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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进士们再次叩拜,皇帝待他们起身后笑指着围着牡丹花的白玉栏道:“牡丹为先帝所喜,一直深藏大内,民间稀见,朕不愿独专此天地造化之美,年初朕命宋王与立节王亲为园圃事,从上苑移栽了八本过来,金玉为栏,酪酥为浆,专留作今日诸爱卿赏玩。此花艳朵层叠,国色无双,富有三春之盛,可谓集万花荣贵于一身,因此朕不吝金碧辉煌以贮之。君子多鄙薄富贵,其实是鄙薄不义之富,若此花,品类丰富,气度清秀,无人不起爱慕之心,许之富贵何妨?富贵于花,则为馨香艳色,富贵于人,则为忠信孝悌。愿诸君守此固有之富贵,如此花一般名芳一世,国家亦会如养此花一般爱惜诸君。”
薛崇简在一旁听着,自己和李成器闲得无聊养几朵花,也能被舅舅微言大义说出一番道理来,他刚想笑,忙又抿嘴忍住。皇帝笑道:“礼部侍郎为朕取士,朕已经赏过了,宋王与立节王为朕培此奇花,朕就于今日赏一杯酒好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酒,李成器与薛崇简忙上前谢恩接了。新科进士们都未曾入朝,未曾见过这两位贵人,一时都好奇地抬头,想看看这让出太子位的宋王同太平公主的爱子生的什么模样。这一看别人尚可,常无名却是大惊失色,薛崇简看见他神色,回身时趁人不注意冲他扮个鬼脸,随即又作出一副端庄模样,站在薛王身后。
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便不要因朕扫了兴。今日园中十步设一酒台,酒馔笔墨可供爱卿们自取,园中树上都簪了红笺,有了佳句尽可为朕留下。这园子很大,你们在此赏花也可,去游览园中景致也可,尽情玩闹过这一日,便要好生预备释褐的考试吧。”
一时诸人谢了恩,都拥向花栏边赏花,皇帝向李成器和薛崇简招手道:“这花你们也不稀罕了,来陪朕说会子话。”李成器与薛崇简上前,跪坐于皇帝身旁,李隆基的脸色白了一白,起身向外走去,高力士忙跟了上去。
李隆基大步只管往南走,高力士追上去道:“郎君哪里去?” 李隆基哼道:“不管哪里去,只莫在人家面前碍眼就是。”高力士道:“宅家尚未离席,郎君不在跟前侍候,终究有些失礼了。”李隆基冷笑道:“你看宅家身边,可有我立足之地?”高力士也无言,陪他默默走了几步,芙蓉苑为东南高西北低,越向南地势越高,两人爬上一座缓坡,到一座亭中坐下。
眼前景象陡然开阔了许多,李隆基缓缓透了口气,隔着如烟柳絮,望向南方一抹青山,忽然低声笑道:“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力士,你可知我们所坐的是什么地方?”高力士讶然道:“不是芙蓉苑么?”李隆基点头道:“芙蓉苑的南端为秦之宜春院,赵高以平民礼葬秦二世皇帝胡亥于此地。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曾来这里寻过他的墓地,那会儿还竖了个残碑,后来先帝嫌晦气,就让人拆了。”
高力士笑道:“就那个指鹿为马的晦气二世祖么?他也值得殿下凭吊?”李隆基笑道:“我不是为了他,司马相如曾来此为他写过一篇赋。”他凝思一刻吟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他吟罢叹道:“当日逆韦专权,我和王同皎在此唏嘘良久,想不到一语成谶,先帝被奸邪所害。只是当日陪我登高之人,却已不在了。”
高力士默然,他明白,当日李隆基是感愤中宗,今日重来,心中忧虑只怕更甚。
两人静默观赏山下湖光柳色,高力士忽然听得脚步声,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官员在背后东张西望,神情傲岸无礼,立时怒道:“殿下在亭中,何人轻慢!”那官员漫步进亭,冷笑道:“是么?我在外间只闻有太平公主,未曾听闻有太子。”
李隆基缓缓转过脸来,向那官员凝视一刻,点头道:“诸暨主簿王琚。我在王同皎那里见过你,看在你是他故人的份上,方才的话寡人不同你计较,你速速下山去吧。”王琚坦然望着李隆基一笑道:“殿下好记性。臣知道,臣这一身绿袍是殿下所赐,因此特来叩谢。”李隆基淡淡摇头道:“这却不必了,逆韦一场大乱,忠义之士所剩无几,你九死一生逃出来,便该惜福爱身,此后天下承平,好生为陛下效力吧。”
王琚听李隆基说的滴水不漏,知他还不相信自己,笑道:“臣九死一生是实,如今天下承平却未必。方才臣于亭外,听殿下缅怀王驸马,吊唁秦二世,殿下可知今日之祸乱,远胜逆韦与先秦时?”李隆基转头道:“你要吊古伤今,今日山下多的是骚人词客,与他们做文章去吧。”王琚哈哈一笑道:“太平果然不愧则天爱女!殿下面对逆韦刀兵时尚坦然无惧,如今她人在四百里外,且令殿下闻风丧胆若此,太平真可谓承则天大志者!”
高力士忍无可忍,怒道:“你这官儿找死么!”李隆基冷冷注视着王琚,向高力士道:“你去亭外守着。”高力士应得一声,便来到亭外,王琚犹望了高力士一眼,李隆基点头道:“他算是我恩人,王大人请坐。”他让出半边围栏,王琚上前提衣跪下,叩首道:“臣言辞无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如今朝堂病入膏肓,殿下又讳疾忌医,臣不痛下针砭,难醒殿下之心。”李隆基淡笑道:“朝堂如何病入膏肓,寡人又如何讳疾忌医了?”
王琚道:“以朝堂论,当日韦庶人智识浅短,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所谓病在腠理。而今太平为则天之女,凶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岂非毒入肺腑,病入膏肓?以殿下论,今日陛下宴请群臣与新科进士,陛下与诸王尚在园中,殿下却独自出走,岂非讳疾忌医?”
李隆基沉默一刻道:“陛下不愿见我。”
王琚正色道:“殿下误矣!陛下愿不愿见殿下,群臣不知,甚至殿下自己也不知,然殿下于百官前弃陛下而去,却是有目共睹。殿下愈如此,愈伤陛下之心,逞小人之志,难怪外间谣言纷起,实乃殿下举动失措所致。”
李隆基黯然道:“我便在陛下面前强作欢容,温凊定省,也难及人家一句话。”
王琚道:“让臣猜一猜,殿下与陛下隔阂如此之深,可是因为招太平公主回京一事。”李隆基吃了一惊,随即平定神情,道:“是否招姑母入京,陛下自由决断。”王琚笑道:“臣剖肝剜胆相见,殿下犹以虚词欺臣。太平离京两月,陛下思念胞妹,群臣碍于殿下,无人敢首倡请太平还京,陛下又不便亲自下诏,等得就是殿下一句话!何以到今日,仍不见有殿下只言片语?”
李隆基蹙眉不语,王琚接着道:“殿下真的便以为,放太平于京外,您便可坐稳了这太子位么?如今太平人虽在外,内有立节王得陛下恩宠,崔湜窦怀贞掌握中枢,外有萧至忠为蒲州刺史,代为传递消息。朝中机密,无有能避其耳目者,官员擢黜,无有能出其掌握者,殿下徒落一个逼走姑母的恶名,令陛下朝夕牵挂,对太平心怀愧疚有求必应,何苦来哉?”李隆基笑道:“难道迎她回来,寡人便安稳了?”王琚面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不招之于触手可及之地,如何下针砭?”
李隆基大吃一惊,一个数度朦胧闪现,但他从未敢认真想过的念头被这人骤然提出,虽知左右无外人,他仍禁不住心中乱跳,下意识左右回顾一下。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心慌,他侧转了脸望着山下,缓缓道:“投鼠忌器,奈何。”王琚低声道:“贮之深宫内,可免为鼠所伤。”李隆基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一家人走到今日,骨肉零落。陛下同胞兄妹,而今惟存太平,何况陛下与宋王皆受她大恩,如此,是杀陛下与宋王也。”
王琚道:“天子之孝,贵于安宗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其实陛下心知肚明,陛下离不得太平,天下却离不得殿下。陛下虽然仁柔,却非昏聩之主,殿下您功高天地,位居储君,非要有所抉择那一日,料来陛下亦会为天下保全明君!”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山下一带春水如翠,遍山春花若锦,这真是欲让人肝脑涂地的山河。他望向王琚一笑道:“我欲重用君,奈何朝中与我亲厚之人,皆遭群小所忌。足下有何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王琚笑道:“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李隆基哈得一笑道:“如此只恐委屈足下。”王琚笑道:“殿下尚不以为委屈,臣何敢有怨词?”李隆基笑着站起身道:“不登高处,不知天地之大,山川之美。我们也该下去,看看大哥的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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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节物风光不相待(中) 。。。
李隆基与王琚下山后,李隆基与高力士先行,王琚自在园中盘桓。他们回到芙蓉池边的水榭中,见皇帝面前酒馔已残,李成器兄弟并薛崇简都环坐在皇帝身畔,一派其乐融融景象。岐王李范抬头笑道:“三哥跑到哪里去了?爹爹让人四处寻你。”李成器让出一块位置,让李隆基坐在离皇帝最近之处。
李隆基笑道:“不知怎得,方才竟有些头晕,去水边歇息了一阵。儿子该死,令爹爹担忧了。”皇帝朝李隆基面上凝目望了一刻,李隆基这才发觉,皇帝眼睛微肿,似是哭过,心下暗惊。皇帝面上神情却是温和,关切道:“现在可好些了?”李隆基道:“不妨事了,臣请自罚三杯。”皇帝淡淡一笑,李隆基连尽三盏后,见李范手上执着两朵硕大的桃红并蒂牡丹,笑道:“大哥和花奴费了无数心血侍弄出来,你就如此糟蹋。”李范笑道:“这原是爹爹赏赐、花奴表哥亲手折了送我的,你不必替他们抱不平。”
李业笑道:“四哥今日有喜事呢!”李隆基笑道:“什么喜事?”李业笑道:“四哥是有备而来,命他府中那个婢女穿了男装,今日跟随内侍同来,趁着爹爹高兴,讨了孺人的封!大哥种出几朵并蒂牡丹,爹爹就赏了一对给他们。”李隆基笑道:“如此我还该敬四郎一杯。”
正说着,一个盛装女子以纨扇遮面,由内侍拖着长裙垂首逶迤而来,李业拍手笑道:“小嫂嫂来了,四哥还该做却扇诗。”李范想是被他们灌多了,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站起来,惺忪着醉眼道:“那一套不好用,看我的——”他涎脸涎皮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给我暖暖。”边将手向那女子怀中探去,那女子低低惊呼一声,忙用手去挡,便露出面容,李业等齐声大笑,李隆基却是愣了愣。这女子他不算面生,是当日他们同被幽闭在洛阳禁苑,太平公主送给李范的婢女锦瑟。
锦瑟比李范大了一岁,容貌原非上乘,今日盛装之下却也有几分娇艳动人处。李范执着她的手凝眸良久,眼中无一丝戏谑之意,他将那朵并蒂牡丹一分为二,一朵簪在锦瑟高髻上,一朵别在自己幞头边。
趁着他俩旁若无人之际,李隆基悄声问李成器道:“爹爹怎么了?”李成器道:“方才四郎说起旧事,他少年时手足生冻疮,禁苑中冬日又无炉火,便是这女子以胸怀为他取暖。爹爹触动心怀,不觉垂泪。”李业也凑上来笑道:“那个元沅不是也跟你很好么,还不赶紧向爹爹请旨讨封?”李隆基被他一提,忽然想到数年前,那女子第一次与自己相见时,忐忑地抱着一床衾被,纤细的腰肢的倾侧,临水照影般沉默宁静。他心中狠狠刺痛一下,却是笑着在李业耳朵上一拧,笑道:“莫管闲事!”
李范带着锦瑟依次拜过父亲和几位兄长,又来到薛崇简面前,笑道:“她是你家出来的,你今日就充一次娘家人,也吃我一杯酒。”薛崇简见了方才李范望着锦瑟的神情,不似往日他与寻常乐妓调笑,心中也暗暗诧异,乐得成人之美,笑道:“你若不嫌弃,我把她认个妹子,你预备一份障车礼给我。” 李范歪着脑袋看定薛崇简笑道:“你说真的?”薛崇简笑道:“我在舅舅面前敢诓你么?”
李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他的元妃韦氏出自名门巨族,且性子娇妒,锦瑟出自掖庭,为妾为婢会受委屈,所以才等至今日,寻得个皇帝兴致好的时机,向皇帝讨了封号。若是锦瑟拜了太平公主为义母,身份可比孺人矜贵百倍,他霍然提衣扑通跪倒在薛崇简面前,笑道:“你代姑母受我一拜。”锦瑟忙也跪下,哽咽叩首道:“公主与郎君的大恩,奴婢粉身难保。”薛崇简笑着扶起他们道:“以后做了孺人,别奴婢奴婢的了。”
李隆基笑道:“既然花奴认了妹子,今日便是天子娶妇,公主嫁女,不该如此草率,不若你们再等几日,等姑母回来,三哥亲自为你操办场热闹的。”
他话音未落,李范虽是醉中,也不由惊道:“姑母要回来了?”皇帝李成器并薛崇简都禁不住抬头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转身对着皇帝跪起身子,正色道:“姑母离京已逾两月,臣尚且时时挂念,何况立节王骨肉之亲。陛下只此一妹,臣等唯此一姑,不当远置他所。臣恳请陛下,招姑母回京。”他说着叩下头去。
皇帝微微怔忡了一下,望着李隆基迟疑道:“三郎……”李隆基低声道:“外间多有传言,以臣之故,致使陛下兄妹远隔,臣万死不敢担此不孝之名,还望爹爹垂怜。”李成义笑道:“三郎要是早几日说就好了,今日赏花,便是咱们一家团圆了。”
皇帝叹了口气,亲自探身扶起李隆基。李隆基但觉父亲温软的手与自己相握,那双手微微湿腻,手背上已浮出几条皱纹。这本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事,他心中却只觉得怜悯,并无任何感动处。皇帝微笑一下,向薛崇简道:“花奴,你还该谢谢三郎的。”
薛崇简虽然自上次受责以来与李隆基更加不睦,但李隆基今日率先请召回母亲,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刚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