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满腹遗憾。
路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等回到杭州,就直接回去了家里,李弄璋的电话没人接,以为他又在忙,也就不继续去打扰了。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着钥匙,爬上了楼梯,忽然就看见自己的房门外站着一个人,还以为是李弄璋,快走了几步迎上去。等他转过来,看到一张年轻许多的脸,五官硬朗,特别是鼻梁,高而阔,一双杏核眼,身上鸽灰色的西装笔挺,他站在这逼仄的楼梯间里,肩上一半是明一般是暗,像是从土里拔起了一根竹,正直脱俗。他看过来,颔首笑了一下:“是陈沛青先生么?你好,我是顾撷之,李弄璋的律师。”
、其十
一听是律师,陈沛青顿时心慌了,也不知是在慌个什么,连忙开门让他进屋,还好房间在走之前就略微整理过了,给他倒茶,又将凳子搬过来让他坐,自己慌慌张张地坐去床上。顾撷之却十分镇定,微笑地看着他忙碌,嘴里谦让了几句,又伸手去帮忙,等两人坐定了,他这才说明来意。李弄璋因为与土管局的局长勾结,涉嫌鲸吞国家财产而被批捕,涉案金额较大,无法保释,同时他还涉嫌行贿,案件还未进入审理程序,现在也正还在审问与收集证据。李弄璋在见了他之后,便拜托他来看一下陈沛青。一字一句听得十分认真,脸上却是恍然无措,如临大敌,“他会死么?”不知怎么,问出了那么一句,有几分稚气,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心里没个底数。“这不一定,若是金额少,就不会。如果金额大,也可能是无期或是死缓。这要看法官,还有搜集到的证据。”顾撷之愣了神,看着面前这一双乌亮的眼睛,勉强着对答如流。“他的父母知道么?”“我估计他还是瞒着,但也瞒不了多久的。”陈沛青不语了,头低低地垂着,像是要栽去地上,也不骂他,也不恼他,一颗心安静极了。他不知该做什么。“他让我问问你好不好。”顾撷之见过李弄璋两面,每一次他提到的都是眼前的人,还以为是个姑娘家,现在见面了才知道是个颇为俊挺的男人,关系自然不寻常,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关心上几句,偏偏对他念念不忘。“我很好。我回到了原来的剧院,继续登台演出。你就这么对他讲吧。”他抢过了桌上的那杯茶,明明是给顾撷之泡的,却被他一口气饮尽了,连着茶叶也一并咽了,滚烫滚烫的水从舌根浇下去,一路热下去,五脏六腑都缩了缩,最后归去了胃里,几乎要翻起波涛,两个人都是不争气的人,鬼迷心窍,自食其果,这么想着,眼睛一眨,逼出了几点泪。顾撷之见他脸上困惑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见他眼眶红了,这才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出声,紧紧地扶住了。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纸笔,将自己的号码抄在了上头,递与了陈沛青:“这是我的号码。有新的情况我会通知你,你有什么话要代为传达的也可以和我说。”“谢谢。”眼泪终于成了型,流过了脸颊,在暗里明晃晃的两道,却没有再涌出来,立马就干透了。顾撷之心里也有些感慨,照理,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律师是没人搭理的,才历练了5年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但李弄璋一被逮捕,树倒猢狲散,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了,于是还是他的助手王行帮着打理,出钱雇了他。本来也许还会稍微提起,但是看着面前的人,他宁愿烂在肚子里。
又坐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更多的花样了,顾撷之惦念着傍晚的会议,就起身要走了,陈沛青送他到门口,又要来了王行的电话,这才道别。顾撷之妄自揣测着陈沛青与李弄璋的关系,从异姓兄弟到陈年旧友,可不管是哪个都觉得稍欠缺了。从楼房里出来,正走在弄堂里,忽然听到上头传来歌声,又不是遍地可拾的靡靡之音,声音清爽辽阔,是从浊地里开出的荷,于是他停住了,扭头朝上,准确地看去了那扇窗户,他想到了陈沛青家里的那一面墙的戏服,就知道是他了。那声音正唱道:“人去楼空空寂寂,往日恩情情切切。忆往昔,往昔夫妻甜如蜜。忆往昔,往昔夫妻如胶漆。谁知晴空起霹雳,谁知无端生嫌隙,可叹老母苦相逼,可怜夫妻苦悲泣,一纸休书成永别,两行热泪肝肠裂。”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前后不着,空落落地留下一记休止。逐字逐句的伤感却如雨雾一般沾上了顾撷之的衣襟,他像是走不动了,惆怅地立着,那段唱沉香似的在脑里焚烧,一时间,耳畔无声。一会儿,从后头并排驶来两辆自行车,争先恐后地打响了铃,顾撷之这才回了神,继续走着,余音还婉转地牵绊过来。心里却不免开始在意起了陈沛青。
陈沛青从王行处打听来了李弄璋父母的住处,几天后就去了车站赶去探望。他不知怎么的,对他们有一种愧疚,李弄璋现在还在看守所,肯定是照顾不上,估算着年纪,两位老人也应该近花甲之年了,这件事情肯定是瞒不住,倒不如上门去解释清楚。再有是他与李弄璋在一起的事情,心里更是有愧。
两位老人住在浙江的西面,山地多平原少,还好山也不是高山,都是低矮的丘陵,房屋零落,漫山遍野的绿中才见到几星灰白的砖瓦。陈沛青到了这里,才明白了李弄璋不愿将父母接去杭州的原因,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屋院也大,不像城市里那般纷扰。他找过去时正是个大晴天,两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张竹篾编成的靠椅,一人一张,并排靠着,见来了生人,都不禁打量了过来,陈沛青也不好躲了,肚里还没有打好草稿,却只能迎头走了过去。
他用朋友自称,可能从来没有见李弄璋的朋友上过门,两位老人又惊又喜,连疑惑都没有一点,就连忙起身,父亲搬出来一张靠椅,母亲倒来了一杯茶,抓了一把糖果,陈沛青想起来帮忙,却被一把按住了。三个人围住了一张小矮凳,摆了三杯茶与一罐自家炒的瓜子。陈沛青更加觉得尴尬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茶也不喝一口,斟酌着就将李弄璋的事情都说了。两人都是一愣,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腕抓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言辞激动,一张脸成了绛红色,与李弄璋十分相像的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陈沛青也能体贴他们,将手腕抽出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我也是这个星期才知道的,律师已经着手官司了,叔叔你不用太担心,弄璋他不会有事的。”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只好往轻里说。而母亲则一言不发,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一时间只听见山林呼啸,鸟啼虫鸣。“叔叔阿姨,你们自己千万要保重身体,也千万别心急,弄璋的事情我会好好沟通处理的,毕竟已经发生了。”陈沛青见气氛降至了谷底,连忙又赔笑安慰,可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笑僵了两腮。“他自己做错了事情就让他自己承担责任吧。”弄璋父亲勉强镇定了,开始揉起了弄璋母亲的肩窝,陈沛青见她哭得两眼红肿,有了老态的脸不停地颤抖着,又见家里没有旁人,想着李弄璋应该是家里的独子了,自己是个外人,说什么都是不够贴心的,于是收了声,捧着热茶安静地坐在一旁。人还活着,总是有希望的。只是这话对他们来说有些太悲观了,于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一杯茶喝得见了底,陈沛青起身准备走了,两位老人依靠李弄璋定时打进账户的钱生活,若是靠着他们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肯定是拮据的。于是走前又执意问来了老人的账户,顾不上他们的挽留,就离开了。等回到家里,心里似乎有了触动,给自己的爸妈打了电话,听他们安好,也放心了许多。
不过现在,他只是个入不敷出的无业游民,良生剧院肯定是回不去了,于是第二天只好起了早跑去了人力市场,家里报纸的招聘版被红笔圈点。就像他自己说的,人还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十一
说到底,陈沛青除了唱戏之外,实在是一无是处。从小就吃定了越剧这口饭,课堂上的读书写字都是敷衍着过去,只求勉强毕业,哪里有心思再去认真刻苦了。别了自己的那方戏台,踏进了这真真的残酷社会,一下子就被碾成了地上的沙。最初还是争了一口气胡乱闯荡,简历也没有一份,就是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着会学习,会努力,可招聘方也都是人精,这样的车轱辘话听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了,拒绝的话说得委婉,可也是斩钉截铁。可陈沛青宁折不弯,不走人才市场那康庄大道了,胡编乱凑,做了份还算体面的简历,满城找起了兼职,过了几天总算落定了,白天是H&M的全职店员,晚上则去湖滨路的星巴克做几小时兼职。
交了房租水电宽带费,仅有的一点积蓄又差点要归了零。可从小学戏的陈沛青从来不识沮丧的滋味,反而借着这股劲儿大展手脚。
这一边的顾撷之最近也热络了起来。他知道了陈沛青这个人后,稍微留了心眼做了些调查,于是多少也了解到了关于他的事情,虽然有一些只是不那么靠谱的听闻。不过相比这些,他倒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周五顾撷之下了班,特意去奎元馆打包了两份虾爆鳝面,借了一辆鲜艳的红色公共自行车,将车队从头至尾抛在身后,灵活地在尾气间转向,穿着一套闷青色的西装,裤脚吊起了一截,露出了黑色的袜子,应该是颇为严谨的装束,却在他左右转头观察车流时有了活泼的市井气。到了陈沛青的家时,也正好赶上他下班,他正坐在电视机前面,盘腿吃着一只苹果,别人挑拣剩下的,抠去了烂得乌黑的部分。
照旧是一个坐床上,一个坐椅子,中间是一张简易的折叠金属桌,很窄,正好摆下两只面碗。顾撷之腰长腿长,两条腿张开了,远远地伸过来,抵住了床腿,陈沛青将膝盖并着,再伸出去,就正好被顾撷之护在了中间。“李先生的案子有一点眉目了。”两条腿忽然往里一缩,夹住了陈沛青的膝盖。“他坦白了?”陈沛青垂着头,从碗里挑出了几抹子姜丝。“那个局长有一本账簿,记录了他收的钱的条目,现在警察正在着手这个。其实李先生在里面,还是不坦白的好。”顾撷之看着面前的人,觉察自己似乎破坏了气氛,可话已经泼了出去,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讲。“他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刑期可是只增不减,并不会有从宽这个说法。如果一口咬定了一个较少的数目,说不定还能轻松一些。怕就怕这个账簿了,李先生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去争那块地,就连对我,他到现在都不愿意说清楚。”陈沛青皱了眉头,不说半句话,只顾着挥动筷子,他打心眼里的不想再顾念这件事情,自从见了李弄璋的父母,他对李弄璋就有了点厌,又想到他是做了大错事,并不是别人平白无故来诬他,是要进牢房的,而且他与他也刚在一起没有多久,都没正正式式地说上几句什么,就这么分开,心里也凉了,即使是他之前帮自己的那个忙,也都快要不作数了。
顾撷之话锋一转,说了几件事务所里有趣的事情,陈沛青也立马发现自己这样实在是不合适,于是也打起精神,配合着与他玩笑起来。两人年龄相仿,可因为陈沛青一颗心扑在戏曲上,所以并没有相同的兴趣爱好,可顾撷之是个聪明人,说完事务所里的事情就说报纸上网络上看到的趣闻,因为律师的习惯,讲话有条有理,不紧不慢,陈沛青听到几件耳熟的,也不打断他,笑着悉数听完。“你为什么要做律师?”陈沛青细细嚼着一段鳝丝,味道鲜美,所以脸上有了满足的神色,语气也十分轻松。“是和家人商量的,还有也是自己的愿望吧。小时候看《法律与秩序》,一部很老的美剧,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觉得舌战群雄非常的厉害,可等自己真的进了这行,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光在事务所里端茶倒水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那现在不也能自己接案子了么?”“真的赚钱的案子都被前辈们拿走了,像李先生这样悬念不大,又会惹上麻烦的案子才交给我们。”这么一绕,又牵去了这个话题。陈沛青听到“悬念不大”这四个字,心里沉了沉,知道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嘴里忽然泛了苦味。顾撷之知道自己又失言了,想着自己历练了那么几年还是这毛躁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沮丧。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陈沛青起来收拾一次性餐具,沥干净了汤汤水水,用一只垃圾袋束紧了,放在门外,回头看见顾撷之还坐着,就问他:“我要去打工了,你还要再坐一会儿么?” “不用了。我也要回去了,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顾撷之连忙起来,拿起了搁在桌上的包,明白陈沛青开始催着自己了。于是就道了别,脸上讪讪的,走去了楼梯,门在身后关上,走几步,又忽然打开,陈沛青换了件外套,手里提了串钥匙:“去店里喝杯咖啡吧。”难得遇到一个能说话的,总不能因为一个出不来的人冷落了,脸上浅浅地笑着,一天的疲劳也淡了些。顾撷之朗声答应了,笑时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纹。与他一齐走下去后,陈沛青从楼梯间里推出了一辆自行车,顾撷之骑上自己那辆,从后头跟上。
穿过了巷子与街道,遥遥地看见了亮灯后的西湖,一串串的珠子似的光链,描出了亭台楼阁,桥面扶栏,是个迟暮的美人,没了杀气腾腾的妆容,只是略抹了几笔,又能窥见全盛时的芳韵。两人将车停在了门口,陈沛青先一步进去,与同伴打了招呼,一路进了里间,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制服,围了一只绿色围裙。顾撷之临着落地窗坐下,刚将平板电脑打开,陈沛青就端来了大杯的摩卡,和一客芝士蛋糕。“算我的。”他笑着留下一句话,立马又转身回去了。晚上的时段多是将咖啡带走的客人,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真的想说上几句话的,又闲星巴克不上档次了,于是大厅里安安静静的,空调开得正好,却让顾撷之的脸干燥得发红。
其实有几句话他并没有和陈沛青说。他学法律都是父母的意思,他家底殷实,世代都是商人,祖上更是有名的徽商,因此就有了传习下来的教训,平日里也是量入为出,并不依仗家里半分,更不显山露水,都凭自己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