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这位少爷,背着手,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就跟逛花园子似的,左边瞅瞅右边看看,满大街都是看惯的东西,还能长出花来不成?
哟,进茶馆了,看来性子没变,等家里东西卖光了,有你哭的时候。
王谢要了碗茶,袖里空空,只好商量赊账。茶官知道他底细——老底还没败光前,基本上少爷都是懂理的——当下笑道:“谢少爷,按着老规矩,自然是记账,不过今儿您怎么不喝龙井改乌龙了?”
王谢自是不能说我在梦里喝了五十年乌龙茶,只笑笑:“这不想着偶尔换换口味——听说过两天哪里又要开张?”
他虽然是个赊账的,但跟茶官也是熟,茶官又知他性子差脾气暴,便忙答道:“谢少爷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您和朋友吃茶时还提过,就两条街外,叫‘客满堂’的,初六开张,这不都初三了么。”
王谢点头:“多谢,你去忙吧。”
茶官走出两步才回过味儿来:这王大少什么时候,会跟人道谢了?
王谢心里盘算:初六开张,那么燕华就是初六回来的,初五走的,也就是后天,那么我带他后天上山——不妥,自那以后燕华被吓坏了,我可舍不得。要么自己上山——也不妥,毕竟是燕华在山上乱走,误打误撞才被发现的,方向错了可糟了。有什么法子……哎,当局者迷,我跟着燕华就是了,有我绝对不会让燕华出事!
打定主意,想着喝完茶便回家,在这稍坐一会儿,顺便给自己和燕华谋划一下将来,无论是做梦还是当真重生,燕华的伤必须要好好诊治诊治。王谢回想了几个方子,记得清清楚楚不似作伪,便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的,毕竟梦里他为了赎罪,可是在骨科上下了大工夫,而燕华的双眼,虽然在命令下裹得严严实实,却并不是外伤,他琢磨问题不大。想起自己专精的另一科,他苦笑,也是因着燕华呵。
虽然见到燕华的第一眼,就想立刻给燕华疗伤,但俗云病去如抽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需得一个安稳的环境、充足的药物、耐心的调理,这些都要准备周全。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绝不拖沓,今晚就先给燕华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伤筋动骨的暂时做不了,调养身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嗯,家里坐吃山空,他要养着燕华,还得挣一分产业。这次不会听风就是雨了,自己可以开家医馆,衣食无忧。若能找到梦里那几个病人,那可是绝对的富贵了。
想到这里,王谢心头一动,若是真的重活一世,他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两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初六就有结果了。”王谢低低对自己说,将茶水一饮而尽,腹内咕噜噜地叫。
王谢哑然,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满腹心事也吃不下什么,现在喝了茶,又稍微梳理了头绪,没那么心急,倒是真觉出饿了。
起身回家,想了想又绕了点路,等看见自家大门时,已是黄昏。
天色并不怎么暗淡,燕华刚刚迈出门口,一手挑起一盏灯笼,一手拿着竹杖,正在探步前行。
第三章真假谁知一片心
王谢正要迎上去,邻居也刚好出来,见了燕华赶紧叫住:“小华子,天还没黑呢,今天没有云彩,天黑的晚,先收了灯笼吧。”
“李大伯,没事,省得一会儿再点了,万一我家少爷摸黑跌了就不好了。”
“这实诚孩子啊,又去巷口等人?我说王大少什么时候领过你的情?他不至于连这两步路都不认识,你就在门口坐会子呗。”
“不不,他说过要回家吃饭,就快回来了。”
李大伯很是诧异:“怎么?平时不都是在外头吃饱喝足玩够了,到宵禁前才回来的么?”
“少爷身上有伤,我想,他不会去那些个地方吧。”燕华想了想,又道,“少爷今天说带饭回来,到时候我还能帮忙拿拿。”
“你也得多吃点,看这瘦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用给王大少遮丑,哪回他管过你吃什么?还不是把剩菜折箩全混一块,你眼神又不好,饭食坏了都不知道。每个月随手糟践银钱无数,偏到了你这儿,正经过日子的花销他克扣了多少?人在做天在看,早晚……那边那位是谁啊?”
李大伯眼神也不太好,就看不远处阴影里,站着个蓝衣人,面目模糊,环着双臂听得起劲,赶紧问上一句。
蓝衣人缓步出了阴影,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燕华已在安静的四下听出了脚步声:“少爷……”
李大伯吓了一跳,拿一双眼看了又看,虽说满脸带着五颜六色,可确实是王大少本人,但是这位少爷今天穿的如此朴素,身上香囊荷包玉坠子一个也无,花团锦簇的扇子没有拿,一手提了串纸包,另一手托着个荷叶包。这架势,真真的少有。
背后说人不是,还让人听了个满耳,李大伯怕大少犯浑,赶紧道:“原来是谢少爷,我们这说着玩笑话呢。”话毕就要进门。
王谢记得很清楚,他只和燕华打个招呼说出门走走,晚饭在家里吃,并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幸好自己回的早,免得燕华空等,又恰好听见了这番对话。
邻居说的话句句是实,王谢先看了眼满脸紧张的燕华,才开口道:“大伯留步。”
李大伯老大不情愿地转身:“谢少爷还有什么事?”
“大伯也知道,我日前被打了一顿,这不脸上还肿着呢。”王谢指着自己的脸道,“醒了以后我算明白过来了,一是我贪财心切,二是我拿钱交的人都是算计我钱的人,日后我半个子儿也不乱花,燕华该得的一文也不会少。毕竟家里头就我和燕华相依为命,以后我吃什么他跟我吃什么,一会就一块上桌吃。以前的干过的浑事改动不了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燕华,我们回去。”
在李大伯目瞪口呆,以及燕华难以置信的神色之下,王谢推开了自家大门。
这些话他怕说的太早燕华不信,却没想着一冲动,这么快就脱口而出了。
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厅里,王谢转身对跟在后面的燕华道:“我刚刚的话,可不是气话,也是对着你说的。以前是我混账,从今天开始,上桌吃饭——我在门口铺子里要了饭菜,一会就到。”
“少爷,燕华是伺候您的……少爷?”燕华话音未落,身体一紧——却又被王谢抱个满怀。
王谢环着他,一手解开了他脑后活结,三两下便拆掉布带。
“燕华,你的眼睛坏到什么程度?看得见多少?”
燕华老实摇头:“完全看不到。”
“别动。”王谢放开他,打了火点亮屋里一支蜡烛,“现在呢?有没有觉得亮?”
燕华迟疑一阵,摇头。
王谢又燃起一支烛,燕华还是摇头。
直到桌上立起七支蜡烛,燕华才道:“感觉到亮光了,一团。”
“指给我方向。”
指头正对烛火。
王谢端了一支蜡,从另一个方向慢慢凑近燕华的眼:“感觉到光亮变化没有?”
蜡烛在离眼睛三寸左右的时候,燕华眼珠对着烛光,不动了:“现在感觉到了。”
经过一番检查,王谢对眼盲的原因有了大约判断,为保险起见,又问了一句:“你是摔到头后就看不到的,还是生了病看不到的?”
只记得,自己天天打骂燕华,也不管是不是受伤生病,燕华始终逆来顺受,有一天他发作完燕华,在家里喝了点酒不尽兴,转到朋友家去喝第二轮,顺势在外面宿了,回家以后看见燕华用红线补灰色衣服,嘲笑之下才知道燕华眼盲了,他当时生气看燕华不顺眼,就让燕华在自己面前不许露出眼睛来,而具体怎么盲的竟从来没问过。
燕华嗫嚅道:“是……生病后盲的。”
王谢一愣,捏上燕华的脉,他竟诊错了么?难道梦里所学医术是假的?
伸手在燕华头上敲了几个穴位:“哪里疼就告诉我。”
在其中三处地方下手时,明显感到燕华身体一震,随即是低低的“疼”。
王谢沉吟不语。
燕华并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侧耳听着,忽然道:“少爷,门外有人,是送饭食的。”
王谢回神,外面正咣咣敲着门,忙道:“你净手去,我去应门。”
见燕华还要说话,忙道:“你顺便捎碗筷过来。”
燕华这才走了。
王谢在身后又嘱咐一句:“慢点,不急。”
果然不给安排点事情,燕华是不习惯的,没关系,慢慢来。
开了门,小二将食盒打开,摆了四菜一汤并葱油花卷儿在桌上,又商定次日连碗盘与食盒一并收走。
王谢送小二离开,看着桌上的几个纸包和蜡烛,想着燕华刚刚嗫嚅的表情,一拍大腿明白了——燕华什么事都往身上揽,自己又是个混蛋,这眼疾,定然不是他生病所致,他只是不敢说。
自己有多作孽哟。
在灶下洗手——双手被重重包裹,也就是指尖沾沾水而已,燕华心里也不平静。
少爷憎恶自己,可刚刚少爷又搂住他了,不嫌脏么……他忽然发觉,少爷醒来后,言行举止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了。起初,他以为少爷压着怒火,要想什么新花样折腾他,是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然而直到现在,以他自己的经验,能代替少爷在好几桩事情上挑出自己毛病——打碎了药酒,是第一桩;坚持涂抹药酒,是第二桩;跟李大伯说话,是第三桩;拿碗筷主仆共桌吃饭,是第四桩;以及第五桩——平白无故,亲手解了眼上的布带,询问眼盲原因。
可是少爷一桩都没发作。
还说,会对自己好。
少爷真是像方才所云,幡然醒悟,开始为以后生活谋划了么?谢天谢地。
少爷真心对自己好,自己求之不得;若是假的,只为日后变本加厉的话,至少自己看不见,就把眼前的好日子当做真的,又有何不可。
自己是个拖累,只要少爷不抛弃自己,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便是受再多打骂,也是心甘情愿。
那么,少爷吩咐什么,自己便做什么好了。
燕华打定主意,拿了碗筷,缓缓回去。
“给我。”一双手触碰他的手,引着他入了座,又说,“将手上的缠裹全部去了吧,日后也不必缠,眼睛也一样。”说着,手上渐渐轻松了。
这双手扭曲变形,满是伤痕。因为骨头是歪的,筋脉也纠结,平日便隐隐作痛,提不得重物,做不得精细活计。遇到阴天下雨或节气变化,更是疼痛难忍。
燕华记得那一年,他给客人弹了整整一日琴,十指割裂见血,偏有老客也点了他的牌子,他手颤弹不得,老客觉得面子被驳,讥他有了新欢忘旧爱,举起琴来将他双手砸了个骨断筋折,临走时还狠狠碾了几脚。
那老客在当地有些势力,烟花楼不敢招惹,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即使接了筋脉,日后也弹不了琴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他的手百日之内不能动弹,烟花楼哪肯养废人百日,次日便赶他去后院,做了最低等的小相公,随便什么人,二十个大钱就能买他一整夜,随便糟践。
此后的日子,他……王谢两只眼睛都在燕华手上,大概摸过一回经脉,唤了两声,没有应答。抬头看去,燕华微合着眼,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王谢只好手上用力,捏了捏燕华手臂。
这一捏,燕华果然有反应,而反应却是从唇间溢出的一丝哀鸣:“爷,轻些——”忽地面色一变,声音戛然而止,想是回过神来,忙忙的缩回了手道:“少爷,燕华错了。”
从刚刚一个“爷”字,联系到这双毁了的手,王谢猜也猜出方才燕华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当即不提一字,道:“吃饭罢。”
燕华答应着,王谢便捉过他的手,触到面前的碗和筷子。
王谢并不知燕华心思,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而是乖乖听话吃饭,不由心中大慰,将荤的素的尽皆夹到燕华碗里,不多时便是满满一碗。
燕华小心地夹起碗中之物,咬了一口,小花卷儿渗进葱汁的香味儿,味道甚是鲜美,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
他看不到菜色,夹了什么便吃什么,直到有了比平日还稍多的饱意,手中的份量仍不见轻,脸上不禁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王谢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放着,立即道:“饱了便喝点汤罢。”已经盛了一盏姜母鸭汤。
饭后燕华起身收拾碗筷,王谢本想拦着,一转念,趁着燕华去厨下的功夫,进了燕华房间。
清清冷冷一间小屋子,挨着柴房,窗户用看不出颜色的纸层层糊住,里面的一张木板床,一个大衣箱,以及桌椅,都是拼拼凑凑的木料。墙角处一只木桶,一个木盆。
王谢还记得自己故意当着燕华的面,砸坏好几件旧家具,说贱人不配用他用过的东西,劈了烧火还有点用处。
桌上茶壶没有盖,用一块小木板遮住,缺口的茶碗扣着。旁边是一个放着布头针线剪刀的小竹筐。
衣箱里出乎意料的满满当当,衣裳不多,有两个大包裹,里面都是些布带子,只是宽窄不同。
衣裳和布带都很陈旧,但是洗得干净,叠得整齐。
木板床上好几条薄被,也很破旧,被面什么颜色都有。有的露着棉花,有的上面带些洗不掉的污痕。床脚是只恭桶,盖着盖子。
小屋四下漏风,没有什么异味。
捻了捻薄被,不出所料棉花板结了。
枕头边,竟还有朵半凋的野花。
王谢想了想,拿着烛火又照了照床下,意外看见只漆皮脱落的匣子,三个巴掌长,两个巴掌宽,高约一拃,挂着枚小锁,想是些贵重之物。
直起身,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柜。
抱着一床新被和几件没上过身的衣裳往客房走,王谢看见燕华已回了前厅收拾东西,正提着自己带来的纸包,微微蹙着眉思忖,便扬声道:“燕华,放在那边,先不用理会,你到客房来。”
客房似乎有几日未曾打扫,却也不脏。王谢四下张望,又暗骂自己一通,这个宅子虽然不大,好歹也有七八间房子,全仗着燕华一个人料理,能干净成这样太不容易了。将被子随手塞给刚刚跟上来的燕华,自己打开柜子,苦笑,竟不晓得客房有被褥,当即将整套被褥抱出铺好。
燕华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没多久便听王谢道:“从今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中衣先穿我的。”
燕华先是点头依他,忽然微微变了神色:“少爷,这、这怎么使得。”
“家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说使得便使得。把被子和衣裳给我。”说着,想想燕华体弱,多一床被也没什么不好,便取过新被子,也铺在床上,有些尴尬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