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臻已经开始习惯诺斯每天在耳边的长篇大论，每次他说完才会到远处警戒。这天诺斯却毫无征兆地中断了这项活动，扔下林曜就走。苏怀臻狐疑地凝视着夜色中他消失的方向时，听到身后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
每次说着表达歉意的话语气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除了林曜也没第二个人了，苏怀臻想了想：“今天换你来了吗？”
“……你在生气？”
“不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苏怀臻不能说自己很了解林曜，但至少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某些特点，“我是觉得你们很……锲而不舍。”
“那是很正确的品质。”林曜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现在相信你没有生气，生气的话你不会称赞我。”
苏怀臻：“……”
“我今天的来意跟诺斯没有关系，我是来道歉的，我隐瞒了我的身份。”林曜认真的开了口，“我也是‘逃亡者’。诺斯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既然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就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这是起码的对等需要。”
“我猜出来了。”苏怀臻耸了耸肩，“我早就猜到了，如果不是逃亡者，还能有谁比你更像贵族呢？所以……”他不在意的对林曜微微一笑，“你也不算隐瞒我。”
他笑得眯起眼睛，目光却并没有落在林曜脸上。它们最终的落点是天际，他一心盼望回到的地方。
所以当然没法留意到林曜瞬间变深的瞳色，就像琥珀里忽然开出了两朵流丽的金盏花。更没法留意对方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脸，很久，很久，都不曾偏移开视线。
、18他是不一样的
这个笑容的弧度，分明就不是最容易引起他人好感的2。09。
一眨眼的工夫，林曜找出了里面更多的缺陷：眉毛挑得太高，超过了合适的角度；眼睛眯得太狠，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眸光；下巴抬得太过，绝不是面对自己所应该有的姿态……但他却忍不住的一看再看。
他禁不住有些困惑，为什么对方能笑得这么不以为然，好象任何事情和人都不需要在意。脑袋里有很多的词汇，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用到这里。是自己的知识不够渊博吗……隐隐约约的，林曜感到并非如此。
总之，那是一个很吸引他的笑容。
这并非出自感性，而是理智在这样告诉他，他被这个笑所迷惑了。
别说是里约了，自己所收藏的任何一个宠物——尽管他们身价不菲各有各的美妙之处……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人。
他比不上里约的艳丽绝伦，也缺少安妮的玲珑乖巧，更没有卓多思米尔的轻盈妩媚……这名未成年男性身形修长，却远远没有达到黄金分割的比例，他的腿太长了一点，肩膀也稍嫌宽了一点。
他也没有一张特别漂亮的脸蛋，在林曜的世界里他顶多能称得上中等程度的英俊。
他的轮廓过于柔和，鼻子虽然挺直却不够高挺，眼睛和发色都太单调，无法给人新鲜感。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会显出一种太过硬朗的气息，身躯里仿佛蕴含着足够轰掉一只变异黑狼的爆发力……
这是种非常陌生的感觉，林曜只能分辨出既不属于愤怒也不属于喜悦，至少从前收下里约、安妮或是卓多思米尔的时候都没有过。
“嘿，林曜！”
他也从不容许那些宠物直呼自己的名字，一旦有谁不识趣的做出这种事，等待他们的只会是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无所谓残忍严苛，贵族的圈子里一贯如此。
“我是说真的，你隐瞒你的身份这无可厚非。”苏怀臻看他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继续说道，“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诺斯来办理身份证明的话，你以为我会暴露自己是逃亡者的身份吗？也不会的，这不仅仅是出于隐瞒，更多的是为了谨慎。”
他在帮自己说话，可是说话的内容让林曜觉得对这个人的分析似乎出现了一点偏差。不过总的来说没有偏离初衷，苏怀臻的信任虽然不能牵扯到正事，但比起刚开始已经有了进步。
“所以不要认为我的拒绝是有别的目的。”苏怀臻的语气诚挚，“实际上我必须多考虑一些东西。诺斯说能给我机会，能让我回到家族掌握权力，但说穿了那也只是个机会罢了……”
林曜问：“你不相信他能做到？”
“不是。”苏怀臻果断摇头。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诺斯和林曜身后，势必存在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这让他们即使来到垃圾星，也能翻手云覆手雨。换句话说，诺斯的承诺至少有90％以上的可能极为有效。
但是……别忘了，他……
压、根、就、不、是、逃、亡、者、啊！
对方的背景越是能只手遮天，他就越无法不有所顾忌。垃圾星与外界隔绝得太厉害，以至于诺斯不能查清他的来历，但到了外面就难说了。在想到一个好办法前，苏怀臻不能轻举妄动。
“我相信诺斯先生的话，但是，我不能任何事都依靠别人。”当然，理由就得换一种说法了。苏怀臻说话的时候，神情显得无比坚毅，“靠谁都没有靠自己可靠。”
林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种神色他也从没有在那些宠物们脸上找到过——虽然他们都经过训练才能被送到自己手里，具备的不同性格里未必没有这种。
但林曜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苏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虽然很想离开这颗行星，但我不想也不能太着急。”苏怀臻下了结论，真诚地对林曜说，“你能帮我把这些话转告给诺斯先生吗？我并不是像他所以为的那样只为了提出苛刻的条件。”
“我知道了。”林曜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用不着太着急，“我打算搬到诺斯那里去住。”
“……啊？”这两句话是怎么在逻辑上联系起来的，苏怀臻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少年冷淡又理所当然的面孔。
“就明天吧。”
苏怀臻张了张嘴，只能说出一句：“好啊，欢迎你。”
对方的行动比他想象中更快，第二天一早苏怀臻就在门口见到了林曜。面无表情的少年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大约是身边站着诺斯且对他很亲热的缘故，那些人多少有些畏怯。
林曜一看到他就喊：“苏。”
本杰明乐了，揽住苏怀臻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的朋友！还别说，苏你的朋友跟你一样俊俏啊！”
苏怀臻用手肘撞他一把：“你别捉弄他啊，他不习惯你这套。”又转头对林曜点头示意，“你已经搬过来了？”
本杰明一脸伤心：“喂，苏，你要不要这么厚此薄……唔，伊凡你……”
伊凡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把他给拖走了。
苏怀臻没理他——林曜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眼睛的色泽变深了些，恐怕听到本杰明的话让他不高兴了。本杰明也算他的朋友，他可不想让朋友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不能得罪的人。伊凡一向细心，肯定也看出来了这点关节，所以才忙不迭的将本杰明拉走。
林曜说：“是的。”
“那真不错！可惜我现在没时间招待你，我要去工作了，再……”
林曜却说：“我也去。”
苏怀臻剩下的话没能出口，他看向诺斯：“您看？”
诺斯竟然很干脆的点了头：“我带着他跟你们一起。”
这样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苏怀臻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想阻止。一斜眼他却看到了默不作声的海德尔，男孩扁着嘴，眼睛时不时偷偷往诺斯身上瞟。苏怀臻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自己到底是感到哪里不对劲了。
诺斯如果真是海德尔的爷爷，可为什么林曜一出现，诺斯的全副心神都好象放在了他身上，完全忽略了还有个孙子？而且他所推测出林曜和诺斯的身份中间不应该有一个孩子的存在。
毕竟是在这个时代第一个见到的人，苏怀臻拍了拍垂头丧气的海德尔，“怎么啦？”
“苏。”男孩的眼神依然带着崇拜，然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诺斯，小声的嘟囔起来，“我觉得爷爷都快不是我的了。”
苏怀臻不清楚诺斯是采取什么手段控制的海德尔，闻言只好耸了耸肩：“男孩子长大都有一个脱离亲人的过程，不是吗？”
海德尔咬了咬嘴巴，又说：“你最近换到的信用点好多呢！”
“你也可以啊，如果你不要一会去跟本杰明说话一会去帮伊凡跑腿的话，你说不定能比我搞的更多。”
“才没有呢……”海德尔斩钉截铁的说，“我怎么比得上你！”
“你可以试试看。”
苏怀臻正跟海德尔说话呢，就看到男孩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有些诧异：“你不舒服吗？”
“没有。”海德尔压低了声音，“我是有点……怕……”
“怕什么？”
苏怀臻更诧异了，海德尔走这条路不知多少次，还曾在夜晚独自出来过，又怎么可能突然害怕？
海德尔没有回答，诺斯与林曜这时已来到他们身边，诺斯慈爱地摸了摸海德尔的头发：“海德尔，你跟苏说话，也别忘了这个哥哥。以前总觉得你跟本杰明他们年纪差得太远，现在总算能不再形单影只了。”
男孩小声咕哝：“我只要有苏就好了……”他又缩了缩脖子，更加贴近了苏怀臻。
诺斯不明所以地看到林曜抿紧嘴唇，他几乎是看着林曜长大的，可是还真没在这张缺少变化的脸上看到过这个样子。
顺着林曜的视线，他看到了海德尔。诺斯明白了，他是不希望海德尔影响他们的计划吧……“海德尔，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别老拉着苏。”
海德尔委屈的瞪向林曜，却在对方似有所觉的转过脸来时惊慌地低下头，没敢再往那边投去目光。
注意到海德尔的举动，苏怀臻皱了皱眉。
难道刚才男孩的意思是……害怕林曜？这简直毫无理由。林曜虽然冷淡了些，可不如说是个缺乏情绪波动的大孩子，用得着害怕吗？
而且，他也从未在林曜身上感受到压力。
他有心找海德尔问个究竟，接下来却一直没有机会。
不知是不是林曜认准了在这只认识他，总是在他身边。这天好不容易诺斯带走了林曜，没等苏怀臻先找海德尔，本杰明就过来了：“苏，跟我去据点，我们换点武器！”
“晶核已经交易出去了？”
“没错！”本杰明很兴奋，“我早就想换点好东西了！走，我们去要戴尔帮我们弄那个中继站！”
谁知到了目的地两人就看到戴尔的门锁得紧紧的，本杰明朝苏怀臻挤了挤眼：“看我的！”
他开始唱歌。
苏怀臻第一次听到本杰明唱歌，就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难怪没过几分钟戴尔就冲出来大吼大叫：“你这个混蛋，就不能安静点吗！”
本杰明理直气壮：“我想换点好东西。”
“那就打开中继站！我不是教过你吗！”
“你记性太糟糕了戴尔，你忘了你上次大发雷霆吗？我敢肯定如果不叫你的话。”本杰明撇了撇嘴，“你又会说我未经你的许可乱动了你的东西！我可答应了西斯他们要乖乖的。”
中年男人苍白的脸色几乎都要被怒火染红了。
苏怀臻扭过头去，肩膀耸动了半晌，直到中继站被打开才转回来，看到这台机器艰难的捕捉信号，而戴尔脸上愤怒的红晕始终没有消散。
“不能快点吗！”本杰明等得有点不耐烦。
“安静！”戴尔使劲拍了拍桌子。
本杰明指指桌子，再指指嘴巴，露出一个无辜的神色。
苏怀臻觉得憋得很辛苦。
戴尔这时却眼前一亮：“有信号进来……嗯？等等，这是什么！”
、19地球的信号
苏怀臻起先只是看着戴尔破解那段信号，也没有关心中继站接收到的到底是什么信号。这些日子让他知道不能指望这玩意，因为中继站除了换过一个接收能力更强的天线外，与联邦网络之间的带宽几乎等于零。只有运气好到逆天才可能连上，连上也顶多做点文字性质的工作，比如贩卖晶核和购进武器。
但当那段信号终于被破解并转换成功，音频被播放出来，听到的瞬间，苏怀臻整个人都傻了。
这、这是……
戴尔皱着眉毛嘀咕：“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这些信号在太空中倒是生命力很顽强啊……”
“……左驱逐舰达兰号！全员弃舰！”
“……护卫舰基米尔号！全员弃舰！”
“……弃舰！”
“……荣耀！联盟！”
“……胜利属于我们！”
“还有战舰呢！不过联盟？那是什么？”本杰明听了一会，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我们这里只有联邦。”
戴尔也摇头：“不知道，联邦成立已经有1900多年，如果说曾经存在过某个联盟，那也是2000年以前的事了。”
“是啊……”本杰明挖了一下耳朵，神色难得的变得肃穆起来，“这些话听着感觉让人很难过，那一定是场非常艰难的战争。”
是的，你们的猜测都没有错。
苏怀臻在心里回答了他们一句，悄然站直了身体，对着音频传出的方向，无声的默哀。
这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战争。
那时外星人入侵地球联盟，瞅准了联盟与反叛军正起冲突。而外星人不仅在联盟内部安插了大量难以辨认种族的奸细，它们还具有更高的科技水平。联盟最终不得不与反叛军联合对敌，却仍然被外星人打得喘不过气来。
每一场战争都异常惨烈而悲壮，每天都有无数人为了保卫家园而牺牲，无数人拼到了最后一步还要让机甲自爆，无数人死后连遗骨都没有，只有一个个记载在军部入伍名单上单薄的名字。
地球历6745年，苏怀臻在刚刚进入军队时，也曾与当时的同伴一道，在烈士陵园内纪念先他们牺牲的战士们。
陵园的碑后刻印着一个又一个名字，看着那些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苏怀臻的心情沉痛而又激动。
他还记得，当时负责训练他们的教官杰拉德与另一个带队从陵园内出来的军官对视了一眼，互敬军礼，神色端严。但在出来以后，教官却一个个挨着拍了他们这些新兵的肩膀，大声说：“放松些小伙子们，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学习他们的精神，不是学习他们的行为，懂吗！都给我活下来！”
那时他懵懂不解，到了现在才明白，教官恐怕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战友永远的离去，才会有此一说。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是它们都清晰得宛如昨天。是谁在笑，是谁在咆哮，是谁皱紧了眉毛……似乎只是一夕之间，这些面孔他再也不能看到。
苏怀臻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手握紧成拳。
屋子里除了苏怀臻之外的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