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辰大概是没听到他的脚步声,背对着他,坐在被乱七八糟堆得像座形状古怪的小山一样的废车顶上,拿着口琴很专注地吹着。
阳光洒在他和那堆锈迹斑斑的废件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安赫没有叫他,也没有动。
那辰跟四周的背景一样,哪怕是在阳光下,都透着一股子落寞。
安赫不喜欢这种感觉,消沉和一直往下滑的感觉。
他突然不再想要揍那辰。
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迟钝,这个之前曾经或多或少吸引着他,让他有过不少想法的人,跟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揍与不揍,怒火是燃起还是熄灭,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开了。
顺着来的时候的路走了快一个小时,安赫才回到大路上,找到了一个公交车站。
跟站牌并排站着,冻得都快变成跟站牌溶为一体了,才等到了一辆公汽儿,又倒了三趟车,才算是回到了市区。
走进小区,安赫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有些恍恍惚惚的状态在看到门口岗亭保安的时候终于消散了。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二愣子保安的笑容这么让人踏实。
进了门,安赫放了一缸热水,把自己连脑袋一块儿全泡进了热水里。
热水包裹着的感觉才能让他有实实在的安全感,毛孔一点点张开,热气慢慢进入身体里,他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觉得加倍的疲惫。
不知道是不是周五晚上没怎么睡,周末两天时间他基本都在睡觉,张林他妈打电话来感谢他让张林有了变化的时候他都一直强忍着呵欠。
好在这种状态到了周一就缓解了,他准点走进校门时,回到了平时的生活里。
他还是安老师,这个称呼让他安心而平静。
那辰的衣服他洗好了,一直就那么扔在沙发上。
他没再联系过那辰,电话和Q都没有再联系,那辰也没有再出现。
那个“嚇↘死↙伱”的头像始终都是灰色的没有亮起过。
期末考开始了,安赫坐在讲台边上监考,看着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学生。
同样都是奋笔疾书,有些是真的在疾书,有些就是在草稿纸上胡乱涂涂,找机会往抽屉里衣服里或者别人卷子上瞅瞅。
安赫拿了张草稿纸,慢慢撕成小片,再搓成小团拿在手里,他监考很少满教室遛达,有些学生容易紧张,他一般都坐着。
第三排的男生拉开自己外套的时候,他抬了抬手,把一个小纸团弹了出去。
男生被突然打在手上的纸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安赫冲他笑了笑。
他赶紧低下头趴到桌上往草稿纸上一通划拉。
三天考试结束之后,对有些学生来说,松了口气,对有些学生来说就还得提着气咬牙扛过后边儿的家长会。
安赫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林若雪他们几个在群里商量着过年应该如何花天酒地的事,时不时跟着哼哼哈哈应两句。
过年对于他来说很没意思,家里过年一般就他跟老妈俩人,除了年夜饭他包完饺子能跟老妈消停吃完了之外,别的时间里家里依旧是麻将馆的氛围。
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包饺子,老妈早就把春节这个节日给取消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张林一脸得意地跑了进来,冲到他桌子跟前儿喊了一声安总,底气十足。
“干嘛?”安赫看着他。
“今儿家长会我爸来。”张林说完拿了他桌上一块巧克力扭头又带着风地跑出了办公室。
安赫笑了笑,张林考得不怎么样,不过之前答应他要前进十五名是做到了,期中考的时候倒数第一,现在大概能有个倒数十七八了。
安赫正琢磨着这第一次家长会该说点儿什么,一直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的程雨老师突然扭头冲他说了一句:“哇,这哪个家长的车啊?”
“嗯?”安赫站起来走到窗边。
“那个,”程雨指了指楼下的停车位,“那个三轮车。”
安赫顺着她手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就算他不看车牌也知道那是那辰的庞巴迪,全市估计就这一辆。
“不知道。”安赫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这他妈怎么回事?
楼下停车位是学校的,基本就是本校老师和学生家长的车,那辰的车怎么会停在那里?
安赫剥了块巧克力嚼着,细细地把脑浆绞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跟那辰说过自己的职业,更没说过自己在哪个学校。
那辰不是来找自己的,那就是……家长?
往教室走的时候,安赫一直注意着身边经过的人,没看到那辰。
他突然有点儿紧张,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跟那辰已经没有交集,但他会跟那辰有过交集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介意朋友知道自己的性向,但介意同事知道,所以他一直把私生活和工作严格划分。
那辰的庞巴迪突然出现在学校的停车位上,让他顿时有种危险逼近的感觉。
一直走到教室门口,安赫也没有看到那辰。
也许只是个巧合?
安赫收回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带着微笑走进教室。
教室里坐满了家长,他走讲台上站定,带着笑开口:“各位下午好,我叫安赫,是高一6班的班主任……”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目光扫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辰坐在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脸上也带着一丝诧异,跟他视线对上时,那辰把头靠到墙上,勾了勾嘴角,笑容意味深长。
安赫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移开了视线,尽管心里意外得就差咆哮了,他还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把之前的话继续下去:“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我们班的第一次家长会。”
下面不知道谁的家长突然带头鼓掌,教室里一片掌声,安赫有点儿想笑,抱了抱拳:“谢谢,这还什么也没说呢,不用鼓掌,咱们家长会的主要目的是加强沟通,如果要鼓掌,为你们的孩子鼓掌更合适,个个都不错。”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安赫找回了自己镇定自若的状态,开始按着之前想好的思路往下说。
他没说成绩的事,也没单独点谁的名表扬或者是批评,这次家长会他想要做的只是希望家长能跟学生有更多交流,对他们能有更多的肯定。
家长会的时间不长,说完自己要说的内容之后也就过了半个多小时,安赫冲教室里的家长弯了弯腰:“各位都是我的长辈,我有什么需要改进的都可以提,教育是需要学校和家长相互配合的事,对于我来说,每个学生都是可塑之材,我会跟各位家长共同努力,再次感谢大家来参加这次家长会。”
说完这句,掌声又响了起来,安赫笑了笑,没等再说什么,已经被几个家长围住了。
安赫一边跟家长说着话,一边抽空扫了一眼那辰的位置,那辰已经没在了,他松了口气。
又用了快一小时把要单独跟他聊的家长都聊完了,安赫觉得嗓子都有点儿发干,快步往楼下冲,想赶紧回办公室里灌点儿水。
拐到一楼的楼梯口,一抬眼就看到了正靠在墙边的那辰,安赫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儿全涌上了心头,特别想装没看到地快步走开。
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过去,站到那辰面前:“你……”
“许静遥,”那辰笑着说,“她爸妈没空,我就来了。”
许静遥?安赫愣了愣,也笑了笑:“你是她什么人?”
“哥,表哥。”
那辰是许静遥的表哥?
安赫有点儿没办法把安静内敛又带着几分傲气的小姑娘跟那辰联系到一块儿,但还是点了点头:“许静遥很不错,有责任心,做事待人都很好,自控能力也很强。”
那辰没说话,眯缝了一下眼睛。
“家长要让她放松些,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安赫没理会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那辰,“还有什么需要谈的么?”
“没了。”那辰回答。
安赫没再说话,绕过那辰往办公楼走过去。
“安赫。”那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安赫回过头,那辰站在台阶上冲他笑了笑,声音不高地说:“你还欠我一顿饭。”
第十章 疯子
安赫没有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办公室大步走过去。
那辰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一级级地从最后几级台阶上跳了下来。
家长会时安赫手撑着讲台从容平静说着话的样子很吸引人,时间不长的那番话透着个性却又并不张扬,有个这样的班主任挺不错。
“哥你还没走?”许静遥从旁边跑了过来,“有钱吗,我想买瓶奶茶。”
那辰从兜里掏出钱包,抽了张一百的递给她,许静遥没接:“五块就够了。”
那辰又抽了几张一百的出来直接塞到了她口袋里:“压岁钱。”
“我妈知道会说我的。”许静遥皱着眉看他。
“非得让你妈知道?”那辰双手插兜往校门口边走边说,“你们安老师说你特别优秀,你别整天老绷着担心自己成绩不行了,那架式弄得我一直以为你成绩倒数呢。”
许静遥笑了笑,想想又把钱拿出来追过去想还给他,那辰按着她的手:“拿着吧,当我存你这儿了。”
“存我这儿干嘛啊?”许静遥愣了愣。
那辰捂着肚子揉了揉,转身很快地走开了:“等哪天我打了胎要补身体就来问你要。”
许静遥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冲他背影小声说了一句:“你神经病啊!”
那辰出了校门,走到自己车边的时候,看到有个穿校服的男生正站那儿瞅着他的车出神。
他跨上车了,那男生才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的时候顿了顿:“是你的车啊?”
“嗯,”那辰拿出手套慢慢往手上戴着,一根一根指头整理好了之后发现这男生还站在旁边,于是眯缝了一下眼睛,“上来我带你兜一圈儿?”
那男生盯着他半天才又说了一句:“你是许静遥什么人啊?”
那辰想了想,嘴角勾了起来:“她爹。”
“什么?”那男生眼睛一下瞪圆了。
那辰没再说话,轰了一把油门,车窜了出去。
今天没什么事,那辰跟乐队的人约好了去排练,排练《草原一枝花》。
车快开到李凡家地下车库的时候,手机响了,那辰的车速降了下来,但没有停,顺着路边慢吞吞地开着。
手机一直响,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一直响到自动断了才算停。
那辰松了口气,刚要加速,铃声又再次响起。
他有些烦躁地把车停在了路边,对着路牙子狠狠蹬了一脚,把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拿在手里看着。
铃声断了响,响了断,第四次响起的时候,他才接起了电话。
“那辰!你怎么不接电话!”那边传来舅妈很不高兴的声音。
“没听见。”那辰腿撑着地,低头拍了拍裤子。
“你姥姥想你了,非说要让你那儿住两天,我就让她收拾东西过去了,”舅妈换了个挺忧郁的语气,“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你可得上点儿心!我跟你舅可不放不心了,又劝不住她……”
“嗯。”那辰没等舅妈的话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不放心?那辰凑到后视镜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不放心会让老太太一个人过来?不放心会说半天都没问一句老太太到没到?
“演技太次了。”那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往李凡家开,掉了个头。
那辰的车开到离自己家那栋楼还有百十来米的时候,就看到路边围着几个大爷大妈,他在旁边随便找了车位把车停了。
“不给我饭吃!”一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拍着大腿,“把我赶出来,我现在都找不着家了!”
“您别急……”一个大妈拍着老太太的肩安慰着。
那辰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了,拍了拍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大声喊:“姥姥!”
“哎!”老太太看到他,很开心地笑了,对旁边的人说,“我外孙来了!”
“是说我不给你饭吃么!”那辰把她扶了起来,凑她耳朵边继续喊。
“啊?”姥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不吃饭,刚吃完。”
“你助听器呢?”那辰有些无奈地拿过姥姥的小提兜翻着,“你怎么不戴助听器出来?”
“我听得见!我不乐意戴那个,难受,嗡嗡的吵死了。”姥姥一脸不乐意地往前走,到了单元门口很熟练地就拐了进去,伸手就按了电梯。
“你是听得见,我喊得一个小区都能听见了,”那辰站在她身后,“你不是找不着家么!”
姥姥没理他,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进了屋,那辰把给姥姥留的那间屋子收拾了一下,正铺床的时候,姥姥跟着进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就开始哭。
“你妈可怜啊,”姥姥抱着相框,“你故意的,把她照片放这儿让我难受。”
“你上回自己拿出来放的。”那辰想把相框拿走,抽了两下,姥姥抱着不撒手,他只好继续铺床。
“姑娘啊……”姥姥抱着相框躺到了床上,抓过枕巾在脸上擦着。
“您能不这样么?”那辰铺了一半的床单被姥姥压着扯不出来,他趴到床沿儿上看着姥姥,“我妈没死呢。”
“没人给我送终了。”姥姥继续哭。
“你儿子给你送,”那辰站起来走出屋子,拿了个杯子冲蜂蜜水,老太太爱喝,“他可孝顺了,就盼着快点儿给你送终呢。”
“我知道。”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的,在他身后说了一句。
那辰笑了笑,把蜂蜜冲好了递给她,弯腰看着老太太的脸:“您这耳朵时不时灵光一次,说坏话都得防着啊。”
姥姥也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低头喝了口蜂蜜水,抬起头说:“你今儿是男的啊?”
“嗯。”那辰点点头。
手机有短信进来,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李凡问他怎么还没到。
他没回,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姥姥坐到沙发上,开始说话,主要是说她的病,各种病,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从别的老头老太太身上借过来的,总之全身上下没有好地方了。
其实上月姥姥还因为忘了拿钥匙架着梯子从窗口爬进了舅舅家二楼的房子,汇总病情没事儿就说自己快病得不行了只是她的爱好。
那辰一言不发地听着,姥姥说病情的时候不需要他接话,听着就行。
说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话题突然变了,没什么过渡就突然说到了舅舅身上,姥姥看着他:“你舅不容易啊。”
“嗯。”
“工资那么低,你舅妈身体还那么差,你弟弟还要上学。”
“嗯。”
“苦哟,我那点儿棺材本儿还要补贴给他。”
那辰没说话,站起来进了自己屋,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出来,抽出一捆还没拆开的钱。
他把钱放到姥姥手上,凑到姥姥耳边提高声音:“这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