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缓缓道:“你有罪不假,有没有冤,却要司法说了算。”
李成器强从柳芊芊家回来,一来也是不愿连累薛崇简,二来也要为父亲鸣冤,他早已将生死畏惧抛下,昂起头来,颤声道:“臣自入狱,日夜笼箍,恨不一死以逃毒刑。人皆惧痛畏死,陛下以酷吏掌覆盆,以罗织禁臣僚,子不得明衷肠于母,臣不敢诉民情于君……”李成器说到这里,太平公主已失声喝道:“凤奴,你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什么!”
李成器被姑母打断,苍白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强用一条尚能动作的手臂支撑着身子,咬牙颤巍巍跪起来。他的双膝如同被万根钢针攒刺,胸背上不知多少伤口一齐裂开,全身骨节似在寸寸折断,他的颈项却在这沉重的压迫下渐渐挺直,如狂风暴雨中一株屹立不倒的小小白杨。李成器仰望着皇帝道:“陛下,昆虫草木,皆欲得其所安。而当今朝廷,每有诠选为官者,内侍皆取笑曰:鬼补又来矣。明堂之下,人人自危,唯贿赂阿附以自存,推事院中,冤魂塞路,唯构陷诬服以自脱。臣以陛下之孙,皇嗣以陛下之子,日沐圣恩,申一语犹难于登天,群臣百姓之事可知。请陛下腰斩臣于市,亲查皇嗣之冤,免推究,通舆情,臣以昭陵苍苍松柏起誓,来生亦当为臣为子,以报陛下之恩!”
李成器从小在宫里长大,殿上诸人皆见惯了这小皇孙胆怯恭顺之态,听他一番言辞,连太平公主都吓得花容失色,薛崇简望着摇摇欲坠却强自支撑不倒的表哥,惊得连求情都忘了。女皇一双熠熠凤目钉在李成器身上,似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
来俊臣忙转身跪倒在地,叩首道:“皇孙如此说,臣无容身之地矣!臣闻圣人出治,必有驱除。内有东南微孽,外有西北戎狄,而朝野之臣,食陛下之禄,不思回报,反包藏祸心,追思前唐,所念者,不过忖度陛下百年之后,社稷仍归李姓。臣以草莽为陛下拔擢,故不敢思身后荣宠于将来,惟愿为陛下剪除奸人,肃清朝野,稍解陛下万几之劳。若陛下以为臣用刑太酷,即请杀臣,臣死后必执戈矛,御魑魅,为大周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女皇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案上一个鎏金香宝子,看着神色苍白却又平静无畏的李成器。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她向来被她视为懦弱的孙儿,眉宇间还是隐隐继承了太宗皇帝的形容。这神情他们李家人一脉相承,李弘手捧一缕白发求她赦免两位公主时,李贤面对着从东宫抄出来的数百副铠甲与她无声对峙时,就是这样绝望又无畏的平和。
她尖锐地笑了一声:“你们都忙着想死?告诉你们,朕身后的事,自由朕说了算,朕朝堂上的事,朕亦不会让人诓了去!死谏?凤奴,你这话,朕自继位听到现在,裴炎说过,李昭德也说过,你是跟谁学的?你带着阿史那元庆去见你爹,便是你对朕的衷肠孝心!”
李成器缓缓闭上眼睛道:“那是臣为探父母安危,自作主张,皇嗣事先并不知晓。”
女皇捏着香宝子的手骤然一用力,似要将那宝子捏碎般,冷然道:“来人,再传一副杖子来。”
薛崇简猛然一个激灵醒过来,撑起身子奋力叫道:“阿婆,表哥身有重伤,不能再打了!你看看,你看看他的手,他身上全是伤,他在推事院已经挨过板子了,再打会要他的命的!”他急得恨不能爬起来去将李成器挡住,却被那些羽林按得动弹不得,急得直叫:“阿母,阿母你快救救表哥啊!”
李成器身子微微一抖,却又平静下来,望了眼薛崇简红紫斑斓的臀部,心中剧痛:我辜负了你的心意,现下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事了。他缓缓伏下身子,伸手去解腰间汗巾,受过拶夹得手指稍一动作,便痛得冷汗涔涔。他强咬着牙关将长袍的下摆拉起,将裤子褪下,已是眼前发黑几欲晕去,喘息着道:“陛下,花奴是为了救臣才闯下大祸,请将他的杖数,一并打在臣身上就是。”
薛崇简急道:“你不要命了么!”他又向皇帝乞求道:“阿婆,表哥现在身子这么虚弱,打不了两杖他就晕了,也显不出你责罚他不是?不如你开开恩,让他将养好了再打好不好?”
女皇见李成器裤子褪下,果然露出的臀腿上伤痕累累,腰间还有一道血红鞭痕延伸出来。她沉吟了一刻,想起李成器方才那些话,心肠又复刚硬,冷笑道:“你们俩倒真是难兄难弟,谁也不必替谁求情了,两个一起打!”
说话间几个羽林又拿着一副刑杖进来,正要找着寿春郡王拖翻,一低头才发现寿春郡王竟已光着屁股趴在地上,两股乌紫高肿,明显是受过杖的样子。看看自己手中杖子。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道方才已经来打过他了?引他们来的内侍悄悄碰了碰一个羽林,那人才慌忙醒神,上前将李成器的裤子又往下拉了拉,按住他双足。
李成器两边也蹲了人按着肩膀,他看不见薛崇简的脸,心中一阵绝望,奋力仰头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告知臣母的下落,若是……若是……请陛下念在她二十年来悉心侍奉的份上,赐她依礼安葬!”也许这是他最后的说话机会,即便祖母要活活打死他,他也要先探知了母亲的生死。
女皇闻言大怒,将那只香宝子狠狠摔在地上,喝道:“给朕重重打!”李成器只觉这一声砸得他神魂都碎了,他终于将脸贴在地上,不再挣扎,不再乞求,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两边羽林得令,扬起杖子便向李成器臀上打落,因那里肌肤高肿,木杖笞落的声音倒比打在完好皮肉上清脆许多。
李成器身子一阵痉挛,他的牙齿再度死命咬住了满是血痕的下唇,将一声惨叫闭在胸膛内。一夜的休息与汤药,让他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感受疼痛的能力,原来即便他从地狱爬到了人间,那痛苦也不曾减弱了一分。他听见旁边传来花奴痛不可当得哭叫,心中如被烧红的刀刃一片片切碎,他只能默默祷祝,暗诵佛名,祈望让自己快些死去。他死了,他的魂魄就能替花奴遮挡些痛苦,能去地下陪伴母亲,尽一点为人子的本分。十年来,他让母亲担的忧虑,流的眼泪太多了,从此之后他常依膝下,母亲就不会再哭了。
薛崇简先是被两杖打得脑中发懵,无暇去想别的事,忽然一声报数声钻进耳朵,他听见那报数的羽林数道“二!”他大是惊惧,刚才明明已经打过三板子了,他们为什么又从头数起?他赶紧哭喊道:“你们数错了!前头……”他话未说完,又被一记重杖打得哀叫不止。
太平公主也忍不住低声唤道:“娘……”皇帝哼了一声:“你也学会跟朕市价了?”
其实那些行刑羽林察言观色,知道女皇最恨的还是寿春郡王,且薛崇简为太平公主爱子,将他打出好歹来,太平公主恐不会善罢甘休。是以责打薛崇简的那两人,手下已稍稍从宽,下杖时仍是迅猛,声音仍是清脆,只是将力量最大的杖头处向外抻了抻,只将杖身落在他臀上,这样一番容情,便卸去了三四分的力道。可是薛崇简已分辩不出了,他屁股上多处表皮破裂,板子直接打在皮下嫩肉之上,就如拿刀子剜肉。他疼得只想一头撞在地上,将自己撞晕过去,又想,若是我晕了,那剩下的板子是不是就要由表哥来挨?
他这才发现,原来满殿上只有他痛哭求饶声、板子笞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那羽林冷漠无情死不悔改的数数声,就是听不见李成器一点痛叫呻吟。他怕是因为自己喊得声音太大,将表哥的声音遮蔽住了,连忙住了口,在后头两杖落下时,奋力咬住牙关,闭气凝神谛听。他方才喊叫时疼痛总还有个发泄处,这一咬牙真是痛得眼前阵阵昏黑,可李成器依然没有吭声。
薛崇简吓得神魂欲裂,忙使劲儿扭头去看,李成器的脸被按着他的人挡住了,他只能看见那宽宽的黑色木杖,携带风雷之势,重重落在李成器紫得发亮的臀丘上。李成器的两腿微微颤抖,却不像他这样奋力扭动着躲避,让薛崇简能将那皮肉如何被砸得凹下、又如何弹起看的清清楚楚,高高肿起的肌肤早到了受力的极限,只一杖拍下,便将一处瘀伤打破,暗红色的淤血失了束缚,快速蔓延开来,有些溅落在艳红的氍毹上,有些就落在他天青的汗巾、雪白的中衣上。鲜血越溅越多,便如一阵风来,将枝头红梅纷纷催落于积雪之上。
薛崇简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他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瘫软,也不敢去想自己屁股上是不是也这如表哥一般皮开肉绽,他嚎啕大哭:“阿婆!阿婆,别打了!表哥已经晕过去了!表哥快要死了!你打我吧,打我吧!求求你饶了他,不要再打了!”
其实李成器脑中尚有意识,也约略能感到这一板子是砸在臀腿上哪一处,哪一处最为疼痛。只是他已经精疲力竭,那支撑他回来的一点点力气,都被汗水、泪水以及鲜血带着流淌光了。他喊不出声,只感觉唇上被咬出的血腥气在口中渐渐淤积,惹得他腹内阵阵翻腾,恶心地只想呕吐。他听见薛崇简的哭声,心中轻轻苦笑,这个傻花奴,已经被打得这样痛了,还想着要替自己挨板子。
他脑中跳出很久很久以前花奴的一声哭叫:“我还不是为了你!”和耳边的哭声融合起来,被他模糊的意识混乱了时间。那个时候自己不懂,反倒打了他,现在想道一声谢意,道一声歉意却已不能。他忽然不想死了,一股求生的愿望激得他拼命撑起肩膀,想要再看一看花奴,对他说一声,你的心意,表哥都懂得了。
可是那些人轻而易举将他又重新按了回去,便如溺水之人好容易探出了头,却又被头顶的巨石缓缓压下,冰冷的水流堵塞了他的呼吸和口鼻。他喊不出声,一颗心也慢慢向幽深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骤然间,他的魂魄像是跳出了这个被痛楚缠缚的皮囊,跳到了神都城的上空,俯瞰其下如金光闪烁银光浮动的琼楼玉宇,画卷缓缓拉开,是两个少年无知无识的笑容,周身的粼粼水光倒映着玉树琼草。花奴说,表哥我来了,表哥一起去,我听表哥的话,我陪表哥去长安,表哥给我揉揉,表哥给我擦澡豆,表哥你不要哭。他平生唯一一份可以平等交换的感情,陪伴他度过绵长寂静的少年岁月。他终于知道,他此生见过的最美胜景并非佛寺壁画上所描绘的西天极乐,花奴亲手为他捧上的,就是可脱地狱之苦的七宝莲花,他叫唤自己的声音,就是含着无上真谛与慈悲的清净梵音。
李成器觉得自己在白茫茫的云海中飘荡,杖责的声音、报数的声音、花奴叫他的声音都渐渐杳如万里之外。他心下有恍惚的遗憾,有那么多的牵念,终究却只能独自来去,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报数的声音到了“二十七”,一直端坐不动的皇帝向薛崇简那边抬了抬手,她臂上金跳脱的叮当声,在太平公主听竟如玉旨纶音般庄严美妙。饶是她强自支撑,还是身子一软瘫坐下去,哭道:“谢阿母开恩。”
落在薛崇简身上的杖子停了下来,薛崇简臀上黑紫青红诸色皆有,数处皮肉都翻开花来,殷红鲜血仍在源源淌下。他早就疼得瘫软,喊得嗓子嘶哑,只觉一口气刚吸进去又被翻江倒海的胸肺顶了出来,憋得满脸通红。辖制着他的羽林走开,他浑身乱颤着倒气半晌,才“哎呦”一声重新哭了出来。
虽是屁股与大腿上仍如油泼火灼一般,到底板子停下,那股令人晕眩的疼痛便能稍稍缓和。薛崇简脑中方回过神想,终于熬过去了,还对阿婆没有亏折了他那三板子而稍稍有点感激。却又立刻觉得不对,明明已经不打了,为什么还有板子落下的声音?他循着那声音回过头,终于看见了李成器惨白如雪的脸,他的双目已经闭上,牙齿也放开了血肉模糊的下唇,虽是数道血迹从他唇边只淌到下颚,他的神情却平和安静,看不出一丝的苦痛,就像是午睡中的孩子一样,那般地安然。
李成器身后的杖子还在落,那些人却已经不报数了,杖子打在翻开的血肉上,只是噗噗的闷响,溅起的血花将他整条汗巾都染成了暗红,湿漉漉搭在腰上,反看不出倒地落了多少血水上去。薛崇简失声痛呼:“别打了,你们别打了!阿婆已经让停下了!”
那些人却并未理他,杖子只管往下落,薛崇简吓得毛骨悚然,抬起头来向皇帝喊道:“阿婆,你快让他们住手啊!”过多的失血流汗让让他微微眩晕,他所见的皇帝端坐高台,神情淡然,似乎全未向自己濒死的孙子看上一眼,便如石窟上所凿的佛像一般冷漠。太平公主就跪在皇帝近旁边,看见母亲的嘴角稍稍抿起,在脸上带出一道细细的坚毅纹路。她肩头颤抖,却说不出话——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众人终于明白,皇帝是有意要将寿春郡王毙于杖下,掐断神都城中仅存的一脉李氏嫡孙,永绝后患。
薛崇简的心神皆被恐惧堵塞,反倒一时觉不出身后痛楚,也不再顾得上未来后果。他猛地一咬牙撑起身子,竟然还站起来踉跄一步,待他力气用尽时,他低吼了一声合身扑上,用自己的身躯将李成器遮蔽在下。眼角余光看见后边一杖不曾收住,还在气势汹汹地落下,他迅捷地将自己的两腿挪上来,挡住了这一杖。
两个羽林面面相觑,只好收杖退开一步。薛崇简只觉方才那杖子砸得腿上骨头几欲折断,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捧起李成器的脸,一边手忙脚乱给他擦去汗水血迹,一边大声哭喊:“表哥!表哥!你怎么样!”
皇帝立时大怒,喝道:“来人,拉开他!”薛崇简紧紧抱着李成器,摇头哭道:“不!表哥快死了,不能再打了!阿婆,求求你!求求你饶了他,你要打就打我吧!”几个人上前去拉他手臂,无奈他死死攀在李成器身上,强行拉扯,倒是将李成器的上身也拉了起来,一时无奈,只好又将他们放下。
皇帝在案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你要作死不成!”
薛崇简半张着嘴望了皇帝一刻,泪水将眼前光影再度模糊,他长了这么大,头一次明明白白知道绝望时什么滋味。他低下头,将自己方才落下的后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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