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更是因为识人不清,误交歹人,不但家里贵重物品尽皆搬空,损了好些钱物,我也受了皮肉之苦,青紫现在都没消。”王谢指指自己的脸,苦笑。
“我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再稀里糊涂过一辈子,总要谋个生路。我少时考过秀才,祖上也中过举,家里颇存了些书籍,闲时翻看,觉得对行医一途有些兴致。而且燕华——”一指车厢,“身上伤痕累累,他的眼睛还是因我的缘故弄盲的,我改过自新后的第一件事就想到自己对不住燕华,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因此便打算从医道入手了。”
“从家里旧书中,我看到一则轶事,说到极西的高寒之地,有一种野牛,名唤‘牦牛’,体壮毛长,皮厚角砺,四蹄如铁,其鞭是补肾嘉品,牛黄是安神良药,而其一双弯角,则是明目通窍的上好物品。”
宁芝夏听到这里,将怀疑之心去了一半。
王谢接着道:“于是我去药铺询问,都是些鹿角、羚羊角、犀牛角、水牛角,书里所云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我想着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牦牛既然皮厚,皮货商人或许会贩卖取利,于是又到城里的皮货铺去询问。铺子里的掌柜到是记得曾经进过一张牦牛皮,不过很久都无人问津,之后也没再卖过,对于这种牛更是语焉不详。”
说到这里,宁芝夏明白了大半。
果然王谢苦着脸道:“我无计可施,打听到这里商旅通行,更是有皮货商人经过,就过来碰碰运气,倘若真有人知道此物,日后我也好想个法子弄到手里;若书里消息是假的,我再另想办法。今夜只要皮货商人经过,我便都会询问,并不知道预先会遇上什么人。”
一番话,十分真实可信——没错,只不过牦牛角入药前人没有过,是若干年后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法子。
宁芝夏疑心尽去,见林虎峰早就返回,也听得认真,便一语双关地道:“王少爷,此事,十分抱歉。”说着施了一礼,深深望向王谢。
王谢听他改了称呼,又郑重道歉,知道他明着是表示不知道牦牛之事,暗着是为方才的质疑,也心领神会,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还要感谢你的伤药。你看,行动已然无碍了。”动了动手臂,又看见林虎峰眨巴着一双眼睛,甚是专注,便又道:“也辛苦林兄弟了,还有,我表字重芳,花谢而后重芳之意,直接唤我表字即可。”
允许称呼表字,便有亲近之意,林虎峰登时大为开心,摆着手说:“哪里哪里,一点都不辛苦。你直接叫我虎峰好了。”转向宁芝夏,道,“大哥,你看,重芳不和我计较了,你的处罚是不是也轻点?”
王谢想,这就是宁芝夏麾下那个以直爽勇猛出名的林副将?怎么一副赖皮模样?一想到这两个人日后从军,不出十年便双双战死沙场,心里又不由涌上一丝哀伤。
宁芝夏看出他目光中的黯淡,以为是没获得想要的东西而失望,便道:“重芳不必沮丧,我俩作皮货生意不久,见闻不多,日后我会留心这方面,一旦有消息便告知你如何?”
他幼时父母死于贼寇之手,是以甚为渴望亲情,一开始见王谢受了伤还背着燕华,什么事都以燕华为重,这样对家人的关爱,自己很是羡慕,又听了王谢在此等候的目的,仍然是为燕华打算,更是对王谢有了好感,不觉生出几分关切之意。
王谢稍感意外,他了解的宁芝夏宁将军,是个清冷狠辣不近生人的性子,刚刚也确实是这般的感受,然而见对方说出安慰和关心的话,心头便是一暖,忙道:“如此说来,我先谢过宁兄了。”
宁芝夏微微摇头:“唤我芝夏罢。你若作了大夫,我们行走在外难免伤病,日后说不得还有麻烦你的时候。”
王谢微笑道:“我巴不得你们始终不麻烦到我。”
两人相视而笑,看看夜已深了,各去歇息。
轻手轻脚上了篷车,微微掀起一点车帘,王谢借着外面的火光,看到燕华仍在熟睡,面容安详,似是睡得热,一床被掀开半截,一条腿也微微露在外面。
王谢赶紧放下帘子,给他把腿塞进去,又摸摸他额头都是汗,取巾子擦了,切切脉还算平稳,放下心,扯过半截被子,不敢脱衣服,将剩下的干净衣裳也拿过来在身上裹了一裹,凑合着躺在燕华身旁,闭上双眼,不敢睡,心下仍在合计。
——他的目的达到了,已经证明自己带着日后六十年的经验和阅历,重活一回了,能结交宁芝夏,算是意外之喜,接下来该做什么?
首先,毫无疑问,燕华的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
其次,为了养着燕华,银子永远是不嫌多的。
再次,有两个仅次于燕华重要性的人,他必须要有恩报恩——至于有仇报仇的事,上辈子已经做过了,要不要再来一遍?
还有,他误落贼窝,即使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也干过不少威逼利诱、坑蒙拐骗的事,虽然改邪归正之后也做了不少善事,这次有机会补救了。
算算时间,还比较宽裕,这一次,他不会再有遗憾……王谢睡熟了。
燕华每次睡醒,都要花一小段时间判断自己身在哪里以及周围的情况,此次并不例外。
每日习惯了早早醒来,此次也不例外。
动动身体,汗津津的,清晰感觉到皮肤与被子的接触,空气中还残留着丝丝酒味,昨天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场美梦。
身体一侧靠着车厢,另一侧暖暖的……有人躺着?
侧耳倾听,熟悉的平稳的呼吸声。
犹豫一下,还是一只手试探着伸过去,直接触到后背?肩膀?身上好热。
燕华连忙支起小半个身子,探手覆在王谢额头——滚烫!
“少爷?少爷?”
王谢没反应。
这下燕华慌了。
第七章我便医得又如何
燕华想把自己的被子给少爷盖上,刚刚掀起一个角,想起自己身上赤裸,顿了一顿,还是先给王谢搭上了半截,自己胡乱在被面上以及附近摸着,抓到另一床被角,连忙扯过来,尽量小心地给王谢盖好。
随后一手护着自己的被,一手在四下摸索,扯过一件衣裳也来不及分辨是谁的,赶紧穿上了,把腾下来的被子也给王谢压好。摸到车帘处,探出头大声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人?我家少爷生病了,我眼睛看不到,哪位好心人能帮个忙?”
他心慌得很,若是左右无人,出门在外的他寸步难行,更不要提给少爷看病了。
宁芝夏听见动静,睁眼,就看见自篷车里探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面庞清隽,可惜双目黯淡。他发髻散乱,几缕头发粘在脖颈处,身上凌乱罩着一件外袍,露出小半截锁骨,看得出里面未着中衣。
宁芝夏咳了一声:“你是燕华。”
燕华听见有人应声,还叫出了自己名字,也不计较对方是陌生人了,忙道:“这位好心人,真是麻烦您了,不知可以移驾过来么?我家少爷烧得厉害,能告诉我是怎样的情况么?我看不见,万一他有什么凶险就糟糕了,您就过来看看,不耽误您的时间,只要让我知道怎么个情况就好了,燕华感谢您的恩情,在这里谢谢您了!”
他说的又急又快,生怕对方不管此事,语气尽是求恳。
宁芝夏一闪身便到了燕华面前,道:“你且不必担心,我不会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重芳昨夜提过你,他很在意你。”
“啊?”燕华没反应过来,不由一愣,宁芝夏便道:“先让我上车。”
燕华忙让开门口:“好的。”
宁芝夏定睛打量,车里乱糟糟,只除了中间摞着的两床平整的被子,将王谢包裹严实。再转头看看一面焦急侧耳倾听,一面努力裹紧衣裳、缩起身体的燕华,唇角抿了抿,挑起一件衣裳,交到燕华手里:“你慢慢穿,我看看他的情况。”
燕华点头,耳朵仍是冲着王谢的方向。
宁芝夏看王谢满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掀开被子看身上裹了好几件衣服,又拆开看他手臂的伤口没有变化,便道:“他发烧了,不是外伤的事,他身上的衣裳是你裹的还是他自己裹的?”
燕华道:“我没有给少爷裹衣裳——醒的时候少爷就在我旁边,没盖被子,是不是因为夜里受了风寒?”
宁芝夏道:“恐怕是的。”
燕华立即道:“那能不能麻烦您找到我们的车把式,把车赶到附近医馆去?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还请无论如何帮把手!”说着,就着跪势,给宁芝夏磕了一个头。
见他如此焦急,宁芝夏心头一动,昨夜见到王谢对燕华的好,今天又见燕华为了王谢不顾尊严下跪磕头,两个人互相为对方着想,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宁芝夏在羡慕,燕华可不知道,他听不见应答,更是满心着急,担心误了王谢病情。对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怎么能轻易放手,于是又砰砰用力磕头下去。
宁芝夏连忙扶住他:“别急,我说过不会走,你尽管放心——”
忽然被子动了动,传出嘶哑而懊恼的声音:“唔……我好像……发烧了……”
燕华如同听到谕旨纶音:“少爷!少爷你感觉怎么样了?”
王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燕华?还有宁兄?让你见笑……燕华,扶我起来。”
燕华应了一声凑过去,王谢眯着眼看看:“燕华,你额头红了。”
“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燕华连忙回答,自是不晓得,一旁的宁芝夏心里对他的评价也更加高了。
“急什么,我在呢。”王谢给他揉揉,“你身后,右边的水袋子给我。”接着对一脸平静的宁芝夏道:“多谢芝夏兄,没有芝夏兄在,燕华还不知急成什么样。我没什么大碍,也劳动芝夏兄费心了。”
虽然他知道宁芝夏是女人,但是对方对着衣冠不整的燕华和自己都面不改色,想是早就习惯,再加上自己两世为人,完全相信这位未来将军的品性和定力,倒也不觉尴尬。
宁芝夏突然道:“我和虎峰此次去塞北贸易,你想打听什么消息,或有什么相关药材需要采买么。”
王谢见他如此主动,心底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这位青眼的。这位的看得上眼的朋友不多,看上眼的都非泛泛之辈,即使是成名后的自己,也不敢说就能成了宁芝夏的朋友——哦,当然,自己成名的时候,宁芝夏已经死了——此刻真觉得……荣幸啊。
当机立断,谢道:“芝夏兄盛情,真是太感谢了,塞北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若有空到我家说道说道,我和燕华也好长长见识,知道些风土人情,日后如能到当地一游,也不至于闹出笑话。塞北有不少药材,只是合用的……不知是否方便捎几斤北五味子?铺子里尽是些陈货。还有,丑话说在前面,亲兄弟明算账,若是白送,我可不敢收;另外就是,这个……目下我囊中羞涩,只能到时再付。”
宁芝夏觉得王谢言谈举止颇合他心意,便点头道:“我们大概两个月后再经此地,春城离此不远,那么两个月后春城见。”
“多谢,多谢!只要在春城一问,没有不知道我的。”王谢连声道谢,他毕竟发着高热,说了没几句话便精神不济,燕华也不言语,只安安静静坐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自己肩膀,不断用布巾沾水拭他额头,按揉他太阳穴,宁芝夏看在眼里,稍稍思索一下,道:“也罢,病者为大,我先送你们回去。”
王谢想推辞,还未开口,就听外面林虎峰在大呼小叫:“大哥?大哥?”
宁芝夏掀开帘子跃下篷车,淡淡问:“马都饮好了?”林虎峰的声音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们随时可以走。”宁芝夏道:“刚刚出了点事,需得你做个选择。”
“出事?什么事?”“重芳病了,我欲送他俩回去,你是跟随,还是自己先上路?”
“病了?什么病?昨天那么精神一晚上就病了?大哥你是没看见他瞪我时的气势,我还以为他是什么高人呢,怎么一晚上不见,就病得起不来了?”
外面两个人声音并未放低,王谢抓着自己脉门哭笑不得。他的身体是比燕华强壮些,可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这几天殚精竭虑思绪过重,又跑前跑后忙东忙西,再加上光顾着燕华了,自己累出一身汗,夜里又没注意保暖……总之,种种合一,自然也就烧了一回。
嗯,等身子好了,一定拉上燕华,好好练练养生功法。
车把式也饮了骡子回来,套好了车急急往回赶。宁林二人身边都有干粮,又起得早,早就用过饭了,林虎峰先跨马前行——他本想跟着宁芝夏走,宁芝夏跟他说了些话,他便进了篷车探望两人后告辞了。
王谢看看燕华,心想宁芝夏愿意送他们回去,很好,省得自己操心了。前生就是他送燕华回去,看来这位未来将军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呐。
想着,便强打精神跟燕华交待,外面两人是刚认识的朋友,可以信任。又赶紧声明,这可是正经朋友,品行绝对没说的,绝不像以前那些个狐朋狗友,如果燕华不信,可以去跟他们说说话。燕华点头应了。
其实燕华比王谢还大了三岁,又亲身经历过几番变故,单就阅历来说,比以往的二货王谢王大少丰富得多,心思也更缜密复杂,只是平日不敢忤逆王谢,也管不住他胡来,处处显得束手无策。如今王谢简直焕然一新,说话做事有条有理,他便对王谢认人的眼光,也有了几分相信。
况且回忆起宁芝夏的语气,话虽不多,听得出是个可靠的,另一个声音昨晚听过,虽然莽撞,却也没有什么恶意。如果王谢不醒,自己绝对要想尽办法留下这两人帮忙的,现下自然轻松多了。
王谢帮燕华理顺衣裳,自己就着水勉强咽了几口点心,也盯着燕华吃早饭,叮嘱他多穿衣裳省得一不留神跟自己一样。又说如果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别一个人硬撑,尽管叫宁芝夏帮衬。还有,进了城,篷车先到药铺门口,千万把自己叫醒。唠唠叨叨交代完了,人也支持不住了,钻进被子里呼呼睡去。
燕华自是不敢打扰,静静坐在一旁不时给他换换头上浸水的布巾,半是担忧半是感动,担忧少爷的身体,感动少爷对自己的关怀,而且又有些好笑,少爷的性子越来越像老妈子了,大事小情没有一处不操心的。
宁芝夏骑着马,行在篷车前面,他耳力好,时不时分心听一下车里动静,若有所思,一路沉默。
途中王谢烧糊涂了一次,满嘴胡话,什么“燕华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别死千万别死啊”,什么“宁将军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