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天白拉住顾瑞城的手,顾瑞城也不敢动,只能由着姚天白这么亲亲热热的跟他“谈心”。
“我害怕得很,一直在树上待到半夜火熄了才敢回去,爹娘都烧黑了,我摸着他们的骨头,哭都哭不出来,本来想把他们跟弟弟埋在一起,可找遍整个村子都没发现婴儿的骸骨。”
“这不挺好,说不定你弟弟还活着。”
“是啊,后来我常常怪自己,如果我早一点下山,或许就能看到是谁带走了我弟弟,他就不会认贼作父,误入歧途。”
“也或许你养都养不活他,半路就饿死了。”
顾瑞城不大高兴的反驳,他十分忌讳自己的养子身份,姚天白的话正扎在他的痛处。
“你说得对。”
姚天白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难过,他看着顾瑞城,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你觉得我弟弟在世的话,会原谅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大哥么。”
顾瑞城冷脸甩开了姚天白的手,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那个襁褓中被掳走的婴儿,感同身受的生气和绝望。
“他过得好或者不好跟你这个大哥都没什么关系,无关紧要的人,谈不上原谅。”
罗成心头一窒,他觉得秦飞宏的眼神陌生而凉薄,是真真正正的在用眼神做戏,这是秦飞宏特别的表演方式,导演甚至会依照这个特点去删减部分台词,充分运用镜头语言来表达人物心情。这一场外景时间跨度大,是戏子和军阀摊牌决裂的两个节点,秦飞宏情绪上的转换是个步步递进的过程,场次之间休息的间隔很短,为了保证效果,重要的场景甚至要拍好几条预备着,罗成反复听秦飞宏用不同的语气说这些台词,听多了难免出戏,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成了秦飞宏无关紧要的人,那实在是太难受了。
“这场对手戏拍完,剩下的都是单人镜头了,时间过得真快,好久没这么合作了,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师哥这么本事,我们做小辈的还不是随传随到。”
“你以前叫我师哥,是真心觉得我有本事。”
罗成站在山边,看着满目青葱,觉得怅然若失。
“可你现在这么说,只是跟我客气。”
罗成回头看了看秦飞宏,秦飞宏甚至没有反驳。
“我们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
罗成握住秦飞宏的手,更多是在问自己。秦飞宏被拽着的时候有些猝不及防,看看四周大家只当是他俩在对戏,也不好抗拒的太明显,就任凭罗成抓着,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人会变,师哥以前教育我,凡事不要太当真,我学会了,师哥你反倒忘了。”
“你说谎,对着郑彦你不是挺认真的,他不在你的凡事之内么。”
“这你还真说错了,我对郑彦不认真。”
秦飞宏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是他对我认真,他太把我当回事了,逼得我自个只能把自个当回事。”
秦飞宏这话说出来只觉得如释重负,罗成不是说了郑彦会好么,他就信郑彦会好,好了之后还有大把的时光,他之前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现在想明白了也不算晚。
“那都是暂时的,好能好多久,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那也比从来没有的好,师哥,你知道你那套理论有多莫名其妙么,为了不失去,宁愿不得到,我对你认真过,可你只让我觉得自己可笑,你表面强大,其实就是个懦夫。你以为不开始就不会有伤害了么,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么,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你知道么。”
秦飞宏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更是吼得全组人纷纷侧目,好在这听起来像台词的一部分,真真假假大家也识趣的不做深究。
罗成愣在原地,秦飞宏从来没有这么直白的跟他表达过感受,那些东西他多多少少猜到过,可猜到和真正听到还是差别很大的。
“看来我还不清了,不如命偿吧。”
罗成放开秦飞宏的手,退了一步正踩在崖边往下滑,秦飞宏反射性的抓住罗成,连累的自己也差点摔下去,幸好旁边站的有工作人员一把抱住了秦飞宏,接着连拖带拽把罗成捞了上来,大伙吓得不轻,哄着罗成休息也换个地儿。导演更是紧张的不行,这种意外事故万万不敢再来一次了。
“你要疯啊。”
秦飞宏看旁边没人围着了,真是恨不得踹上罗成几脚。
“你不是恨我么。”
罗成眨巴了下眼,披着剧组人员发的“压惊毯子”显得格外无辜。
秦飞宏哭笑不得,几十岁的人了,这时候跟他装什么天真啊。
“我特恨你,你说说我这要是刚才不抓着你,你还真打算死了是吧。”
“哦,你们跟着犯什么糊涂,咱们拍戏的土坡才几米高啊,我至于摔死么。”
“……你不仅是个疯子,简直就是个混蛋。”
姚天白投靠日本人之后真是一天也没闲着,出席酒会,参加宣传,日军从来不缺会说两句日本话的狗腿子,缺的正是姚天白这样充满故事的中国艺术家,降服了文化,才是降服了民族的魂根。
姚天白成为日军营里的新贵也不过短短半年时光,谁也没想到这个前一刻还立守城门孤身刺贼的戏子下一秒又投入了亲日叛国的人潮,就在百姓开始背地里骂娘,日军喜气洋洋的以为中日共荣友好之时,姚天白做了第三件让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在仅供内部高层参与的庆功酒会上,日本人和维持会的汉奸代表们推杯换盏,气氛正是融洽,一颗炸弹嘭的炸了,姚天白趁乱开枪打死了驻军参谋酒井和维持会的会长顾老爷子,之后就逃的无影无踪,日军高参死伤数十人,北平政局再次陷入了混乱,日军不得已把华北地区司令部从天津整个移至北平,并设立大量军警特务机构,从伪市总局到各区分局、各地段派出所形成了一张严密的警察网,颁发良民证,严格限制出入,对稍有嫌疑的人就以通匪、反日的罪名加以迫害。
姚天白这个首犯的身价也随之日军越发紧张的神经水涨船高,顾瑞城眼看着顾家树倒猢狲散,心里面除了恨和不甘,竟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解脱感。
转眼就到除夕了,原本喜气祥和的大年夜静悄悄的连放鞭炮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巡逻的宪兵队,顾瑞城在城里憋闷的要死索性出了城,他无牵无挂,在这世上真的是没有家了。
顾瑞城不知不觉就到了当日那株大树下,姚天白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杀父仇人,这听起来既矛盾又老套。
“我想你会来,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姚天白走到顾瑞城旁边,肩并肩站着,这是他弟弟,他找了这么久,几乎找了一辈子。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骗了所有人。”
顾瑞城想笑。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你又想骗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骗了你,帮我做一件事就清楚了。”
姚天白掏出枪放在顾瑞城手上,这大概是他骗顾瑞城的最后一件事了。“想让我做什么?”“杀了我。拿我这条命去投靠日本人。然后做我之前做的事。”“凭什么?”
顾瑞城拿起枪顶着姚天白的脑门,他一步步被姚天白骗着往前走,甚至来不及弄清自己仇恨的对象,就要结束一切纠葛,这结局太仓促了,也太无情了。
“你杀了我就知道了。”
姚天白深深看了顾瑞城一眼,一辈子太短,他还没活够。“你真的是我哥吗?”
顾瑞城想哭,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期待答案了,但他还是想听姚天白亲口告诉他。
远山如黛,繁星满天,日本人在子夜放了一枚烟花,也算是补偿节庆的冷清。
“对不起。”
枪声随着烟花砰然炸开,一切种种,来去匆匆。
戏子之死拍的条数太多,罗成只能一遍遍的往血泊里躺,秦飞宏因此听了不同版本的道歉,
每一种无不情深意切,以至于听到后来都麻了,深觉得罗成的坚持不无道理,对不起这仨字真是说多了不值钱。
“师哥,我想去看郑彦。”
秦飞宏拍完戏跟罗成平平静静的坐一块,这戏到尾声了,有的事情结束了,有的事情刚刚要开始。
“想通了?”
“没通你是不是就打算欠着我啊。”
罗成撸了把秦飞宏的头毛,那个愿意跟他嬉皮笑脸的小子又回来了,这就挺好。
“我欠着呢,见天儿翻着利息,你想起来了收收帐,过把地主瘾。”
秦飞宏嘿嘿一笑,他一直过度透支自己的时光,竟然忘了其实是可以选择停下来的。
秦飞宏给王磊请了一年的假,推掉了来年的全部片约,真正的闲了下来。他每天都会去医院看看郑彦,即使郑彦迟迟不醒也毫不在意,他握着郑彦的手絮絮叨叨,说北京的爆肚涮羊肉,上海的润饼蚵仔煎、广州的艇仔粥和肠粉、武汉的鸭血汤臭豆腐……几乎把全中国的好吃的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咂摸着嘴,拍着郑彦的手背大叹可惜啊,睡着的人啥都吃不到了。
末了又拿手机给脑袋剃的光光,缠了层层纱布的郑彦拍了个照,把这毫无美感的大头照做了屏保。
“你这当演员的啊,真是得注意形象,生个病能丑一圈,什么时候能养回来啊。”
秦飞宏本来想放面镜子,可转头一想万一郑彦自惭形秽怎么办呀,于是就把留了照片屏保的手机放在床头,做完了还觉得自己特善良,照相技术特好。
秦飞宏从医院回来给郑彦的爸妈那儿吃了顿住家饭,缺德的罗成房子过户写的是秦飞宏的名字,真是送礼都不送痛快。吃完饭出门遛狗,小区里的人见到他头两次还新鲜的不行,见多了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人都是这样,你跟他说谁谁谁名气大过天去,他指不准要噎你一句那谁呀我瞅着他长得时候还尿炕呢。
秦飞宏被狗拽着往前跑,大金毛撒起欢来也不知道是人遛狗还是狗溜人,秦飞宏只能当是锻炼了,跑着跑着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秦飞宏掏出电话喂了一声,就听见郑彦的声音。
“秦飞宏,我爱你。”
郑彦觉得自己清醒和不清醒的时光里处处都是秦飞宏,人活一世不是光喘气儿就算活着,得有盼头,这辈子才过的有意思。秦飞宏就是他的盼头,冒冒失失闯进他的生命,在心里头扎了根。
“喂?”
郑彦有点发急,秦飞宏也不出声,让他恨不得现在就下床逮着人好好审审。
“郑彦。”
秦飞宏停下来冲着金毛傻乐,他觉得骨头缝里都让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安逸又圆满。
“郑彦你出来看看,外面的花,都开了。”
又是一年三月,春光正好,万物待生。罗成买了国家话剧院的票,今天演的是《四世同堂》。他买了前排的座位,走到位上发现邻座是孟彪。孟彪在孟老爷子退休前多番活动给秦飞宏跑了个名额,秦飞宏现在是有编制的国话演员,终于可以一门心思的表演,站在话剧的大舞台上发光发热,和他最初的理想一样。
听说程晨接了秦飞宏的班,这几年也离了小生的路子往硬汉发展,听说还做了导演,自导自演拍了部真正的好片子,有影评说程晨那个角色简直就是为秦飞宏量身定制的,可惜秦飞宏岁数大了,不符合剧里的设定。一代新人换旧人,程晨凭自己的演技说服了圈里圈外,从靠脸吃饭的偶像派,到业内认可的实力青年演员,程晨的好运气,才刚刚开了个头。
听说付局长和孙主任的党政之争最终以党领导组织而结束,孙主任成了一把手,他年纪和付局长差不多,看来付副局长这个名头还要再挂很久很久。王磊两兄弟的公司越做越大,几乎独占圈内鳌头,规则的坚壁越发牢不可破,娱乐圈进入了一种新的秩序时代,造星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观众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受到蛊惑乃至欺骗,他们只是喜欢看个热闹。
“听说你做编剧了。”
戏还没开场,罗成跟孟彪坐了“邻居”,当然免不了寒暄客套。
“算不上编剧,就是给宏哥写写本子,我的主角都是他,他身上有戏,能演一辈子。”
入口处掌声雷动,秦飞宏穿着棉布长袍,带着圆眼镜,像个旧知识分子似的从通道处走出来,上台鞠躬致礼之后说了几句俏皮话,戏就算是正式开场了。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
说书人的声音低沉婉转,他讲的是个故事,故事里却说尽了人的一生,四季更迭,生活在笔下,在口中成了一个个零碎鲜活的片段,粉墨登场的人物或是贯穿全剧,或是早早退出,各人自有归处。
秦飞宏站在大幕后面看着台上的热闹,郑彦穿着小褂,拉着洋车绕台一周,他跟秦飞宏压着嗓子的表演方式不同,声音高亮,中气十足。平日里的憨直演戏时会特意改了,让你听着只觉得这人真是绷成一把利剑,挺若一株青松。
罗成和孟彪在台下坐着,沉浸在纯然的观赏乐趣之中,八十五万字的小说三部曲浓缩成了三小时的话剧表演,可谓是字字精粹,句句都踩在人心坎上,个中滋味难描难画,说是荡气回肠尤嫌不够。
“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
秦飞宏和郑彦随一干演员一起谢幕,他们在人群中紧握着彼此的手,接受观众的掌声和祝福。
话剧会一场场演下去,他们的故事也会随着生活继续往前走,总会有新的看客想起这件旧事,而情感在文字中得以不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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