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官吏与这位少年亲王相处数日,皆知他温良恭俭,对待一个微末小吏,都不曾颐指气使,此时见他骤然作色,众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下才回过神,纷纷跪倒,口称:“臣死罪,殿下息怒!”
只有薛崇简还站在一旁,他愣了愣,低声唤道:“表哥。”
李成器见他在人前也是这样一副全无避讳的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咬了咬牙才能将那句话换做了冰冷语气说出:“叫殿下!”
屋内分明无风,薛崇简却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李成器毫无血色的脸。自那日高台招魂,李成器哭得昏晕过去后,这数日来,他一直精神郁郁少进饮食,白日里监督修建山陵等事,晚间还要亲笔抄写《地藏本愿经》,两月间熬下来,身子精神都憔悴了许多。眼下他苍白的面容再配上这样冷峭的神情语气,更是与往日的表哥判若两人。奇怪的是薛崇简竟觉不出愤懑,只是心中难以按捺地浮起一浪又一浪的失望,那失望中还又纠缠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他还记得太医交待,李成器的脾胃数次受损,不可荒废饮食,不可动怒。他不是不知道李成器的谨慎与畏惧,只是他无法在李成器畏惧的东西面前同样低头。
薛崇简默然了一刻,忽然淡淡一笑道:“殿下,要我也跪下听训么?”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那数张拓纸已被他攥成一团,如刀锋般割得掌心阵阵刺痛。他避过了薛崇简的目光,向那合宫县令正色道:“孤的文稿是上呈陛下御览过的,未经我允许,你敢擅自更改?立节王年少无礼,贵县却是进士出身,不会不知君臣尊卑礼仪,太子是君,我是臣,岂有臣子凌驾储君之上者?难道中书省的舍人,代陛下写了诏令,便可署上自己的名字?两宫皇后并尊,乃陛下圣旨,何来秩在先后之说?”
那合宫县令被李成器一连几问说得浑身战栗,他知道薛崇简身份尊贵,也不敢过分将罪责推脱到薛崇简身上,只得叩头如捣蒜,哀声恳求道:“臣失言,望殿下饶恕!”
李成器抬手止住那合宫县令,向宋王府长史道:“传杖来。”
薛崇简听着那县令只是一味砰砰磕头,心头血气上涌,道:“是我让他改的!殿下要打,打我就是。”宋王府长史忙牵一牵薛崇简的衣袖,低声道:“郎君,您就少说两句。”李成器生怕他肆无忌惮,更说出什么违碍的话语,霍然起身拂袖道:“你的罪过,我自会责罚,随我进来!”他带着薛崇简来到内室,遣退了仆婢,又关上了门,这才回身怒道:“你嫌方才堂上之人不够多、无人将你的话流传出去是不是!”
薛崇简哼得一声道:“流传出去又怎样,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在朝上怕他,在家中怕他,对着舅母在天之灵,还不敢说两句真心话!你今日在碑文上将他置于首位,他就敢在舅舅千秋万岁之后,将他娘的神主搬到舅母上头去!你想过没有,本朝素来山陵皆是一帝一后,现在一下出了两位皇后,将来是谁配享太庙,是谁陪着舅舅合葬山陵!你昨日不争,今日不争,真到了那一日,你还争得过他么!”
李成器胸口如被重锤撞击,他不愿去想,也不得不想的一件事被薛崇简如此直白地提到了眼前,一颗心如万箭攒刺,带得腹内都抽搐。他踉跄退了一步,在一张高足椅上坐倒。薛崇简见他面上隐然有痛色,且手按着腹部,吃了一惊,上前道:“你可是又胃痛了?我去传医官来!”他刚转身,却听见李成器在后冷冷道:“你站着。”
薛崇简回过头来,只他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便将方才那一瞬的痛楚都完好地遮盖了起来。他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太子之母,就是将来的皇太后,配享太庙,天经地义。”薛崇简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垂首涩然一笑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成器缓缓起身,走到一直描金镶螺钿紫檀文具匣边,打开匣子,将一段戒尺取出去。他握紧那段冰冷沉静如玉石的木头,想让它的清凉稍稍熨帖一下自己灼痛的肺腑,向床上无声一指。薛崇简见到那段戒尺,稍稍愣了愣,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将这东西随身带着。他分不清心中是滑稽还是委屈,下意识叫了声:“表哥?”
李成器淡淡道:“今日首犯是你,我杖合宫县之前,需先责罚过你才算公平。四十下,你趴上去,去了衣裳,自己数。”
薛崇简就站在李成器的近旁,能看见李成器波澜不惊的面容。他掩饰地这般好,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他端正的神情,他那坦荡公正的言辞,就如每日朝堂上演绎的忠臣孝子一模一样,到了炉火纯青的完美地步。可是薛崇简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避过了自己,避过了戒尺上镂刻的诗句,仿佛那只是一段普通的刑具。
薛崇简看到此处,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明白李成器对于痛苦有多么强的忍耐能力,自己再说下去,除了徒增他的痛楚外,并无一丝好处。那么就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将痛楚传递一些来,为他压抑多日的痛楚寻找一个出口。他真的害怕那具瘦弱的身躯里再容纳太多的哀思忧虑,就会真的垮下去,他愿意陪着这个人一起疼,这是他自幼年起,就坚定不移的意志。
薛崇简快步走到床边,除了靴子与外袍,伏上去解开汗巾将裤子褪下,便将下颚垫在手臂上一动不动。入秋后天气已渐渐转凉,这般赤裸着臀部,仍是能感到细微的凉意掠过肌肤。薛崇简的脸毕竟是红了一红,这样光着屁股等挨打,和他们欢好时的肌肤相亲,终究是不同的。
李成器走上前来,方将戒尺担在那雪玉团成一般的臀丘上,做好了笞打的架势。忽然却有些心慌气短,他是来责罚他的,可是他仍是忍不住,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他温软的肌肤上不经意地滑过,这动作这肌肤于他来说,都熟悉到了自然的地步,就像每次见到这个人,什么都不必想,便会先会心一笑。他的指尖如同触到了软玉,触到了丝绒,却比玉更加温暖,比丝更加富有弹性,这个人,连同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造化赐给自己的珍宝。
李成器忽然奇怪,花奴这般毫无反抗之意地趴下,究竟是诚心受责,还是跟自己赌气呢?或者……或者有第三种可能,他心中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宠溺着谁,又是谁放纵了谁。他微微闭目,命自己不要再想太多,现在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让花奴记得,隆基已经是太子了,花奴必须向尊重昔日的则天皇帝、今日的父亲一样尊敬他,甚至要更加小心恭敬,并非那个位子上的人,会永远给予他长辈的宠溺和庇护。
薛崇简被那冰凉的戒尺一贴,本来下意识地收紧了肌肤,代替疼痛而来的,却是温暖轻柔的抚摸,那个人的指尖如此珍重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臀上滑过,甚至未敢倾侧手指,放佛是怕指甲会带痛了自己一般。他沉溺在甜美的抚摸里,直到一记清脆的笞打,落在方才刚刚还备受呵护的肌肤上,燃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他在猝不及防下险些呼叫出声,连忙用力咬牙忍住,一只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总算未曾出声。
这片刻之间天壤之别的待遇,除了暗暗抱怨那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让他早些咬牙早做准备外,薛崇简倒未曾多么惊讶。这抚摸与这痛楚,都是他疼爱自己的方式,他的担心,他对这人世苦难长久以来积累起的恐惧,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范围,便唯有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让自己切身体会。
李成器打了一记,见薛崇简的身子微微一抖,那雪玉臀丘上也浮起一道淡淡红痕,喝道:“数出来!”似是为了恐吓,第二记明显加重了力道,薛崇简方才还觉得有些冷的身子,霎时浮上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他心中苦笑,表哥这几日连荤腥都断了,刚还是一副病病弱弱的模样,想不到打起人来还有这么大力气。
这向来未有的沉默也激怒了李成器,他喝道:“你什么时候开口了,咱们什么时候作数!”他左手按住了薛崇简的腰,右手上戒尺不间断地笞落,薛崇简被他一阵急如白雨的板子打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急痛下只得一口咬住绸被一角,将一声痛呼堵住。李成器不再说话,满室就只剩下薛崇简粗重的呼吸,和那木尺噼噼啪啪抽在皮肉上的声音。薛崇简忽然想起“丝不如竹,竹比如肉”一句话来,心中暗暗纳罕,难道是表哥近年来学击羯鼓,将手上力道练得大了?要不怎么打起人来节奏都明快利落,暗合曲度?他刚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却又痛得心下叫苦,李成器气极下只图顺手,也不辨位置,板子八九成都落在臀峰方寸之内,那一处皮肉烫痛难熬,只如点了捧火灼烤一般。
李成器一口气打了二十余下,仍是得不到薛崇简一句回话,又惊又怒,眼见得他臀上已是一片绯红,臀峰上还凝出细小的紫砂来。他喘了口气,使足了力气狠狠一板打落,这次薛崇简倒是未料到这节拍忽然换了节奏,惊痛之下呃得叫了一声,身子也无法再定着不动,下意识捂住屁股,身子一拧向床向内躲闪去。
李成器这才看到,薛崇简半抬着头,口中仍是鼓鼓囊囊堵着个被角,面上却已挂了两行泪珠,眼神又是痛楚又是恐惧望着他。李成器心中痛惜,却又气道:“你成心跟我抗着是不是!”薛崇简见他垂下戒尺,似乎一时不会打了,才将那团被子吐出,大口喘息了一阵儿,哽咽着道:“你换个由头,打一百我也认了!你为了你弟弟打我,就是不行!”李成器见打了半天,倒打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喝道:“他是太子殿下!”薛崇简扁了扁嘴,低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不能为了外人打我!”
李成器料不到方才他与自己吵架时句句咄咄逼人,这会子却又如幼时一般痴缠无赖。他将薛崇简重新按住,再次扬起戒尺,薛崇简吓得一颤,紧紧闭上眼睛。李成器望着那受惊了猫儿一般的花奴,手臂酸得疼痛,他明白花奴语中的含义。在花奴的心中,没有律法,没有君臣礼仪,他始终用孩子一般的直觉来感知人世,谁爱他多一些,谁是他的亲人。
李成器忽然有些不忍心,将自己那些污秽的恐惧与小心,强加于他。不是花奴的错,是他们的家庭太荒谬,一个个亲人被分离到九霄云层之上,血缘与情意被九层玉阶生生隔开。他明白这人世并不符合花奴的梦想,可是他该怎么办,他并无能力为花奴铸造出一个清平世界。
薛崇简紧绷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却未等来新的痛楚,微微睁开眼睛,却望见李成器的眼神有些落寞茫然。他低声唤道:“表哥。”李成器似是惊醒过来,他再度冷下脸,将戒尺搭在薛崇简臀上,道:“我出去先处置了那个县令,你趴在这里好生思过。一会儿我回来,你若还是这般不知悔改,咱们就从头打过!”
李成器抛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出了内室,来到堂上见那倒霉的合宫令愁眉苦脸仍跪在原地,传来的刑吏也各执着板子站在两侧,堂外却聚集了东都的许多官吏。李成器一怔,问长史道:“他们有事寻我?”那长史笑道:“殿下素日未尝处置过官员,今日要杖人了,这里许多官吏都新奇得很,跑来看热闹。”
李成器本来满腹烦躁出来,预备要将那县令杖一顿,也好让太子知道,这碑文上的署名并非自己的初衷。此时听了那长史的话,心头忽然一动,沉吟了片刻,便改了主意,语气略温和了些,向那合宫令道:“贵县此事办得疏忽,寡人召来笞杖,原也是警示鞭策之意。但寡人也有失察之过,此事寡人会具表上奏陛下,那块石碑有违礼数,你速速将它销毁,命匠人按我的原稿,另刻一块来。”
那合宫令半张着嘴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今日这顿打是免了,惊喜中还有些恍惚,无论如何是先谢恩为妙,慌忙重又将头叩得山响,满口感激宋王殿下的仁德。李成器抬手止住他,重返回内室。
薛崇简待李成器出去,实在忍不住臀上胀痛,便悄悄将那戒尺拿下来,两手按住痛处揉着缓痛。忽然听到脚步声趋近,未料到他出去杖人,这么快便去而复返,大吃一惊下忙将那戒尺重新摆回去,却不防急切下未曾放稳,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李成器恰好进来看到他这副慌张模样,虽是满腹酸楚,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薛崇简大是窘迫,低头嘟囔道:“你没放稳,我一抬头看你,就掉下来了。”李成器又是微微一笑,将那戒尺捡起,用手巾擦拭一下,放到一边。他坐到薛崇简床边,仔细看了看他臀上笞痕,将他在被褥上蹭乱了的发丝理了一理,伸手在他臀上缓缓揉着,低声询问:“痛得厉害么?”
薛崇简万料不到他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诧异道:“你不是去杖人么?杖完了?”李成器一笑道:“我没有杖谁。长史说我从未处置过官员,今番杖人是新鲜事,我才骤然惊觉,是我这几日心中烦躁,其实怪不得那县令。但若传扬出去,外间臣子不明真情,只当他真犯下什么了不得的过错,此人寒窗数十载的功名就毁了。”薛崇简听他撒气打个人还要如此细心,撇撇嘴道:“那你怎么打起我来如此顺手?”李成器也哑然失笑,道:“我也不知,或者是因为——”他沉吟一下道:“你与旁人不同。”他随口一句话,薛崇简的心却瞬间被欢喜淹没,他知道这短短六个字,是表哥对自己带着霸道又温柔至极的占有,这也是表哥此生唯一霸道着不曾放手的东西,他爱极了这样的霸道。
薛崇简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便环住李成器的腰,眼睛却瞟着放在床头的戒尺,道:“你还打么?”李成器知他故意逗自己,黯然一笑,将薛崇简搂住,道:“是我错了,我对不住爹爹,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花奴。”薛崇简道:“你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自己!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憋屈,爱惜你的人看着怎能不难受。”李成器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道:“表哥去给你拿药来擦。”薛崇简摇头道:“不要!擦了药你就不给我揉了。”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