知门中有一位“辛尘先生”,千机神卜,算无遗策。是少掌门最为倚重之人。
有那心思敏捷的,想去问问自身前程,私下摸上门来。岂料被掌门撞个正着。
至此以后,门中明令严禁打扰辛尘先生静修。
某日天晴气朗。卓飞鹄一大早又来到方星辰园中。方星辰只顾埋头看书,头都不抬。卓飞鹄一把夺下那人手中宝贝。见其欲怒,苦思话题。再开口,已神色自得:“要不是我下令阻止外人进来,你这的门槛早被踏破八百遍了。哪里还能日日安静看书?”
方星辰满眼讥笑:“您不若先把自己给禁了吧。来来回回,只有您一人在此频繁进出。端的呱噪。”
卓飞鹄摊手,表示无奈:“这个么……我是掌门,自然无需遵守禁令。”
方星辰恼火,随手抓起桌上一件物什便扔了过去。
那是一方上好端砚。
卓飞鹄闪过砚台,却被泼了半身墨汁。哪里还有从前半分风雅?可他全不在意,抖了抖衣摆,道:“你内功又进步了。我去叫人来打扫。”转身跨门而出。
方星辰对着背影怒喊:“你何时才能把抚子找回来!”
卓飞鹄面上装作没听见,暗地里却又加派了人手。
月余后,终于圆满交差。
方星辰再见抚子时,心情十分复杂。抚子却还是老样子,憨中有智。
看到容貌巨变的方星辰,抚子愣了又愣。最终平静接受事实。
他打着手势描述被抓走后的情形:无极山教主逼他问话,叫他写下来。他把字写得歪歪扭扭。于是作罢。后来教主将他带回无极山,倒也没有再为难他。平日里帮教主的贴身侍婢做些杂事。再后来,有人告诉他小主人在青玄门,偷偷送他出了无极山。接头之人将他带来了这里。
方星辰拍拍他的肩:“你做得很好。”又道:“无极山教主问了些什么?”
抚子抓抓头。比划着表示,教主主要问有关身世的问题。
身世?除了朝局中人,谁会对他的身世感兴趣?莫非无极山与还官宦有勾结?方星辰想。
抚子又比划,教主似在寻他的一位亲人。
亲人?方星辰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在这世上,他除了父兄,还有师……叔伯。
不会吧?!
、花会
抚子回来不久,转眼将要立秋。
在遥远的西域,高原大漠中生长着一种花,名为莫桑花。每两年盛开一次。花期不长。前后短短几天便枯萎谢去。
卓云峰年轻时曾离家出走,跟随商队来到这片土地。神奇的异域风情使他暂时忘却烦恼。更与莫桑花结缘。那是一场与漠北大汉间的比武打赌。
卓云峰虽侥幸胜出,过程却很艰辛。每当大汉被打得摊在地上,便有仆从上前将一种嫣红的小花摘下,放入他口中含着。须臾,大汉元气恢复,重新振作。二人又战数十回合。当含下第三朵花时,大汉罢手认输。他已经没有再多的救命花了。
于是,卓云峰认识了这种对习武之人大有益裨的莫桑花。将其种子带回了中原。
说来也怪。莫桑花在中原难以成活。
不久,青玄门创立。卓云峰在这里撒下了最后一把种子。没想它竟奇迹般的发芽了。青玄门所处地势较高,与高原气候较为接近。卓云峰悉心培养,终于育出上千株花苗。奈何别处无法生长,这已是所能种植的极限了。
卓云峰利用花的功效,给门下弟子服食。强身健体,助长功力。
几年下来,江湖上人所皆知。
上门求花的人络绎不绝。
青玄门发展壮大后,莫桑花早已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更何况是一些外人?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那些与青玄门交好的门派便能得到一些份例。可惜莫桑花只在新鲜时方有神效,摘下后必须立马服用。是以每隔一年,立秋将至,便有不少豪杰英雄云集青玄门。
江湖人称——莫桑花会。
方星辰从盘子里拿起一棵花草,咬下一片花瓣。嚼了嚼。
“不好吃,”朝抚子挥挥手:“端去还给掌门吧。还能多送几个人情。”
“谁让你当饭吃了,”卓飞鹄一脚跨进门来,扬了扬眉:“良药有几个不苦口的?这花不过有点微酸。”
方星辰没好气道:“这一大盘子的,不是当饭吃是当什么?”
卓飞鹄不答。对抚子吩咐道:“你去把它们都摘了,泡碗茶来。记得加少许冰糖。”
方星辰终于展颜。笑道:“这还差不多。否则似那老牛吃草,与野人何异?”
卓飞鹄敲他脑袋:“泡了茶,功效便损失一大半。”
方星辰撇了撇嘴。
稍时,抚子将茶泡好。
卓飞鹄接过来吹了吹,递给方星辰:“喝了。”
方星辰慢慢小口撮饮着。
卓飞鹄见其乖顺,心下畅意。
茶碗热气阵阵扑上方星辰的脸颊,眼睑低垂轻颤。睫毛上雾气凝结的水珠细小莹透。
卓飞鹄仿佛又看到温泉那日的妖娆少年。
脑中突突作响。只想立马心随所愿。
猛然间,却记起前几日的险情:
抚子回来之日,方星辰在屋子里问着话。不知说到何事,突然内息紊乱,晕阙过去。好在自己及时赶到,提气强力灌入,救醒了他。
思至此处,只剩满怀怜惜。再无他念。卓飞鹄不觉软下语气,柔声道:“近来内力可受控制?”
方星辰闷声道:“还好。”
卓飞鹄扶着他的肩,轻轻拍了两下:“多喝点莫桑花茶。说不定有用。明日我再送些过来。”
方星辰应道:“哦。”
卓飞鹄转身回了书房。
莫桑花会期间,需要应酬的事务很多。
这时,书房里已有两位客人在等。其中一个是铁掌帮的帮主刘途。
另一人样貌平平。侍仆不像侍仆。随从不像随从。
卓飞鹄迎身上前,拱手道:“让二位久候了。刘帮主,别来无恙?”
刘途笑道:“托福,托福。这是我四婶家的兄弟,梓七。”
卓飞鹄思忖那人与自己年岁相仿,客气道:“梓兄,幸会。”
梓七拖着暗哑怪异的嗓音,道:“卓掌门,不敢当。”
卓飞鹄面上不露声色,道:“今早我已吩咐下人将三朵莫桑花送至贵帮厢房,不知刘帮主可有收到?”
刘途道:“已服下了,谢卓掌门。”顿了顿,又道:“我这位梓兄弟略晓医术。他对此花十分感兴趣。希望能亲眼见识见识花朵的生长状况,不知——”
“这有何难,” 卓飞鹄爽快答道,解下一块令牌:“拿此令到花园,青玄门守卫不敢阻拦。刘帮主的为人,我自是相信的。”
刘途接过令牌,看了梓七一眼,道:“多谢。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搅了。令牌稍后奉还。”
卓飞鹄没有想到。一枚令牌,也能铸成大错。
、相认
方星辰喝饱了花茶,踱到园子里散步。
抚子正抱着块木头,敲敲打打。
方星辰奇道:“你在作甚么?”
抚子指指亭子里的一样长条形东西。
方星辰步入亭下,定睛一看。古琴?
抚子跟过来,比划:夏掌事的丫鬟晓红托他修琴。
方星辰一拳捶向他胸,道:“你简直是管家中的文武全才!”
抚子被夸,弯嘴直乐。
方星辰信手拨弦:“快修好了吧,我来校音。”
琴韵非凡,古意悠长。
方星辰来了兴致,试调几下,动手弹奏。
一首燕歌行。
本是秋风中的妇人思念丈夫之曲,被方星辰弹得合情合景。
初秋已至,中秋不远。
谁说他不能记挂父王,思念娘亲呢?
最后一个音弹完,方星辰良久没动。
“想家人了?”一把暗哑的嗓子,划破沉寂。
方星辰吓了一跳。顺下气息,喝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梓七掏出令牌:“卓飞鹄亲自给的令牌,哪里不能来?”
方星辰看着那平淡无奇的脸,缓下声来,道:“阁下是来参加莫桑花会的吧。既然是掌门的贵客,不知怎么称呼?”
嗓音仍是难听:“梓七。”
“子期?”方星辰把琴收好,微微一笑:“即便你是钟子期,我却不是俞伯牙。”抬脚便要回房。
“且慢,”梓七一把将他按住:“我有话要问你。”
抚子见主人被拦,窜到近前,想要解围。
梓七似早有准备,毫不犹豫一掌劈出。
抚子被击倒在地。
方星辰心知遇到高手了。
沉静下来,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必一出手便这么狠。”
“果真不认识么?”那暗哑的声音陡然一变,寒冷如冰:“你的容貌虽已改变,可气息却是独一无二的。”
方星辰手脚冰凉:“教……教主。”
无极山教主点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道:“你这样好看多了。先前连我也险些被你骗过去。”
方星辰想起一事,问道:“黑风泪不是无极山的么,教主如何认不出来?听闻前教主曾使用过。”
教主微怔,道:“是么。我确不知。也许此物为前教主从别处所得。”
方星辰心中暗自思索。无极山竟然只有一人使过黑风泪。偏偏娘亲却清楚的知道配方。难道……是娘亲给他的?那么——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方星辰突然胸口剧痛。体内真气忽而上下跳蹿,忽而左右冲撞。想要引导,偏往反向流。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方星辰茫然不知所措的抬起头。
恍惚间,看见有人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