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馆挑个大夫罢。”
裴大夫心里一紧,这是堂而皇之的挖角,馆里十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夫,各司其职,挖走哪个他都心疼,沉吟了会,忽然抓出一个漏洞:“大夫可以,只是替换侄女的,那么年纪需得与侄女相同。”像裴小妹这般年纪,没什么经验,又没什么人脉的大夫,医馆从来不缺。
王谢拒绝道:“我已经一再退让,怎么,连裴老先生也不能说句公道话了么?”
裴大夫微微笑道:“重芳,看在老朽薄面,日后侄女的亲事,还可以一叙。”
显然这个提议非常吸引人,王谢低头半晌,似乎动心,一咬牙:“既然有裴老先生的允诺,那一个大夫也使得,但同岁太苛刻,至少须得相差三年以内,并任我随便挑选。”
“甚好,甚好。”
“那三日后,我在康安堂恭候大驾。”
“重芳,既是准备在兴安医馆挑人,为何不将比试之地,选在兴安?”
“这……”
“两位,两位听我一言。”双方商议不下,王四掌柜见缝插针,道,“场地不如选在这‘客满堂’,如何?众人在旁观看,输赢皆可作证,这场地的费用,就由胜者一方出,如何?”
“此意甚佳。”两人异口同声。
“那么,双方互出十道与医药针石相关题目,答错或缺答多者为负。若是打平,再加十道。以此类推,直至一方获胜为止。若双方答案难断胜负,便以实际情况为评判标准。”输赢一目了然。
“另外,不得出任何需要时日长久方见结果之题目。”这是怕时间拖太久,若是要将一个活死人医得完全清醒,三五年都是少的,若是判断一株植物的果实是否能治病,需要等十年八年开花结果服后才知,这么长时间,谁都耗不起。
“也不得题目无解或出题人本身不知答案。”
简单商定后,席上又一片其乐融融。
王谢坐回燕华身边,低声问:“燕华,你筷子掉了一次,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受惊了?”
燕华神色黯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听到这句问话,猛地侧过了头,不敢置信地问:“少爷,您……都看到了?”
“嗯,看着呢——左手别动,我诊诊脉。”
随着声音响起,温暖微带着汗意的手掌捉过他的手,三根指头一搭。
燕华的心神已被王谢的话完全占据。刚刚是什么时候?少爷跟裴小姐唇枪舌战的时候,准备下圈套实行计划的时候,需要聚精会神的时候。
——少爷在分神惦记自己!
燕华深深呼吸,努力控制着感动和喜悦,露出淡淡微笑道:“少爷费心了,就是有一阵走神,不知谁拍桌子,手滑了一下。”
“那就好。”王谢嘴里这么说,心里觉得不太对,这脉象明明是心神激荡啊。还有,刚才燕华那猛一回头的动作,实在与平常大相径庭,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看燕华心情愉悦的样子,嗯,没大碍。
“那我们一会就走。”
“好。”
王谢想想,一顿酒,该应酬的应酬完了,该说的说完了,套也下了,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于是带着燕华,依然让燕华装醉,自己趁机告了罪,请王四掌柜帮着招呼客人,两人提前离席。小吴本想过去扶,王谢一个笑吟吟的眼神就把他留在座位上了,自己揽着燕华肩膀,慢悠悠往外走。
又是靠得这么近,又是大庭广众之下,燕华隐藏起唇角的笑意,“踉跄”走着。
来到楼下,王谢看见有个熟人。
——裴回。
裴回明显是跟在另两人身侧,一边走一边说话,他身侧一人四十多岁年纪,三络文士须,另一位二十岁出头,相貌堂堂,看去稳重而又不失和气,不知说了什么,裴回笑了两声。
他三人正是往这个方向匆匆而来,裴回注意到王谢和燕华二人与日前一般无二的亲昵动作,眼睛微微睁大。因为前面二人走得急,他也跟得急,来不及停下行礼招呼,有些紧张地红着脸点头示意后,便擦肩而过。
是“那个人”么……王谢暗忖,笑笑,紧了紧环着燕华的手臂。
第二十二章处处心思处处猜
裴回身边这位年长的,是裴大夫弟子之一,也是裴族本家,裴澄云。年轻的,正是秋城兴安医馆的十一师兄,房匡。裴小妹非要易容跟着裴大夫,裴澄云和房匡都担心,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在王谢席上闹乱子,裴大夫又上了年岁,再出点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
是以两人一看日头过午,便寻了过来。裴回历来是跟着十一师兄走,房匡过来,他自然也过来了。
见弟子来接,裴大夫也客气几句,带着怏怏不快的裴小妹走了。
众人都看出裴小妹的无精打采来,平时这个小妹妹活泼直率,是众人的心头宝,现在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愁眉苦脸。
这是怎么了?
房匡想问,裴大夫慢条斯理道:“先回去再说。”
一听这话,三人登时明白,裴小妹出了事了。
等回到医馆,裴大夫叫上两个亲近弟子,连同房匡,关上房门,将酒席上发生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而后静静看这三人的反应。
房匡的脸色,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变得紧张起来,裴大夫话音一落,他先开口:“多谢馆长解围,不然裴小妹就危险了。”
“师父,这是挑衅,他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战成名,我们一定要让王谢狠狠栽个跟头。”
“可是师父,王谢竟敢以一人之力挑战咱们医馆,难道就没有倚仗么?”
裴大夫捻须道:“为师一直在想,王谢身后有什么人。”
“师父?”
“他教人打的拳法中,有几式,为师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裴大夫道,“翔王府。”
“翔王?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
“正是。”
“那是一套内家功夫,号称‘长生功’,除了皇室以外,知道的人甚少,据称这功法是一位江湖异人留下的,又经太医院改动,强身健体,益气养生,护心补肾,健脑明目……总之种种好处,历代天家贵戚,除了战死疆场的,你们想想有几个不长寿?”
“师父,此话当真?”
“可惜为师当年只窥到十之二三,但是那人的连续三招,招式衔接回转之间,丝毫不差。况且王谢此人,对师承语焉不详,实在值得深思。”
“难道那王谢竟出自天家血脉?”
“这倒不一定,王谢也可能认识相关之人罢。因此为师虽然捉住他言语漏洞,但没有将话说死,给他留着余地,甚至连族侄女的婚事,也暗示他可以再接再厉,毕竟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拒绝,不是么?”
“师父英明。”“师父厉害。”“馆长远见卓识,真是高明。”
“一会晚饭的时候,你们将话传给大家,群策群力,两日内每人都要想几个棘手难症,由我审视筛选,一定要将王谢留下来,还要让他心服口服。”
“是!”
竟没有人会想想,王谢胜了会怎么样。在这两名弟子心里,也许是不需要想,因为裴大夫已经琢磨好了,再怎么亲近,人也是有内外之别的,此时外人在场,不说为妙。在房匡心里,堂堂兴安医馆,还弄不出个大夫么。
王谢不关心裴大夫会出什么题目,毕竟自己也是老狐狸一只,而且自信比裴大夫段数高,因为眼界和见识,不是窝在一家一城,翻翻书就能获得的。
他继续给燕华作针灸,倒是燕华替他担心道:“少爷,您有没有好的题目?”
“没想好。”王谢承认道,“出简单了我怕输,出太难了,你说他们要是交了白卷,多丢脸啊。”
“……”燕华无语,少爷有时候真是正经不起来,明明在酒席上还义正词严滔滔不绝,手腕使得漂亮,回到家门一关,怎么就这么赖皮了呢。
——好吧,少爷喜欢跟自己赖皮,也算对自己特别相待了不是。
王谢非常喜欢看燕华眨眨眼,无奈微笑的样子:“放心,我们的医馆就要有一位德艺双馨的年轻大夫了。”
“少爷,您不会输是不是?”
“不会。”王谢想起来一事,“不过我若获胜,你就有相伴解闷的人选了,你拿什么谢我?”
燕华噗嗤一笑:“燕华整个人都是少爷的,还要拿什么谢——”忽然紧紧闭上嘴,脸白了,吓的。
这句话,太容易让人想歪。
王谢也是一愣,随即看见燕华的脸色,明白写着“害怕”二字,心里又是郁闷,又是欣慰。不可否认,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没想什么,但是燕华一闭口不言,脸色发白的时候,他怎么就觉得,要是燕华红着脸说这话,自己绝对会想歪了呢?而且,心里似乎还有些雀跃?
不妙的是,他两腿之间,似乎,也有些雀跃?
——“雀”、“跃”!
王谢小心并了并腿,暗想幸好燕华看不见,自己这几天精力旺盛到这种地步了么?是今天酒喝多了?还是前天配的药味儿太浓,受了影响?
王谢在琢磨,燕华听不见动静,更加害怕,少爷没有立刻说话,明显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这种话竟然不假思索说出了口,少爷会把自己当成什么?是不知羞耻,还是自甘堕落?少爷在想什么?是怎么样的脸色?会不会厌恶?会不会不屑一顾?会不会勃然大怒……心在胸口怦怦地跳,等着裁决的时间无比漫长,所以待王谢压下那点“火”之后,再看燕华便吓一跳。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说着,疑惑地捉过燕华手腕,诊脉。
一碰到燕华的手,那手就是一哆嗦,王谢吓着了,连声问:“很疼?哪里疼?哪里难受?昨天不就说不太疼了么?”心里想,燕华又是心神激荡,这怎么回事?
听着焦急的问话,燕华苦笑:“不疼,少爷,不疼。”
“好,不疼就别想太多。”王谢握着他的手,攥了攥,安慰道。
少爷的声音和反应,与自己所猜测的,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燕华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可以稍微要求奢侈一点,放开一点?也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可怕。以前少爷待他的态度残暴粗鲁,他也就心如死灰,可是现在少爷比之前有天壤之别,自己本以为枯如槁木的一颗心,又忍不住活泛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希望能够看到王谢的表情,希望复明。
“少爷。”
“什么事?”
“针灸的强度,可以再加大一些么?燕华想尽快好起来。”
王谢大喜过望,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燕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种要求,可惜……“抱歉,燕华,我也想快一些,可这是最合适的方法,我不想你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
“嗯。”燕华答应了一声。
“燕华,我很高兴。你终于肯主动好好治疗了。尽管放心,有我在,包你痊愈!”
“少爷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像街头骗人的江湖郎中。”
“呃……其实江湖郎中是要这么说话的,你听好了。咳咳,”王谢装模作样语气一沉,“这位公子,你的病情十分严重,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一两月之内,便危及性命啊。幸好今日遇上老夫我,我见公子慈眉善目,便想结个善缘,此药名为‘八宝丹’,乃是宫中流传下来的黄帝古方,用八味名贵药材,辅以数十种辅药,经老夫费时三年制成,现在不过还余五颗之多,便分与公子两粒,望公子笑纳。哦不不不,公子与我一见如故,况且济世救人,哪敢以此牟利?不过公子心诚,便只出药材的成本罢,一丸药一两纹银。什么?公子嫌贵?这个只是成本而已。唉呀呀,公子别走,两贯钱如何?唉,公子真是让老夫为难,五十文,不能再低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好不好?那四十五文如何?哎,公子!别走啊——”
王谢很是深情地喊出最后一句话,燕华已乐不可支,只是头上有针,不敢乱动,忍笑忍得辛苦:“少爷,燕华终于相信,您可以跑江湖卖药了。”
“嗯,小徒弟,你要跟师父学本事,这招压箱底可不能不学啊。”
“少爷和人比试,也是用这招压箱底么?”
“压箱底不止一招,我箱子多的是——到时候你想不想陪我去?”王谢试着问。
“如果不耽误少爷的话……好。”燕华稍微一停顿,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太好了。”
三天转眼就过。王谢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兴安医馆的事纷纷传扬开来,有说他深藏不露一鸣惊人的,有说他玩弄噱头借此扬名的,有说他求亲遭拒气急败坏的,种种不一而足。
王谢不管外头说什么,每天除了给燕华治伤,偶尔出门一趟给苏文裔换药外,就呆在“康安医馆”里,研磨研磨药材,侍弄侍弄花草。
因着这一场比试,有人好奇,会到医馆转转,看见医馆大堂上摆了药物,觉得新鲜,偶尔问上一两句。王谢青袍素衣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答了,也有人拣便宜的买一两剂回家试试,不过是治疗脘腹饱胀,消食化积,消肿止痛之类普通药品。也有些人,不知谢少爷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雌黄,路过医馆顺便伸出手来,让王谢切切脉,玩笑着说,我们这些人过来捧场,谢少爷您看是不是免费奉送一份脉案啊。
王谢并不推辞,慢条斯理地说,可以无偿,不过我随便说说,几位这么一听就行,阁下最近是微感风寒,阁下是气血充实,这位是体寒逆冷,那位又是沉紧里痛等等。接着随口分析,这个适合某某药,那个适合某某调理云云,末了加上一句,几位信不信两可,但是其中一位巧了,回去不加件衣裳或者用什么法子保个暖,夜里准发热。后半夜怕不好请大夫,我这里有药丸一枚,免费赠送。
那几人将信将疑,王谢指的那人生得膀大腰圆,身体健壮,经年也不生病,怎么会被他一说就发热?这几位好事之徒就打算试上一试,怂恿那人跟平时一样,不要理会。那人也是不信,暗怪王谢给自己添晦气,愤愤走了。大家约定第二天清晨就到伙伴家一聚,看看伙伴夜里究竟是不是发热。
结果自不必说。次日清早一叫门,是那人媳妇应门,愁眉苦脸道今日汉子不能和大伙儿一块儿上工了,病着呢。
几人一惊,追问。媳妇便道汉子丑时身上滚滚烫,吓得她魂儿都飞了,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妇道人家上哪找大夫去?哭着想起两口子在床上说小话时,自家汉子很不屑地说康安医馆谢少爷判定他今夜发热,还给了他丸药,现在都快睡觉了,也没觉得怎么样。她就在汉子的衣裳腰带里头找,那药丸油纸包着,几乎都压扁了。这妇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冒险,将药丸拿温水化开,全部给汉子灌进去。
说来当真不敢相信,汉子喝完药不过半个时辰,就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