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戏法一般,破空而来,慢慢的浮现,清晰,直至变成了某种刺目锥心的真相。
李成器挨这两记,直疼得眼前发黑,他万万料不到刑罚中最轻的笞刑也如此可怖。他印象中挨戒尺时闷闷的钝痛,倒还能忍受些,现在挨一鞭子,那凶险之极的尖锐灼痛都像要撕裂他的皮肉,传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可感知的肌肤,倒越发显得上次那顿责打中蕴藏着父亲春风化雨般的回护慈爱。离了太子身份的遮挡,他也和许多李家子孙一样,切身地感到了“国之典刑”的威力,感受到了祖母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酷忍。
那两名内侍皆知荆条是个让人痛入肺腑却不伤肌骨的东西,并不怕打坏了这娇嫩的小郡王。两人手上有条不紊地一起一落,口中你来我往地悠悠唱数,不一会儿便从一数到了六,正好一鞭追着一鞭从腰下打到了臀丘之下。咻得一声戾响,第七记抽在了李成器大腿之上,那里肌肤还不比屁股上肉多更耐疼些,一道如滚油泼至般的痛楚激得李成器两腿痉挛,小腿绷得几乎抽筋,虽然冬日只着了一件单衣,汗水却淋漓爬了满脸,黏黏地甚是难受。
十记荆条打完,两个行刑的内侍停了一刻,将两根使过的荆条丢回水桶,重新换过两根浸泡得足的来。李旦这才知道他们为何一次拿来了这许多,眼见得一道道平行的绯红棱子整齐地从儿子臀上一路肿到大腿,狰狞地像是一条条凶恶地小蛇,实在不知道后头的三十记荆条该往哪里抽去。若还抽在旧伤上,让凤奴小小年纪如何承受?他低下头,望见一直被自己死死掐着的虎口,已渗出淡淡血迹,只是奇怪为何感不到一点痛楚。
先前李成器胸口憋着一口气喘不上来,闷得胸膛几要炸开。现在稍得喘气的功夫,那粗重呼吸声已带了哽咽哭声,回响在寂静空旷的殿堂里,分外清晰。那行刑内侍将新换的荆条湿淋淋在李成器臀上搭了一下,冰凉水意并未缓解灼烧之痛,反倒让李成器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若是方才毫无间歇打下去,他憋着一口气兴许还能忍住,只是这片刻的停顿,他才焦急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更连先前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勇气和幻想,也被这十下毫不留情的荆条打得粉碎。在他迟疑着是否能靠求情免除后边的痛苦时,身后衩衣的一角因风而起,伴随着清脆一响,荆条重重抽落在臀峰上。李成器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火灼般撕皮裂肉般痛楚竟比方才更增了十倍,再也忍耐不住,啊得一声哭喊出来。
他喊这一声,心中又急又愧,他也知父亲与弟弟一定十分难过,自己不能呻吟叫嚷着惹得父亲伤心,增三弟内疚,只是身后每挨一下,都如同一个惊涛骇浪将他抛上了天再狠狠摔下。他恍惚想,这哪里还是荆条,分明是拿烧红的刀子在寸磔他的血肉。他双手都被按着,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自持之力既已消耗殆尽,腰身便禁不住扭动挣扎起来。他知道这太过丢人,太过羞耻,可是那无可忍受的痛楚,像利剑一样将他的思想、他的自尊切割地片片破碎。
这次不过五六鞭过去,韧性十足的荆条就已带破红肿肌肤,皮肉下渗出极淡的血水,又被拖成一串晶莹的小血珠。薛崇简再也看不下去,也不顾母亲搂着他,猛地跳起来,向圣神皇帝苦着脸道:“阿婆,表哥都改了,你别打他了!你饶了表哥,花奴以后都乖乖的,再也不捣乱,好不好?”
圣神皇帝听他居然跟自己讨价还价起来,噗得一笑,再看看浑身哆嗦得筛糠一般的李成器,淡淡笑道:“你们的太翁是驰骋沙场横扫六合的英雄,倒传下这般皮儿薄不经打的重孙来。”
戏谑的话语游走在雕龙画凤的殿堂里,连同那如毒蛇信子般上下翻飞的荆条一起,刺激得李隆基浑身血脉逆流,他膝行一步,含泪道:“宅家,你责罚臣就是!”李成义也忽得站起身大声道:“还有我!阿婆,剩下的板子让我和三弟分了吧,我们一人才十下,也不多的!”
李旦无力地咬牙唤道:“你们,都住口!”他的目光与太平相碰,都是无可奈何的凄凉,他们这些大人,反不如几个孩子无知无畏。
眼见得抽完二十记,那两个内侍又去水桶中换刑具,薛崇简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忽然踩着桌案跳到殿中去,一把揪起李隆基的领子照着他背上就是重重一拳擂下,骂道:“都是你惹得事,连累表哥!”他在李隆基耳旁轻声道:“和我打架!”李隆基被他那一拳砸地一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救大哥,只能把场面搅乱,也顾不得是否会给自己招来责罚,反手也抓住薛崇简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薛崇简顺势一脚蹬翻了水桶,一翻身用学来的摔跤功夫又将李隆基的手臂反扭到了他身后。
几个内侍惊呆了,一时不敢动手,又无人敢去拉这两个小祖宗,只见两个孩子在湿漉漉的大殿上滚来滚去。
太平急忙起身上前去拉儿子,圣神皇帝原还只是冷笑着看他们闹腾,一见女儿过去立刻变了颜色,厉声喝道:“都住了!”又斥责太平:“你有身子的人,凑什么热闹!”太平讪笑道:“儿知错了。”圣神皇帝看看两个扭打地气喘吁吁满面涨红的孙辈,蹙眉一拂袖子道:“罢了,那二十荆条就暂且记下,你们都回去好生思过。”李旦呼得吐出一口气,向圣神皇帝躬身道:“请宅家恩典。”
太平笑道:“阿母还是心疼儿郎子的,这个天气,凤奴又出了一身汗,还是先在宫中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吧,免得出去被冷风吹了着凉。”圣神皇帝扫了一眼面色青白的儿子,哼道:“你要不嫌你嫂子哭得心烦,留下他就是。”她站起身,薛怀义忙上前扶着,上官婉儿弯腰将女皇的长裙理顺,逶逶迤迤出了殿去。
李隆基翻身站起,望着领口被他扯开的薛崇简片刻,低声道:“谢谢你。”薛崇简瞪他一眼:“我是真想揍你!”他也不再多说,便直奔李成器身边,道:“表哥你要是疼就大声哭,我以前一哭就不怎么疼了。”李成器伏在刑床上,迷迷糊糊听明白,皇帝允许他们与母亲相见了,心中竟是一片朦胧欢喜,竟觉得自己挨几下打,换得与母亲一次相见,也十分值得。喘息着握住他的手,勉强笑笑道:“我,不疼……”薛崇简擦着李成器的脸上的汗渍泪渍道:“表哥你别害怕,我挨过好几次了,明天就不疼啦,你好了我们还去骑马爬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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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凤吐流苏带晚霞(上) 。。。
暮春时节的洛阳城莺愁蝶倦,柔丝到地。群芳似是也知来日无多,皆挣命似地张扬出一片浓郁花香,暖风扑面,如中甜酒。参不修短之数的人还想多挽留些芳时,徒劳地将自家院中的芍药月季上搭起用细竹围成的翠幄来,覆上碧油布,以免天气炎热,花朵因曝晒而过快枯萎。
薛崇简一路从家中骑马出来,路上随处可见春装少年高系衣摆,蹴鞠斗鸡。又有一座座王府贵宅上时时有苍鹰振翅而起,鸣唳之声直上九霄,便是预备出猎的人们在调鹰弄犬了。薛崇简快意地甩甩马鞭笑道:“这么好的日子,表哥也不知窝在屋里做什么!”跟着他身边的施淳笑道:“不是说寿春王身子不大爽利么?”薛崇简遗憾地叹了口气道:“真盼着他快些好,就能一起去打猎了!昨日武崇训打了一只白狐狸,还拿来跟我显摆。”
薛崇简今年已十二岁,太平公主府上精通骑射的门客大有人在,薛崇简跟着他们习武,武艺上大有进益,每年在至尊驾前跟诸武王的儿子们比试都独占鳌头,太平公主也渐渐放心让他带着一票朋友侍从出猎。
春暮夏初本是出猎的好时机,白日天气不算炎热,晚上又不会冷得不能野营。薛崇简本是早早就筹划好了要和李成器去远些的南山围场游猎,为此还专门跟皇帝请了旨。他知道李成器虽然不喜射杀之事,却也难得有机会走出被禁锢的王府去一览林泉景色。偏到了时候李成器抱了小恙,一连数日都不出门,他去看时又不像生病的样子,只说喉咙痛,让薛崇简自己去玩。薛崇简觉得在表哥生病时抛下他出去太不仗义,也就强憋着等李成器病愈。
薛崇简来到五王宅的寿春王院中,李隆基也在此处和大哥下棋,李成器执黑,李隆基执白,正下到了中盘拼杀时,彼此盘膝端坐,神情专注不发一言,只桌案上的金鸭香薰吐出淡淡瑞脑香。如此静谧气氛,让蓦然从闹市进来的薛崇简耳边还有些恍惚,本来拟高声喊一声“表哥”的,却不自禁地收了口。婢女打起珠帘时李隆基听到声响,笑道:“花奴来了。”李成器也抬起头来,却只是对薛崇简温和一笑,并不做声。
李成器今年已十五岁,眉宇间童稚之气逐渐脱去,一张清俊面孔精致地宛若用羊脂玉琢磨而成。此时在家,因嫌热不带幞头,只系一顶小小梁冠,一身青罗春衫,腰间并不系金玉带,只用一条缭绫绦子坠着一只香囊,通身清素地宛若一株杨柳,这般淡泊儒雅风度,看去倒越发和皇嗣李旦相像了。
薛崇简见表哥连话招呼他一声都不曾,心下蓦然有些不快,还是笑着凑上去,先在他脸上觑了一觑,道:“你的病好了没有?我娘送来的药可吃了?”李成器略带歉意一笑,神色间有些羞窘,李隆基知道李成器近日破嗓子到了关键之时,不好意思出门,却也不说破,漫然道:“大哥喉咙还有些痛,要再养一养。”薛崇简便握住李成器的肩膀道:“你喉咙红肿么?让我瞧瞧!”李成器笑着避过,拿去他的手道:“别闹。”听声音果然微带嘶哑倦意。
李隆基看了看棋盘,忽道:“我知道了!”忙点下一子,他这一招已在李成器所料之中,不假思索便追了一子,李隆基轻轻“啊”了一声,又微蹙眉头冥思起来。薛崇简见他二人只自顾自地下棋,不知为何心下便有些气闷,道:“说件新鲜事给你们听,昨日我在宫中,看到阿婆养猫了!”
果然李隆基和李成器都诧异地抬起头,众人皆知因当年萧淑妃死前诅咒,皇帝最厌恶猫,宫内已是数十年无人敢养猫了。薛崇简见他们终是从那方寸棋盘上回过神来,便有些得意,道:“是真的,我看见阿婆身边的宦官在训一只猫,将那猫和一只鹦鹉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要是那猫儿扑了鹦鹉,就把它拿出来用竹鞭抽打一顿。到后来吓得那猫一见鹦鹉就缩在笼子角儿上,那鹦鹉倒小人得势一般,反去啄猫。”
李隆基皱眉道:“这又是做什么营生?”薛崇简道:“我问了那人,他说等到训好了,阿婆上朝时要给百官看,让他们见识一下,鹦鹉也可以降服猫。”
李隆基和李成器数年来随着父亲处在风口浪尖儿上,当年皇帝废立时几乎是从生死线上转了一圈儿回来,对朝事远比薛崇简敏锐,两人都是脑中嗡一声,怔怔相对片刻,李隆基撑不住急道:“大哥,宅家是要……是要立魏王为太子么?”李成器虽然心中万分为父亲担心,却皱眉制止他道:“不要乱说。”
薛崇简也立刻明白了,诧异道:“阿婆是拿鹦鹉比拟武家,拿猫儿比拟舅舅么?”
李成器想到皇帝早有意愿改立武承嗣为太子,到现在还不曾动手,不过一来因着外间以李昭德狄仁杰等为首的忠直大臣们庇佑父亲,二来也因为李氏御宇五十载深得民心。太后用鹦鹉啄猫,显然便是要为武承嗣立储造声势,以显示武氏乃天意所向。父亲一旦失了皇嗣的身份,只怕就要沦为武家诸王的砧上鱼肉了。心下忧急,虽然对薛崇简道:“莫胡说。”神色上却不禁带出凄然来。
薛崇简嘟着嘴低声道:“阿婆也真偏心,世上有比儿子更亲的么……”他忽然一转眼珠道:“有了!”他将李成器和李隆基拉进一些,低声笑道:“我昨日看了,那猫也就是平常的模样,要找出十只八只相像的来容易得很。我弄一只来,把它训得凶些,到阿婆要把她的猫拿上朝前,就悄悄给她换了……”
他未说完,李成器已是惊心,忙道:“万万不可!”他被薛崇简这鬼祟主意吓得心中乱跳,抓起薛崇简的手道:“花奴,这是朝廷大事,不是我们能管的,你不许胡闹,听到了吗?”薛崇简知道李成器向来谨慎,他不反对倒稀奇了,笑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李成器方才说了几句话,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大异平常,自己也觉得难听,不好意思再多说,只握着薛崇简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薛崇简心中惦记着事,又玩了一会儿,听李成器还是不愿和他出去打猎,也就罢了,临回去时,李隆基觑着李成器不注意,拉着薛崇简悄声道:“你怎么把猫带进宫?”薛崇简笑道:“我娘老给阿婆送香粉珠宝,我弄一只盒子把猫装了,混在里头。”李隆基心下十分盼望他能成功,叮咛道:“你小心些,莫被人窥破了。”见李成器走过来,忙抬起头,向李成器道:“我跟他说,让他别打那主意了。”李成器点点头,虽然隐隐有些担忧,当着王府内史的面也不能再说,只嘱咐一句:“听话。”
过了几日便又是朔日大朝,皇帝特地传旨,令寿春郡王五兄弟也参加。有了三年前那场教训,李成器等人上朝时均提早小半个时辰,避过天津桥上人流汇聚时。他们在则天门外等候了一刻,才看见武氏兄弟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联袂过来,均是春风满面神色怡然,李成器躬身道:“阿叔胜常。”李隆基皱皱眉,也强忍着不快略垂了下脖子,算是行礼,他们想要在大周的天空下活着,就必须学会有所忍让。
武承嗣拍拍李成器的肩膀笑道:“凤奴可知今日至尊招你们来有何事么?”李成器强忍着肩头的不适,低声道:“不知。”武承嗣和武三思相视诡秘一笑,却又打个哈哈道:“走吧,一时就知道了。”他们并肩前行,便听见殿前内侍尖利的声音在辽阔的则天门前广场上回荡:“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寿春王武成器(1)入觐——”
朝堂上照例奏过各地晴雨旱涝,神皇款款道:“近日朕的宫中,出了一件奇事。一只鹦鹉不惧猫儿,与猫共处一笼,泰然自若。朕甚是惊奇,今日带上朝来,以示众卿。”从朝堂后走出两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