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方星辰茫然不知所措的抬起头。
恍惚间,看见有人向他摊开掌心,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可识得这个?”
五指修长的手掌中,绘着朵少了片花瓣的梅花。
悄然绽放,暗自芬芳。
方星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个从来都不温暖的身影喊道:“师叔……救我。”
跌进一个冷冰冰的怀中,却从所未有的安心。
、师叔
“师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躺在马车里的方星辰无力地问道。
无极山教主回头一望。见他醒了,把马鞭交给抚子,翻身进了马车。小心的扶他坐起,道:“你身子没好,别问这么多。”
方星辰摇摇头:“我不问,便可以不想么?你还是告诉我吧,省得我费神去猜。”
教主皱眉:“你一向心思这么重?”
方星辰嚷道:“怎么我问你一句,你却反问一句?师叔便可以大欺小么。”
教主严肃道:“我是你的长辈。”
方星辰小声抗议:“那也没大几岁。”
教主更正:“十岁。”
方星辰不信:“你怎么知道?”
教主道:“你师伯告诉我的。”
方星辰“哦”了一声,又问:“师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教主差点翻白眼。好在他一向克制。想了想,道:“我派人跟踪抚子。”
方星辰“噌”地直起身子,两眼亮晶晶的:“你是故意放走抚子的?”
教主脸色一沉:“教中出了奸细。”
方星辰安慰他道:“发现了就好。”
教主面色稍霁。
方星辰看着那表情僵硬的平板脸,忽道:“师叔,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教主缓缓转头。
方星辰灿然一笑。道:“你连声音都改了,怎么可能没改样貌呢?”
教主哼了一声:“算你聪明。”
方星辰故作可怜状:“第一次见你,你蒙着脸。第二次见你,你易了容。”
等了片刻,发现他不为所动,凑过脸去,悄声道:“师叔,你该不会生得鼻歪眼斜吧。”
教主冷冷道:“激将法对我无效。”
方星辰没辙了。
这一回,他居然觉得那声音一点都不冷。
马车飞驰。
方星辰无聊的数着手指。
突然一拍底板,道:“不公平。”
教主正在调理内息。闻言睁眼,问:“怎么了?”
方星辰气鼓鼓的道:“师叔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师叔的名字。”
“噢?”教主觉得好笑:“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方星辰道:“师伯肯定告诉你了。”
教主道:“我想听你自己告诉我。”
方星辰不愿奸人得逞。
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
“方星辰。”
“元子期。”
教主悠悠道。
元子期……原来你真叫子期啊。方星辰想,可我真不是伯牙。
这边马车载着方星辰、元子期、抚子三人,一路向南。
那头卓飞鹄心乱如麻,掘地三尺地找人。就差没把园子里的莫桑花全部连根拔起。
铁掌帮刘途刘帮主跪在大堂,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哭得鼻涕横飞:“卓掌门饶命!刘某被那无极山的教主挟持,实在是不得已啊!他……他给刘某吃了断魂丹!”
卓飞鹄头脑发昏,痛骂道:“给得好!你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就该断魂绝魄!”
刘帮主哆嗦着道:“他后来给……给了解药。”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卓飞鹄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捏碎了一只杯子。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更无人劝阻。
卓飞鹄向身边侍从一扬手,道:“拿纸笔来。”
青玄门副使左长老上前问道:“掌门欲如何处理?”
卓飞鹄望着眼前德高望重的老人,逐渐冷静下来。
生生吞下“下战书”三个字,简短答道:“要人。”
、无极山
方星辰从马车上跳下来。前后左右四下张望:“这就到无极山了?门呢?”
无极山教主元子期森然道:“什么门?”
方星辰叫道:“好歹也是个门派,总得有个气派点的大门吧。”
元子期答道:“西南俱是山地丘林,小道四通八达,在何处立门。”
方星辰想了想:“倒也是。”
元子期走到一块岩石前,拨开上面密密覆盖着的藤蔓,露出一个圆形机关来。方星辰恍然:“原来此处还藏有玄机。”伸手便要按下。
“别乱碰。”元子期及时制止,亲自动手。左转两下,右转三下,再左转一下。背后轰然巨震。
方星辰吃惊:“这么复杂?若是按下去会怎的?”
元子期淡淡道:“死。”
方星辰缩缩脖子。
响声稍停,一座山洞赫然出现。方星辰朝里一望,岩壁上几盏油灯忽闪忽闪,透着股诡异。 他决定吸取教训,立在原地不敢妄动。
有人却比他大胆得多。抚子牵着马车,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方星辰这才想起,抚子在此住过一段时日。疾步跟上。
元子期负手跟在后头。不知触动了什么,山体自动关合。将最后一丝阳光挡在山外。
方星辰多少有点心悸。问:“教中人都住在这里?”
元子期答:“这里只有百余人。”
方星辰奇道:“其他人呢?”
元子期道:“还有八十一寨山林间分散而居。”
方星辰咂舌:“这么多?”
元子期毫不隐讳:“有的寨子只有几户人家。”
方星辰突然想到什么,拍手笑道:“你果然是山贼头子。”
元子期面色暗了暗。
灯光昏暗,方星辰虽然看不见身后之人的表情,但背上已感到一股寒意强势逼来。他连忙又道:“怪不得卓飞鹄派人寻找抚子,花了那么长的时日。这么多山寨,够他绕的。”
元子期声音稍带不悦:“你跟他很熟么?”
方星辰矢口否认:“不熟,不熟。”
元子期道:“那就好。”
方星辰还待细说,突然发现前方越走越亮。行至近前抬头仰望,竟是一个天然的采光井。心下暗赞。
元子期道:“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大的。”
方星辰细细思索。突然想到了《桃花源记》。开口问道:“莫非里面有个世外桃源?”
元子期道:“没有那么好。但也差不多。”
方星辰满怀期待的等着眼前豁然开朗。然而等走到路的尽头,只见豁然,不见明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一条地下河从中间静静流淌穿行而过。两岸数排竹楼依势而建。洞顶分布着四五个天井,大小不一。然而由于顶部太高,离地太远,光线并不足以照亮整个山洞。方星辰哭笑不得:“这哪里像世外桃源了?种田都不行,最多种花。”
元子期道:“我觉着甚好。”
方星辰心道,像你这般清冷之人自然喜欢黑暗环境。
将竹楼数了一遍。问道:“师伯住哪?”
元子期道:“闭关了。没在此间。”
方星辰顿感失落。
元子期拍拍他的头:“跟我来。”领着他沿着石梯向坡上一座三层小楼走去。
方星辰回头看看正在卸车的抚子。
元子期道:“他知道路。”
登上地势最高的竹楼,方星辰俯身环视:“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所有排楼。”
元子期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进来吧。”
方星辰闻言跨门而入。目之所及,隐有熟悉之感。
心念急转,记起来了。喜道:“眷园。”
元子期颔首,道:“我让抚子稍作了布置。”
方星辰心中感动。道:“这么说,你早就打算接我过来?”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元子期道:“你挂在院外的牌匾上有缺了花瓣的梅花,我便已知□不离十。”
方星辰不解,问:“那为何迟迟不与我相认?”
元子期眉头微皱,道:“先前你改了容貌。与我印象中的王府贵公子全然不符。”顿了顿,嘴角悄然勾起,接着道:”加上你防心太重,半点不听人言。一见我便嗤鼻子瞪眼珠,口里更无一句好话。”
方星辰知他说的都是事实,想反驳却无从说起。红着脸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谁让你偷走了我的马儿,乌鸡教主!”
元子期等他喘完气,平静道:“叫师叔。”
方星辰原打算就地晕倒,然而刨根究底的本性难改。追问道:“那你如何找到眷园的?”
元子期道:“我去过王府,见过你父王。”
方星辰瞪大双眼。
元子期继续道:“可惜晚了一步。你父王被今上逼得太紧,提早将你送走了。”
方星辰道:“所以父王就告诉你,我会去眷园?”
元子期摇摇头,道:“他没有告诉我。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让你去眷园只是时间紧迫下的无奈之举,计划称不上周全。”
方星辰垂头微叹。
元子期道:“你父王本就打算把你交付于我。所以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你将往去何处。但我自觉有责任寻到你,更有义务护你周全。与你有关的地点,我都布了眼线。包括师姐从前居住过的旧宅。”
方星辰润湿了眼眸。
不知是被父王的真情打动,还是被别的什么事情击中了内心。
体内极阴真气剧烈流转。
方星辰忙按住前胸,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元子期一手绕向他的后背,缓而有力地帮助调息着。一手轻轻抬起,为他拭去眼眶里的泪水。
温柔的安慰:“别怕,一切有我。”
方星辰欣然如梦。
、天颜
两人内息同宗同源,元子期引导起来本该十分顺畅。
然而方星辰在青玄门第一次晕阙时,卓飞鹄为了救醒他,强自灌入了一股内力。此时显得格外突兀。
元子期难免要分出精力来两头应付。不久,额上细细出了一层汗。
方星辰已觉好受许多,挽起袖子,替元子期擦了擦。一时眼尖,发现其鬓角处悄悄卷起了一角。不仔细观察很难辨出来。许是那易容的假皮由于出汗稍有剥离。
方星辰好奇心大起。做贼心虚地偷偷摸上了元子期的脸。
元子期睁眼瞧了他一眼,手中却没有停下,继续掌控真气走向:“想看便拿下来吧,此处无妨。”
方星辰得了令,非常高兴。当即毫不客气地用指尖捏住端头,使力一扯。假皮被揭了下来。
元子期闷哼一声。
方星辰毫无诚意的道:“抱歉,抱歉。”
语毕,突然看清了对面之人的真颜,喉间似被火团堵住,再也发不出声来。
那人脸上五官分明,眉眼深刻。仿佛女娲造人时全心雕琢的一件珍品。
此刻他薄唇微抿,双目紧闭,已是无与伦比的惊绝。更遑论其开眼时深沉锐寒的凌厉!
上天要眷顾一个男人,竟如此不遗余力。
方星辰膝下发软,几欲下跪膜拜。
元子期再次睁眼,用力将他托起:“站好。”
方星辰被那眼神一扫,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遗世独立于皎皓的月光下。磕磕巴巴道:“神……大神。”
元子期收掌撤了真气。吐息三回合。略带探究:“哪家的大神?”
方星辰闭上嘴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元子期面瘫脸上冰雪悄融。
方星辰早站的乏了,找了张凳子坐下。支开话题:“师叔。我的内力为何时常不受控制?”
元子期道:“根基不稳所致。应不是你自己修习得来的。”
方星辰赞道:“师叔厉害。的确,它是娘亲临终前传给我的。娘告诉我的口诀‘盛极而散、藏于坤地、复又重聚、元九归一’,最后一句实在不明。”
元子期答道:“意为回到最初始的状态。”
方星辰问:“怎么讲?”
元子期道:“有的最高境界即是无。本门内功,戾气过重。久而伤身。故须化力于无形,方解其忧。”
方星辰不解:“全化了?”
元子期道:“亦不尽然。有无间的转化正如阴阳间的变化。阳极生阴,阴极生阳。世上却没有人能够做到极致。”
方星辰无力:“那该怎么解?”
元子期道:“二法。其一,自修。自化两极,周期循环。其二,双修。一阳一阴。交替轮化,生生不息。”
方星辰头大如麻。叹道:“难怪父王不让我习武。”
元子期拍拍他的肩:“来日方长,慢慢来吧。眼下最要紧的是你体内另一股真气,需尽早去除。你且先休息,养好精神。三日后我为你运功,将其逼出。”
方星辰低声应是,脑中仍想着方才的化解之法。
元子期见其陷入沉思,默然离去。
隔日,卓飞鹄的书信到了。
元子期的贴身侍婢秋芷捧着信笺朗朗读道:
教主兹启
莫桑花会一见,未识阁下亲临,实感抱憾。辛尘乃本门首席幕宾。身贵责重。教主将其带离,盼即告知缘由。亦或安然送归,必不予追究。所请之事,务祈应允。
候复。
念毕,秋芷十分困惑:“教主,前两日您带回来的那位公子是青玄门的人?”
元子期不悦道:“青玄门的话岂可当真。”
秋芷低声道:“是。”
元子期负手沉吟。
事关朝局,方星辰与自己的师侄关系不能明言。
拒绝送还,恐怕还需另觅借口。
铺开信纸,提笔写道:
掌门径启
顷诵华笺,事已具悉。足下称辛尘为贵派幕宾,元某只感可叹、可笑、可怜。囚人自非幕宾,星辰亦非辛尘。汝欲求之人姓名有误,元某又何须赘述理由?
勿劳赐复。
放下笔,元子期心舒意畅。
、危机
元子期的快意一般人自是看不出来。
但有一人例外。贴身侍婢秋芷。
秋芷生得十分妩媚,清艳如花。又心细如发,手脚轻快。
元子期便留了她在身边伺候。
虽是侍婢,在教众眼中却如同半个夫人。
新教主自接任以来,每逢教会,常以面具遮脸。私下会见九位堂主八十一位寨主时,方以真颜示人。
见过那天人般容貌的,无不难忘。其中动心者众。
有人打听到,教主已二十有四。身边却仅有一名侍婢。
无妻无妾,侍婢即是通房。
众人的猜想没错。
元子期虽于男女之事不甚上心,但总有需要释放的时候。
每逢月圆,可从洞顶天井观而赏之。兴之所起,举杯小酌。半酣朦胧之际,更觉佳人美好。揽其入怀,共度良宵。
只第二日,又恢复成清冷的样子。
久而久之,秋芷也就习惯了。只要教主一日不曾娶妻,她便是他唯一的枕边人。
可自从前日教主归来,秋芷便隐隐有些不安。
从前她借故亲近教主,偶有肌肤相触,他也全不在意。
昨日她想替教主挽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一向对外人不假颜色的教主,对她却从不苛责。
可是方才她不过多问了一句信中之事,他似语带微愠?
是她听错了么?
秋芷想,也许教主待她,本就与常人无异。
与秋芷的忧心相反,元子期信心十足。
然而即便是圣人,亦难保千虑中万无一失。
元子期终究低估了卓飞鹄。
这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