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汉鸵绿上隆
清冽馥郁的沉麝之气在帐内散开,李成器久久地望着那一点微光闪动,泪水将他的视线模糊,哽咽堵住他的呼吸,他仍是固执地看着。那一点微光如中元夜的漂浮于黑暗中河灯,指引他的魂魄,去寻找至亲至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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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九十一、飞来飞去袭人裾(上) 。。。
武灵兰坐在湖边,手捧着一盏金箔莲花灯,火光烧到炽热,便如一只小小金蚕,以人眼不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将灯芯吞噬。手掌被热气烤的有些痛,她却舍不得那温暖,令她想起长安山林中的篝火,摇曳暖红色中,似藏了某个俊朗少年含笑的眼波,她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将那眼波挽住。光影一晃间,火苗已舔上她的手指,她疼得一颤,缓缓缩回手去,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她早已尝过那滋味了,为何到如今仍是贪恋这温暖,执迷不悟。
武灵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将荷灯放入水中,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所行之处,便引得湖水滟涟波动,将满月在湖水的影子搅成片片碎金。微茫灯光里,依稀可见湖中凋残的水阁,岸边堆积的瓦砾,黑梭梭的树影不时缭乱夜色,那幽暗的灯光便如漂浮于荒坟之上的磷火。
七月流火,白日里尚不觉,夜晚坐在水边便觉阵阵凉意侵体,她将烧痛的手放入湖水中,冷热两般痛楚撞在一起,令她微微蹙眉。那水原是接通汾河的活水,无风亦微微晃动,似是在水下藏了什么活物,要将她拖拽入这不见底的冥川。
今日盂兰盆节。自数年前她父母暴亡之后,每年方入七月,她便每晚燃香奉供,替父母忏罪。今年原本在长安已经预备下过节的佛事,却不料一个天翻地覆,她已置身于这断烟残水的蒲州废园中。几日来照料薛崇简,也顾不得供佛之事,想到今日是正节,晚间看着薛崇简复又昏睡,便选了几件金银之物放入盂兰盆中,又独自一人来到水边放灯。万幸蒲州刺史将这园子拆的七零八落,却拿这一大片湖水无可奈何,在沧海桑田之中,还留给她一池水,连通着天上人间。
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跪直身子,双手合十,低低念诵道:“我等同孝志。修行净土因。报答二亲恩,忏除三障罪。存者获福寿,亡者得超生。尽法界冤亲,同生安养国。”她念毕,原本要默诵《佛说盂兰盆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今日无论怎样艰难,她还是能为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诵一卷经文,愿意用自身去替亡故的父母承受苦厄,企望如目连一般,用自己的孝心感动佛陀,将沉沦于三途地狱中的父母解救出来。可是她的身后,却不会有子女,为她念诵经文救她出倒悬了。
总以为这一世已将种种苦难经历穷尽,原来连死亡都不能成为这苦难的终点么?他日的冥河水,是不是也这般冷,也是她和他两处寂寥,他们的痛苦多么相似,却无法倾诉和安慰。
她一念及此,便觉一阵心慌气短,胸口憋闷难耐,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连忙用手撑着,才不曾软倒。这等症状自那年小产后便有发作,白日常觉疲乏委顿,晚间又不得安眠,几年来在长安虽然不曾刻意调养,总算日子清净,也都挨过来了。近日颠沛流离,强撑着安顿家室,竟有不能支撑之感。
她跌坐在地,望着那远去河灯怔怔出神片刻,昏黄灯光柔和悲悯,令她想起母亲常看她的眼神。她忽然流下泪来,她从失去父母孩子那一夜起,开始对死亡厌倦淡漠,以前觉得生无可恋,不过苟活度日,静待大去之日便可与父母团聚。此刻却真心地恳求佛祖慈悲,让她活得长久些,哪怕是如此艰辛,也要比薛崇简晚些死去,那么她便不必再担心他的寂寞孤零。
宋王府的内侍将画送到蒲州别驾府,已经到了七月底。他虽是替宋王送信,但薛崇简身份特殊,送来的一应物事皆要内侍省验过,且同行的还有个北门派来的羽林。他们被施淳引进园来,见一座好好府邸拆得七零八落,简直如遭了兵火一般,四下里瓦砾狼藉,荒草成窠。这内侍跟随李成器有日,往日也常在太平公主府邸走动,想起那番煊赫景象,两眼竟是一酸。
他进入内堂,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见室内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窗明几净,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暖阁后有人影,总算是有了人间气息,轻轻松了口气。屏风后一个女子声音幽幽道:“郎君病着,不便面见,有什么话你说就是。”那内侍这才知道原来屏风之后就是薛崇简,料来这女子便是武灵兰,忙跪地叩首,道:“郎君万福!娘子万福!”同来的羽林却神情倨傲,负手而立。
武灵兰轻叹道:“起来说话吧。”那内侍爬起身来,道:“奴婢奉宋王殿下之命,给娘子送画,还有些物事,要面呈殿……”他往日说得惯了,忽然想起薛崇简已被革除了王爵,偷觑了一眼同来的羽林,忙改口道:“薛别驾。”他解下背上包袱捧起,施淳接了,转到屏风后交给武灵兰。
武灵兰揭开包袱,见有一卷画轴,一只小小锦盒,并一封书信。她不及看信,先取画轴缓缓展开,一看画中母子,眼眶便又酸热,俯首柔声对薛崇简道:“你要的画,是这个吗?”方才他们说话时,薛崇简似仍旧昏沉未醒,此时双目缓缓睁开,茫然浑浊的眸子里重又凝聚起一点生意。他却不像武灵兰那般感伤,凝望着画中女子,眼神由茫然渐转为温柔依恋,武灵兰终是看到他的唇角,抿起一抹久违的笑意。似有一道微光流转,薛崇简已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苍白面容,竟隐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来。
武灵兰只觉胸口腾得一热,这数十日的辛酸劳碌,都在这浅淡明净的笑意中如风烟散去。她又打开那只小巧锦盒,却不由怔住,这次盒唯有一只精光夺目的金香薰球。她用手轻轻触碰一下,金子冰冷的温度令她想起那夜的湖水,竟是不敢拿起细看。她低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似也感知了什么,缓缓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金香薰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如烧了一朵盈盈的火焰,他面上虽无任何神情,身子却瑟瑟颤抖起来,那簇眼中的火苗微微摇曳,令武灵兰恐惧,只怕这幽冥之火,会将他的身躯焚毁。
薛崇简抬了抬手臂,武灵兰以为他要,便将香球递到他手上,他却怕痛似得将手一缩,哑着嗓子道:“还他!他的东西,都还他!”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她骤然想起那日薛崇简受杖后,痴痴望着帐幔上香球的眼神。她懂得那眼神的含义,那便是她平生最为渴求的东西。那夜她曾以为,这香球和帛帔都是太平公主留下,此刻终于明了,原来这一年来,他每夜思念的是谁,他凝望着那微茫灯火,抿起的令她惊心动魄的微笑,又是给了谁。
平生的诸多疑惑如风烟散去,她的快乐她的苦痛终于都有了答案,为何她的墙头会有少年朝颜花一般的笑容;为何他们一起听“一生一代一双人”,他的面上却有悲意;为何太平公主的子嗣中,唯有薛崇简存活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真是痴愚,她在他身边这许久,竟然到今日才知晓真相,那帛帔和这香球,原是薛崇简此生所爱的全部。她夜夜躺在他身边,他们的所思所恋,却又隔着重重青山,渺渺碧水。
武灵兰捧着那香球,一时手也有些发颤,她将锦盒都递给施淳,低声道:“谢你家殿下好意,只是郎君不愿收,劳你璧还吧。”那内侍急道:“郎君,殿下有书信给您,还请一览再做决断。”武灵兰拿起书信道:“要看吗。”薛崇简此时已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几日来的淡漠,在枕上闭目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武灵兰叹道:“辜负你家殿下了。”
那内侍想到李成器近日来的情景,一时心中酸痛,也顾不得有羽林在场,大着胆子道:“殿下自你走那日,便呕血重病,到三日前才起身,请您体谅殿下的难处,他……他甚是挂念您……”武灵兰凝望着薛崇简,见他虽然闭目,睫毛却微微颤动,叹道:“还是看一看吧。”过了半日,薛崇简方睁眼道:“拿纸笔,我给他回信。”武灵兰命施淳将小案抬上榻来,薛崇简的手抬了抬,却复又落下,武灵兰只道他无力执笔,柔声道:“你要写什么,我代你写。或者——我出去,你告诉他。”薛崇简摇摇头道:“不必写,封一张白纸给他。”
武灵兰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她想起他送她入别馆的夜晚,她也是万般依恋,却又终归用沉默封缄,与他作别。原来真要情到深处,才能生出勇气,作出无情的模样,怕他心疼,怕他担忧,怕成了他负累,便央及东风莫遣他知晓。 武灵兰依言取了张白纸封好,让施淳递给那内侍,那内侍急道:“郎君如此,让奴婢如何交差?”武灵兰淡淡道:“你家殿下自然懂得。”她握住薛崇简的手,不再言语。这世间多少相思,身当其中的人揉碎了心肝,由旁人看去,也不过是风飘残絮,水送落花,凉薄得不可理喻。
自太平公主自尽后,太上皇避居百福院后便时时卧病。皇帝改元开元,穷治太平余党,至年底犹未绝。长安城中时见缇骑四处,除了东宫旧人姚崇宋璟刘幽求王琚等平步青云外,朝中半数大臣或杀或流,人人自危。十一月宋王妃诞下一子,太上皇因此事甚为欢喜,总算在冬至日勉强起身,接受群臣朝拜。皇帝见太上皇高兴,便于宋王之子满月日在百福院中赐家宴,宴请自家兄弟。今年八月五日万寿,只因太上皇和宋王都卧病,且政事纷纭,未曾庆贺,这次算是大变之后皇帝一家头一回宴会。
那日堂中倒也甚为热闹,太上皇与皇帝坐于上位,左侧依次是李成器、李守礼、李成义、李范、李业诸兄弟,右侧挂其轻纱帐幔,皇后居首,宋王妃是产后初次进宫,特赐坐于皇后之侧,其下才是皇帝几位妃子及各家王妃。她们围在一处说些抚育孩子的琐事,轻声细语如风摆荷叶般轻轻浮动,又夹着各家孩子的哭闹欢笑,道也甚是和睦。皇后抱着宋王之子,神情爱怜,她与皇帝结缡数载犹未生育,此时看着各家王妃都带着孩子,艳羡之中自带少许凄凉。
皇帝与李成义等人知道太上皇与李成器大病初愈,也不敢刻意劝酒,都只管望着场上轻歌曼舞,忽然乐曲转为咚咚羯鼓,一个身着大红衣裙的胡姬赤足下场,与一突厥少年共舞胡旋,两人在大红的氍毹上旋转如纠缠一处的火把,猎猎生光。李成器方才并未注意场下歌舞,待被那激昂乐曲砸得一震,才回过神来,他抬头一望,方被酒意染的微红的面色复又渐渐褪为苍白。
李守礼坐在他身旁,见他神色隐含悲意,知晓他心事,忽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教坊也不长进,不是胡旋就是绿腰,也不看看今日堂上这么多孩子,一时都吓哭了。近日坊中可有什么新声么?”教坊司的内侍笑道:“禀殿下,近日大才子卢照邻死了,他家人刊刻诗集,有首长安古意流传甚广”
李业笑道:“那瘫子倒是活的久长,国初四家诗人,终于凋零干净了。”李范笑道:“我倒听说骆宾王还活着,宋之问贬官后到灵隐寺作诗,念到‘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续不上下文,被个扫地老僧念出‘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有人说那老僧就是骆宾王。”皇帝笑道:“这等以讹传讹事如何信的,爹爹当日下诏搜寻忠义之士,骆宾王一生为匡扶我李氏奔走,若还活着,为何不出山安享太平?”李范哂笑道:“自上官婉儿李峤宋之问苏味道之后,举国竟寻不出个能诗的人,折堕到逮着个扫地僧就想作骆宾王再生。都说国家不幸乃诗家之幸,臣弟当为陛下贺,如今天下承平,最后一个会作诗的都死了。”
皇帝皱眉笑道:“你这是什么歪理!天下才人辈出,哪里就只有这几个人会作诗,张说苏颋的诗就都不错,依朕看来,至情入理,倒比李峤苏味道等人堆砌辞藻的上官体要好许多。”李范微微一笑,道:“臣弟没见识,让三哥取笑了。”
李成义怕皇帝不悦,忙笑道:“说了半日,还不知那长安古意是什么,你们若会唱,便唱来听听。”一个歌女忙上前叩首,教坊乐工拨动琵琶,她便唱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皇帝漫然听了一阵,笑道:“朕当什么佳作,仍是不脱萧梁宫体诗柔靡的窠臼,徒然辞藻华丽,却伤于浮艳。这是前朝诗文弊病,以后科举诗文中,还需对士子加以劝导,”李成义等人原本听得颇有兴味,被皇帝一说,都觉有些扫兴,也不便再细听,李业忽然向外一望,叫道:“下雪了!”
今年入冬后一直无雪,皇帝前些日子还曾为此忧心,命钦天监择吉日祈祷雨雪,此时见殿外果然有玉屑珠粉一般的细小雪花纷纷飘落,李成义等人忙交口称颂。皇帝大喜之下起身出殿观看,众人便纷纷涌到殿外。李守礼起身时见李成器仍是不动,低声道:“你不去么?”李成器听得一句歌飘入耳中,“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心中不知怎得被狠狠扯着一痛,便摇了摇头。
那个歌女方才听得皇帝斥责曲子不好,已是红了脸,不知是否要唱下去,待皇帝同一众殿下都甩手走了,更是尴尬。那唱歌的女子也不过十四五岁,想着自己歌艺不为皇帝所喜,回去还不知要受怎样责罚,又是委屈又是胆怯,眼圈便红了。
太上皇望了一眼李成器,低声叹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拿朕的琵琶来。”内侍忙将太上皇素日用的玉环琵琶捧上,太上皇对那歌女道:“朕为你拨弦,让宋王吹笛,你继续唱下去。”那歌女受这等殊宠,登时两颊飞红,继续唱道:“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她年岁本小,声音清越嘹亮,此刻倾尽平生所能演唱,一副肉嗓竟压住了琵琶。她自幼生长宫中学艺,既未曾见过歌中纸醉金迷的长安胜景,也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歌中许多词句都不甚明了,不过由善才教了硬记下。但不知为何,今日这曲子唱来,一幅幅繁华景象竟似历历在目,缠绵悱恻的柔情,她似也能够触摸到其中的甜蜜与痛楚,令她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