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手熟而已。”王谢客气道,“师傅稍等。”
“先生看着眼生,贵姓?新来坐堂的?洛先生呢?”客人看王谢一身银灰长衫罩深色外衣很是稳重,谈吐举止又文雅和气,看年纪看作派,绝对不是学徒伙计,那肯定也是一位大夫了。
没想到来人还是位熟客,王谢笑道:“我免贵姓王,帮他看一下铺子,到不是在这里坐堂——过两天我的医馆就在左近开张,看看脉、扎扎针、卖卖药,再卖点强身健体、益寿养生的祖传秘方。”
开医馆和开棺材铺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都不能明着招揽客人,更不能说什么“欢迎光临”、“欢迎常来”之类的客套话,否则是明摆着咒人多病多灾不是?不过益寿养生到是没有人不喜欢。
客人一听也笑了:“原来是王先生,是掌柜本家么?开医馆可敢情好,附近就一个医馆,老大夫整天念着回乡养老,估摸着就快关张了,正好先生在这儿行医——不知道先生在这里几天了?听说掌柜的猪油蒙心,跟败家子王大少签了契,先生知不知道?”
见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问,王谢忍住了笑:“这件事,我倒是很清楚。”
“那,到底是怎么回……”客人好奇心上来,还没把“事”字说出口,忽听一声“谢少爷,还是小人来吧!”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是伙计小吴。
小吴端着成药出来给王谢验看时,见到王谢称药,先顾不上别的,赶紧过去接手:“这小事,交给小人就好,谢少爷您先歇会儿。”
——王谢虽然和铺子里众人也算熟了,因他在别人眼里还是个纨绔,也没有真真正正治过病救过人,大家都想不起来改称呼为“先生”。另外,小吴心虚,抓药是他的本分活计,要是这位王大少在掌柜面前说他偷懒就惨了。
客人听见,吓了一跳,春城的谢少爷谁不知道,怎么今天自己刚提了提,就偏偏碰上了?赶紧四下瞅瞅,没有别人啊。
“已经称完了,你算账还是等洛先生算?”王谢手下利落,拿过纸来一倒一提,左右裹好,上端收紧,一扎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包。
“我算,我算。”小吴拿过药方开始算,“麻黄一两、黄芩一两、川穹一两……”
王谢见他不断扒拉算盘,笑道:“你不是跟着洛先生学药么,总背过汤头歌罢,这是味麻黄汤,一道标准麻黄汤多少钱,算出来以后记住了,下回再见到此方,药量不过略有增减,在本方价钱上你再略作增减即可,何须一味药一味药地算。”
小吴连忙道:“谢少爷教训的是。”
客人没有耳疾,小吴两次称呼,口齿也相当清楚。“谢……少爷……?”
王谢端过茶水抿了一口,点头,淡淡道:“正是在下。”而后有些顽劣地,看客人一张脸神色从犹疑变为僵硬,于是笑道:“师傅,日后若成了街坊,还请多多帮衬。”
“不、不敢、不敢……”客人喃喃地道,“怎么可能……”和蔼可亲的王大夫竟然是纨绔败家的王大少,这、这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啊……客人正自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有劳师父看店。”回头,这不是洛大夫么——他怎么会向着王大少行礼呐?还叫“师父”?啊啊,王大少管他唤“鼎新”,这不是洛大夫名字吗?难道他真的是王大少徒弟?王大少的年纪都能做他儿子了,没搞错吧?天哪,这、这、这王大少太深藏不露了吧?
“一共一百二十七文钱——客人,客人?”
小吴喊了两遍,客人才回了神,也没顾得上讨价还价,直接给了钱,拿着药包,匆匆离开,颇有些“落荒而去”的架势。
洛大夫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叹道:“没套外袍,出去一趟有些冷,手指都有点僵,早知道这么冷,手炉不应该收起来。师父可要注意增减衣裳,着凉就不好了。小吴,你也是。出来进去的,现在不当心,老了就有你受的了。”
正在检查药丸的王谢点头道:“极是,少年受寒不自知,年老以后阴天下雨简直从骨头缝里往外疼……”忽然住了口,“鼎新,留给你的药方,慢慢熬制成药罢,我有事先走,明天再来。”说着话,撑起伞走了。
雨越发大了,王谢也不顾路上泥泞,匆匆忙忙回到家,客厅客房书房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见燕华,王谢转了一圈出来,才看到燕华一手扶着厨房门框,一手垂在身侧握紧了拳,紧张而不确定地问:“是——谁在那里?”
“燕华。”
听见这一声,燕华脸上的紧张被温和的笑容取代:“少爷?抱歉少爷,雨声太大,燕华听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王谢走到他面前,往厨房里面看,没有烧饭或做菜的痕迹,灶上只有一口锅,灶旁木盆里是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水,王谢再低头看看燕华湿漉漉双手,叹口气,拢了他的手,拿自己衣裳擦干净,又直接把人拉到怀里抱了抱才放开:“去你房间,躺床上等我。”
“……好。”虽然不明所以,燕华依然点头答应。
燕华慢悠悠走远,王谢扎进柴房找炭烧上,又扒拉出手炉一只,宁芝夏赠烈酒伤药若干。
将手炉搁好炭,一手拎着炉子一手拎着烈酒进了燕华的屋,燕华果然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支起半个身子:“少爷?”
“袖子,挽起来。”
王谢一根根揉搓燕华的手指,感觉着皮肉下歪曲纠结的筋骨,看着颜色渐渐由青白转红:“燕华,这种事以后记得提醒我。你不说,我会觉得自己很蠢。”
手中的指头动了动,反握住了王谢的手:“少爷会治好燕华的,所以,燕华不急。”
“……好燕华。”对着这样全然的信任,王谢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揉过了手,揣上手炉,一条腿收进被子里,另一条腿上至髋下至膝盖露在外面涂药,按摩,足足半个时辰。
燕华得了温暖,又被按摩得舒服,便迷迷糊糊睡过去,王谢将他的腿放进被子,自己喝了口酒,对着雨帘发呆,掰手指数日子。他是二月初七订的金针,初八初九初十陪燕华三天,十二十三两天签了合约,今天是二月十四,已经过去七天了。
次日到是个好天气。
一早王谢不敢怠慢,陪着燕华,雇了辆板车——横竖要将花卉拉回来,正好路上还有泥水,他怕燕华滑倒,两人直接上车了事——到花坊转了转。
燕华小心抓着王谢手臂,雨后道路是不好走,但自家少爷始终贴着他,陪他慢慢行路,又滔滔不绝说着面前所见花卉模样,时不时引着他的手去触摸叶片,听他点评。少爷看中的花卉怎么会不好?他跟着点头,少爷起初很高兴,后来似乎有所发现,干脆念出一长串花名让他先挑。
真是……春季的花大都艳丽,他又看不见花开,挑了不是白挑?
不过,如果说少爷喜欢,那就……两人买了各色花种以及扦插枝条,还有几大盆牡丹玫瑰含笑九里香之类,有色有香。
回了家,趁着雨后泥土松软,撒了种,栽了枝,盆花也叫人摆好位置,王谢瞧着燕华沾了泥土的笑脸,十分有成就感。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新医馆兼药铺的房子已经租下来了,地点还真离康安堂不远。这倒不是恶意竞争,一是两家主要经营不同,新医馆药材不是重点,重在成药和诊金,而且其中还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约定。
王谢,作为一位八十岁的祖师级人物,在工具不全的时候,就是给他一根线也能诊了脉,给他一支牙签也能做了针灸。但这些手段完全没必要施行,一方面,能置备齐了工具,行医效果才好,另一方面众人还是习惯一个大夫使用专门器具的。
普通大夫,所需要置办的东西相当简单,不过金针脉枕艾绒文房四宝之类,然后是一些常用的丸散膏丹,康安堂这几天已经熬制了些。
而新医馆兼药铺,准备的东西就多多了,药物好说,大件的柜台、药柜子、桌椅甚至堂后的床榻等等就要候些时日,又想着找个小厮,无奈一听谢少爷医馆招人,大家都敬谢不敏——笑话,送过来是想着学本事,跟着谢少爷学什么?吃喝玩乐么?
王四掌柜跟洛大夫一商量,便叫小吴过去先帮衬着,自家铺子又不是只有一个学徒,况且小吴已经学了两年,岁数大了懂事儿,有点儿眼力,也能通个消息。
小吴忐忑应了,跟着王谢转了几天,觉得王谢没怎么挑他错处,这才稍微放下心。
撒下去的花种,渐渐冒出了小芽,扦插枝条上也绽了新叶,更不用提原先就有的老树早就抽枝长叶,不几天庭院里便处处绿意。
燕华后面虽未痊愈,但是收效相当显著,虽然看不到,凭手指也能感觉出后穴有紧缩收拢之势,换药也变成了每晚一次。
觉得燕华可以适当活动,每日清晨,王谢便拉着燕华,开始练习一套动作甚是和缓的养生术。因着燕华看不见,王谢也不做示范,直接全身贴着燕华,手把手教他比划。燕华聪明而认真,王谢给他摆上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再讲调息之类,理论门道虽之前没有涉猎,王谢时常念叨,他耳濡目染也知晓些,又非大字不识的粗人,这些一点就透。
王谢看着燕华慢悠悠打拳,十几天汤汤水水调养下来,燕华的气色甚是不错,皮肤光滑润泽,脸上白里透红,两颊也长了些肉,身体更不用说,新做的衣裳,穿着都有些紧绷了。
打完最后一拳,燕华收势,王谢笑眯眯走上去,在燕华习惯伸出的掌上,搁一块手巾。燕华擦擦脸,这个习惯性伸手的动作是王谢从一开始就把他培养出来的,如果不接,手巾就会贴在他额头或者面颊,细细给他擦上一遍。
“我走了。”
“好的少爷。”
王谢不是没想着带燕华一起出去,问题在于医馆还没开张,屋子里乱糟糟一片,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自己又要往来奔走,和工匠及旁人安排事务,怕照顾不到燕华出了闪失,横竖出门也不急这几天,而燕华对自家各处摸得都熟,在家行动更方便。
况且昨晚他无意中看见,燕华枕头边上有个小小的长方形沙包,还有未缝制的一小块青布,想想形状,登时明白那是个脉枕啊。燕华不会刺绣,但是缝缝补补相当的熟,估计过不了一两天,他回来以后就能见到成品。
想着不知道燕华会用什么方式将脉枕交给他,是很郑重还是随便说不过是个小玩意的时候,王谢心情极佳地弯起唇角。
在新的医药馆呆了片刻,迈进康安堂,受了洛大夫的礼,闲聊两句,发现洛大夫面带倦意,王谢不由问:“鼎新,昨晚没休息好么?”
洛大夫微讶道:“师父不知道?”
王谢摇头,洛大夫忽然一拍桌案:“对啊,说是找了全城的大夫,不是还有师父么!”
“怎么?”王谢一头雾水。
“昨夜‘叠翠坊’少东家出了事,老掌柜的把全城能请到的大夫都请去,连‘吊命汤’都下了,一直弄到天明,全说不敢治,多少诊金都没用,这人已然没救,让主家准备置办丧事。我到那里还没进门,闻见血腥气就立脚不稳,只好回来了,当时真应该让他们请师父啊。”
“叠翠坊”?王谢只一愣,随即想到,这不是自己去的那家首饰铺?少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苏文裔……原来如此,他就说呢,怎么感觉苏少掌柜不是个庸人,却对他的后来之事全然没有印象,想是在这个时候苏文裔已经死了的缘故。
这么早就死了啊……王谢见多了生死,此刻忽然觉得,包括上次的宁芝夏和林虎峰在内,他看着面前人意气风发,却又知道对方日后生平甚至死期,确实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还好自己又活了,身边还有一个燕华。
还好……不、不对!
王谢想起一事,脸色大变。
——如果一切生老病死像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动,燕华的寿命可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岁,那就是明年啊……会不会在不久以后,不是因为自尽,而是遇上什么意外,到时候也丧了命???
王谢蓦然间如坠深渊,手脚冰冷。
这几天日子一忙,竟隐隐忘记本心初衷,无论如何,燕华不能出事。
那么,就拿苏文裔的命试试,看我王谢有没有这个能耐,改变!
“苏少掌柜已经殁了,还是没有?”
洛大夫听出语气中紧张之意,只以为是医者对重病的探讨,便道:“半夜就说是没救,只等一口气咽下,估计早晨人也差不多没了。不说别的,就是流血也流干……”
“——门口雇车,我们走!”
“去哪里?”
王谢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这笑容他徒子徒孙看见了通常的反应就是吓一哆嗦,知道这位又要打算盘祸害什么人了。
语声平平,却是从牙缝里往外蹦字:“去找阎罗王抢命。”
第十四章凶神恶煞王大夫
“叠翠坊”门前贴着“东主有事,歇业一日”,根本没开张,隔着两条巷子就是苏掌柜老小一家的居所,门口有小徒弟正挑起一只白色灯笼。
王谢跳下小车,飞快往里便走,看见个熟人,一把抓住:“人还活着么?在哪里?”
老人正摇头叹气,被他一抓,吃了一惊,当下不及反应,答道:“少掌柜刚刚断气——王、王先……谢少爷?”
这人恰是首饰铺里的张师傅,看见王谢,称呼乱了。
王谢闻言,更是烦躁,足下不停,后堂已经传来哭声,他径直循着哭声奔去,也没人阻拦,一直到某处房间,里面好几个人愁眉紧锁,更有老妇人对着床放声大哭。
王谢就愣闯上去,看床上人,面色惨白,全身厚厚包扎,身上床单上幔帐上全是血污,胸口全无起伏。
并两指按在颈项,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他来晚了?不、绝对不!
屋里人直到王谢按上苏文裔脖子,才反应过来床头多出一个陌生人。
苏掌柜唬了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王谢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安静,那眼神一凝,怎么看怎么是阴恻恻恶狠狠的。
一旁大哭的老妇人也傻了,尖叫:“你要对文裔做什么——”说着就要扑上去阻止王谢动作。
屋里还有另外三人,一个是苏掌柜的得力管事姓东方的那位中年人,一位是苏掌柜夫人,一个是苏掌柜小舅子。东方管事不确定,苏夫人不知道,这位二十七八岁小舅子到是见多识广,失声叫道:“谢少爷?”
王谢挥了两下手臂,没敢用大力甩开老妇人,怒了,吼道:“安静!人还没死那!”
——什么?
屋里剩下的五个大活人听了,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一窝蜂凑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