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紫檀香盒、铜香瓶、炭盒之类,香瓶中插着一应焚香用的香匙、香箸、火箸等。
李旦亲自上前,先打开香盒,见内中有数块沉水与数百粒麝香,又看了看炭盒中的的炭饼,颇为满意,但揭开博山炉盖子时却哑然失笑,道:“一看你便不是焚香之人,香是好香,炭也不错,只是这炉子如此干净,没有炉灰如何焚香呢?”那内侍收了李成器两块金子,还专门向内侍省要了一只崭新的熏炉,却不料办错了事,不禁讷讷道:“要不,老奴再去一趟……”李旦道:“罢了,今夕何夕,外间人都在做大事,我却厚着面皮去讨要一炉香灰,白惹人家厌烦。你去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那内侍如释重负出去,李成器道:“儿子烧纸做灰可好?”李旦道:“纸灰烧起来烟味太重,我看外间有松树,我们采些松针来,用这炭饼焚了,可不带烟火气。”李成器便依言去院中采了一捧松针回来。李旦点起一枚炭饼,将数枚松针松松的铺盖其上,那松针焚烧起来果然无烟,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草木清香。过一会儿那些松针成了炭灰,李旦将它们倾入一只瓷杯中,再放了些松针上去。
待烧出一杯细细的炉灰出来,李旦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忽然淡笑道:“你近年还自己调香么?”李成器道:“儿子惭愧,许久未动了。”他在洛阳宫中被幽禁三年,靠着姑姑和花奴的照应,才能勉强图个衣食无忧,焚香佩兰这等奢侈癖好,自是想也不敢想。出来后再入芝兰之室,虽然也爱那香气,却也没了自己动手调香的习惯。李旦淡淡一笑道:“今日只麝香和沉水两味,你试调一炉。”
李成器忽然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动,应了声是,拿过一张细纸,用随身携带的篦刀小心地在沉水香上刮下数小片来,再用香箸添入些麝香拨动均匀。预备好了香料,他认真用净水洗了手,端正了衣冠,回来恭敬跪在香案旁,夹起一只炭饼放入炉内点燃,看着饼身渐渐通红,用火匙从杯中取了松针灰炉灰在炭饼上铺了薄薄一层,再用火箸在其中点几个孔作通气之用。随后夹出几片云母放在炉灰上隔火,用香箸夹取香料均匀地洒落于隔片上,加上炉盖便算初步完成。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感觉颇为异样,外间也许正是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之时,他却坐在这荒凉的废园中,静静地调一炉香。姑姑在做什么,花奴在做什么,成义隆基在做什么,他都无法得知。他能做的,只是点一炉香,默默为他们祷祝。李成器嗅着一股浓郁醇厚又微带辛辣的香气渐渐从炉中氤氲而出,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心中念诵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弟子李成器诚心祷祝,愿以此功德,回向弟子之亲人平安度此灾厄;弟子之母亲往生净土;弟子之表弟薛崇简可得一世安乐。诸般恶业,弟子愿一人承担,一切恭敬。”
李成器祷祝完毕,缓缓睁开眼睛,见父亲只是略带悲悯地望着自己,并不言语,似乎自己方才一切心愿,他皆已知晓。他不知说什么,默默坐下,与李旦都默默注目那一缕轻烟从炉中冉冉升起,静静品味香气,那缕辛味非但经久不散,反倒渐渐趋于浓烈。李成器便知哪里出了差错,有些惭愧,道:“儿子一时大意,将麝香添得过了。”
李旦取过香盒,又拿出一块沉水,削下数片,道:“范晔曾说,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故而麝香要合以别种香料才可使用。调香最讲究的便是分寸,香料调和之分寸,炭火焚烧之分寸。放眼望去,似乎香料皆是信美佳品,弥足珍贵,但若分寸失当,一样可成毒药——尤其是麝香这等动人情怀之物。”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沉水香片投入炉中。
李成器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闻着这微带辛烈的香气终于渐渐趋于清凉平和,心中所想的,竟是第一次他与花奴欢好时,那帐中浓郁得几欲令人窒息的冰麝之气,原来那就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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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见儿子低头不语,温言道:“凤奴,知道爹爹这许多年来,为何独爱香么?因为此物既清且净,可以涤荡我身上的肮脏之气,那若有若无的馨香,让我忘却忧虑,暂得一刻如西方极乐世界的平和。何况,看着这一缕青烟朱火,由明至暗,来无所从,去无所著,直到烟硝火冷,恰如人的一生平平静静走到尽头,便可放下一些执念。色禁重,香禁重,这世间万物,皆是淡胜于浓,何况你与花奴的情谊,并不寻常。”
李成器慢慢抬头望着李旦,眼中含了一层薄薄泪水,道:“爹爹,花奴和您是不同的人,爹爹宛如这沉水之香,恬淡明净舒卷自如,花奴却如一杯烈酒,至情至性至浓至重。儿子知道这段缘分违逆伦常,只是儿子看到他欢喜,心中便觉得满足,看到他失望寂寞,便会忍不住焦急失措,纵然知道可能会害人害己,亦舍下眼前这海市蜃楼的宠溺。”
李旦轻轻叹息道:“这一件事应该是爹爹错了。那个时候你三伯伯归来,我便道我们从此可以做闲散宗室,任由你随性些无妨。可是近年来宫禁变故频生,此番若你我不能脱得此难,也是天意不可强求,若侥幸能够出去,便是离那个位置又近一步。你我身为帝胄,有许多事无能为力,越是爱护之人,越容易贻害于他。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心中存念是善是恶,都会连累许多人。天下人皆说我怯懦,因为我的怯懦,我保全了自己的孝道,使得三十年来民生未曾卷入战乱,却也因此害了你的母亲,害了无数忠于李唐的臣子,害得李氏几罹灭族之祸。爹爹此生已是罪人了,实在不忍见你将来受我一样的苦楚。”
这次深谈之后,李旦也就再未曾提及此事。皇帝与太后仍然未降下任何旨意,李旦与李成器得不到外间消息,也只能在百福院中静静地等下去。李旦每日或者焚香静思,或者亲自动手打理院中的花木,而李成器更多的则是思索父亲那一番话语。有时晚间李旦睡下后,李成器跪坐在床边为他轻轻打扇,心中反倒隐约有些感激韦氏,这拘禁的日子终于让他能有一个机会,能够形影不离地服侍父亲,弥补这数年来亏欠的孝道。
那一日李旦与李成器正蹲在院中拔去花圃里的杂草,忽听见外头守卫厉声喝道:“站着!哪个宫院的!”李旦与李成器抬起头,见一个手拿漆盒的年轻宦寺来到门外,躬身笑道:“将军息怒,奴婢是司内侍省内常侍高延福阿公的儿子,高力士。相王命人去取香具,那人忘了拿炉灰,奴婢的阿爷名奴婢送些来。”高延福原先依附武三思,后又得安乐公主信任,那守卫将军语气便稍稍缓和些,有些不耐烦道:“内侍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操心却多。”高力士笑道:“这总是奴婢的差事,将军也不好让奴婢端回去不是?不过一炉香灰,奴婢放下就走。”那守卫道:“如此,你等我去禀报卫尉卿。”
韦太后的族侄韦璿不一时踱出来,打量高力士一眼,命守卫:“搜他!”几个守卫立刻上前,夺过那只漆盒打开呈给韦璿过目,又有两人把高力士一身搜了个遍,连幞头簪子都拆看了,又命他脱了鞋袜,并未搜出什么可疑之物,韦璿才木着脸摆摆手道:“进去吧。”
高力士坐在地上穿了鞋袜,才抱起漆盒,向众守卫又躬身行礼,进院来向李旦李成器叩首问安。李旦道:“罢了,你放进去就是。”高力士叩头道:“内侍省交待了,不知这炉灰是否中殿下之意,请殿下进屋过目,奴婢才好回去复命。”李旦自己本已炮制了不少炉灰,要此物也无用,正待要对他说“不必”,忽见高力士跪在地上微微抬头,冲他眨一眨眼,食指又在漆盒上轻叩三下。
李旦与李成器对视一眼,淡笑道:“也罢,正巧我还需些香料,我去写个方子,你让内侍省照着我写的配了再送来。”他带着高力士和李成器进了屋内,对门口的老内侍道:“你去打些水来,我要洗手。”高力士见那人去了,稍稍转身,令自己背对院外,方才那一脸谄媚笑容立时便转成了肃穆之态,他压低了声音道:“临淄王命奴婢来问二位殿下安好。”
李旦淡淡望着高力士并不言语,高力士打开漆盒,故意将声音略放大些,笑道:“殿下闻闻这炉灰,是否有股清香?”李成器轻轻一嗅,察觉出一股奇异的略带甘甜的香气,心中便知这炉灰中掺了龙涎,而龙涎香极为珍贵,还是去年元日皇帝知道自己爱香,独赐了相王府一些。他面上带着微笑,却低声道:“外面怎样了?”高力士道:“太平公主府仍被羽林围困,公主派其子薛崇简潜出府邸,已与五王宅中几位殿下相见。”听花奴已经逃了出去,李成器心中长松了口气,这时那老内侍端着水盆过来,李成器忙赶出去截下道:“给我就是,一时爹爹要沐浴,你去命人烧些热水。”
李成器端着水盆回来,正听见高力士低声道:“薛郎君与临淄王殿下已经密见了万骑将军葛福顺李仙凫,他们皆愿决死从命。”李旦将双手浸入盆中缓缓搓去泥污,道:“与他们共事的还有谁?”高力士道:“事关机密,共事的只有临淄王的好友刘幽求,还有太平公主府的典签王师虔。”李旦擦干了手,取过笔墨,一边写香料方一边道:“谋国之事不可无大臣,让他们去找崔日用。”高力士微吃一惊,低声道:“此人是宗楚客一党。”李旦微微摇头道:“无妨。”高力士神情复又恢复平静,立刻道:“奴婢记下了。”李旦又道:“告诉他们,先保太平公主,其次保身,勿以我为念。只要我李氏有一脉不绝,便足匡复社稷。”高力士亦知道相王父子二人陷于深宫,若外间有变,很可能会引得太后先杀相王,此时也无法说些虚应套话,只得又应道:“是。”
李旦将那张方子写好,又转头问李成器:“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李成器一直默默听他们对答,待父亲问到自己,才骤然惊觉,高力士要走了,也许这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与花奴通讯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以及他从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古人离别时,尚能写篇诗赋来倾诉黯然销魂之情,他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得。他想起李旦那日的话,摇头道:“没有。”高力士叩首拜辞,便出了门,李成器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身青袍,渐渐融入夏日园林的繁茂青葱,眼前的景象却似隐藏在春水碧波中一般,有涟漪微微摇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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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八、汉代金吾千骑来(下) 。。。
自高力士走后,李成器和李旦反倒安下心来,只静等那一日的大事。李成器又向内侍省要了一张琴,每日里与父亲抚琴对弈,父子俩在这幽凉之所与世隔绝,绿窗敲棋堂上弄弦,从竹木间而来的清风犹带一股清香,舒适惬意。外间多少人奔走来去,都在做着轰轰烈烈的大事,于他们父子来说,却是此生少有的适宜悠闲,不思将来,亦无过往,当真是得了上天恩赐。
只是那日夜间,李成器服侍李旦睡下了,轻步走到窗边,想给熏炉中再添些香料,却一抬头间看到天青似水,月朗星稀,一轮圆月高悬碧海晴空之中,银箔一般的月光透过绿纱窗直射到了地上、桌上,和他的青衫上。他的胸怀似被这明月掏空了,若不仔细看去,这花木萧萧月色溶溶,与他和花奴赏月的洛阳修书院、长安五王宅都依稀相似,只是也许此生都无法同他再看一回月亮。他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悲怆之意,他并非勘不破生关死劫,却仍是畏惧离别,舍不得相思,害怕有一日跟这月光、跟那个人都断绝了关系。
李成器在窗边呆立一阵,想对花奴说些什么,信笺自然是不能写的,沉吟了一刻,便缓缓走到堂上,将那张琴翻过来,用篦刀在琴腹上刻道:“寄花奴: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做阳春曲,宫商长相寻。'1'李成器于百福院中。”
他并未学过镂刻,刀子用起来笨拙生硬,字迹甚是丑陋,丝毫看不出他的笔迹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张琴会到花奴手中么?他会不会恰好翻过来看到?有那么多的情意在他心中起伏,然而上天给他的希望甚是渺茫。
韦璿被姑母分派来这里看守相王,守了近十日都无任何变故。眼看着姑母登记在即,他心中也甚是欢喜,晚间自斟自饮了两杯酒,毕竟不敢多饮,又交待了守卫羽林们夜间认真巡查不可懈怠,便回廊下庑房内睡下。睡至半夜,忽然被一声大喊惊醒,骤然坐起身来,耳旁似乎听到纷杂的呐喊喧嚣,恰如铜壶煮水,一片纷乱中还隐隐藏着急切的乒乓之声。韦璿怔忡中却还以为自己梦魇了,忽然他房门被撞开,一个羽林惊慌喊道:“将军!有人劫院!”
韦璿悚然惊醒,也顾不得穿衣,赤足跳下床来,捉了床边的长戟就冲出门去,外头却已乱成了一锅粥,火把晃动中但见数百名羽林斗在一处,竟是服色相同,混乱中不及细看面目,也不知哪个是己方的人。他一跺脚对身边那人喝道:“带上你的人,跟我入院去杀李旦!”韦太后曾交待他,一旦有变,立即行釜底抽薪之策杀掉李旦。他带着十数名羽林奔进院中,迎面正撞见薛崇简一手扶着李旦,一手扶着李成器,从院中出来,韦璿大恨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挺戟直向李旦刺去,薛崇简右手上虽握有一把剑,但因扶着李旦,一时挥舞不出,情急下只得奋力用肩头将李旦撞倒,那一戟正刺薛崇简右臂上,李成器大惊之下呼道:“花奴!”
薛崇简但觉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此时也顾不上护痛,忙将剑交到左手,奋力将韦璿的长戟架住,高声道:“你们带我舅舅和表兄走!”四名万骑军搀扶起李旦与李成器就跑,李成器却奋力挣脱,急喊道:“你们快去救他!”那两人见薛崇简左手执剑,与韦璿斗得甚是艰难,也不敢怠慢,忙去相助,两柄剑将韦璿的长戟接了下来。薛崇简一支孤兵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