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的地方?”朱高炽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朱棣看着他,目不转睛,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要从他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去。
朱高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张嘴正要说话,朱棣却抢先一步说道:“合适安葬我的地方。”
“什么!”朱高炽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起来,看着朱棣浑身发抖。
合适安葬的地方?朱棣让道衍来这里,是找帝陵宝穴的?
朱高炽觉得自己眼前发黑,有点重心不稳,踉跄了两下赶紧撑住桌沿站定身子。
朱棣坐在原处,看着他的神情,竟然没有伸手去扶一把。
他比他大十八岁,他长大了,自己也老了,总归是要比他先走的。迟早他都要面对,如果现在他去安慰他,将来真到了那一刻,谁还会安慰他呢?
“父皇……”朱高炽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都开始颤抖起来。从他来到明朝开始,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朱棣,这十多年来,跟他最亲密的人也是朱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朱棣会离他远去,再也寻不着,看不到。在这苍茫天下,亿万人群之中,属于你的那一个人,属于你的那抹容颜,声音,通通都会烟消云散。天地之间只会剩下你自己,抱着回忆,抱着疼痛,孤独寂寞的活着,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心随着他的离开而冰冷,灵魂因为他的离开而枯萎,所有的色彩都因为他的离开而变成黑白,这样的生活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他又能一个人独自承受思念他的痛苦吗?
答案是不能,绝对不能!
朱高炽疯狂般的冲过去,撞翻了自己面前那只茶碗,却不管不顾的冲进了朱棣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不,不行!父皇,你不可以比儿臣先走,你说过咱们要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我不会放手的,绝对不会!”
“傻孩子。”朱棣环抱着他,将自己的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父皇比你老,自然是要比你先走的。再说了,父皇又不是现在就会走。父皇还会陪你很久很久,你放心吧。”
“不,我不管!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比我先走。”朱高炽固执的仰头看他,满眼的坚定,“如果你走了,我不会独自活着的,就算追下地狱,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别傻。”朱棣敲敲他的脑门儿,“父皇老了,这大明江山就靠你来继承了,你怎么能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天下于我,没有丝毫的意义。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如果你要选择陵址,也请为儿臣选一个,就算儿臣不能与你葬在一处,也要葬在你的对面,可以遥遥相望。天天看着你,守着你,亦能安慰我自己。”
朱高炽说完这番话,突然就想到了北京十三陵,据说朱棣的长陵和朱高炽的献陵是挨着的,离得不远。原来……真的一切早有定数?
朱棣俯身亲吻他的额角,开玩笑似的说道:“放心,父皇选择的陵址,保证让你满意。不过现在选择你的陵址,为时尚早,恐造臣民非议,还是先选好父皇的。反正父皇老了腿脚不便也走不远,等着你就是。”
朱高炽被他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可眼角却不由自主的有了些湿意:“你忘了我是个瘸腿的,你可别走得太快,我怕追不上你。”
朱棣抱着他,没再说话。两个人,两颗心,就这么紧紧的挨在一起,任凭外面风雪肆虐,天塌地陷,也动摇不了他们生死同衾的决心。
翌日上午,朱棣跟朱高炽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就听到了道衍洪亮的大嗓门儿:“皇上,殿下,老衲回来了!”
朱棣低咒了一声“该死”,忙扯过被子将光溜溜的朱高炽裹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则迅速抓过衣服套在身上,起身下床。
好在朱高炽累了一夜睡得正香,裹在被子里连身都没翻一下,继续跟周公聊天下棋。
朱棣刚穿好衣服,道衍就进来了:“呃……殿下还在睡呢?老衲没打扰他吧?”
“你说呢?”朱棣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昨天晚上跑哪去了?”
道衍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花:“还能跑哪去?老衲这次来不是给皇上找陵址来了嘛。没想到这骡子岭还真有个盘龙踞凤的风水宝地。虽然藏在深山凹谷之中,可还是被我找到了。”
“当真?在什么地方?快带朕去瞧瞧。”朱棣一听有这么好的风水宝地,立刻来了精神,抓着道衍就要往外走。
“皇上不要心急。”道衍停下脚步,摇摇头,“那里虽然是风水宝地,但不适合做皇族帝陵。要知道,皇陵的地址一旦选定,以后每一代君王有都可能葬于此处,所以为了保我大明江山万年长青,必须找一个气吞万象,龙气十足的万年寿域才行。那处山谷虽有龙气,却有凤踞,是绝佳的合葬之地,但绝不是帝陵吉壤。”
“绝佳的合葬之地?”朱棣喃喃念着,片刻之后抬头问道,“那依先生所见,哪里才是帝陵的绝佳所在?”
“现在还不好说。”道衍转身走出营帐,看向北平的方向,朱棣撩开帘子走出去。外面经过一夜的风雪,已经是一片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观景色。
道衍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才接着说道:“老衲昨晚夜观形象,发现北平西北方向龙气凛然,祥云游走,此地必有遒劲龙脉。本想今日拔营前往一探究竟,没想到皇上竟然来了。”
“朕也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通知先生,还望见谅。”
“皇上说哪里的话。来了也好,顺便看看北平紫禁城的设计图纸,我跟阮安已经商榷完成,正打算派人送回应天。”
朱棣惊讶:“这么快?”
道衍笑笑:“兵贵神速,任何事都是一样的。皇上看完若是没有意见,就可以择日开工了。”
朱棣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先生昨夜看的那个适合合葬的山谷在什么地方?”
道衍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再回头看了看营帐,朱高炽此刻在里面正睡得酣畅。
“从这里出去,直走,行不到二里,转左,过一条山涧,再行五里,穿过一片松针林,便会看到一道自然山石形成的偌大,那便是谷口了。”
朱棣将道衍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再次开口时已经又换回了之前的话题:“先生说的北平西北方向有遒劲龙气,可知具体在什么地方?”
“应是在昌平境内燕山之麓,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有去了才会知道。”道衍将双手拢到宽大的袖子里保暖,然后转过头看着朱棣,“皇上在北平选了陵址,又在北平兴建紫禁城,下一步有何打算?宣告迁都?”
朱棣深深吐出口气,看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空气中消散而去,才缓缓摇头:“不急,等北平皇城修建到一定时候再说吧。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安南的事,朕这次回去便要用兵安南了。先生觉得派谁前去镇守比较好?”
道衍仰头大笑两声,捋着自己的花白胡须扬声道:“皇上这话可把老衲给难住了。皇上南征北战,用兵如神,怕是早有了计较,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一个人的脑袋总比不过两个人的,朕做的决定也并非完全正确。”
道衍点点头:“帝王能做到皇上这样的,古往今来,的确没有几个。”
“先生谬赞。”
“那么用兵安南之事,自然是谁想去就派谁去。”
道衍说完,与朱棣相视一笑,又将话题扯了回来:“皇上准备何时迁都?”
朱棣说道:“朕倒是想越快越好。先生知道,如今北元分裂出来的鞑靼和瓦刺两大部落一直不安份,对大明王朝虎视眈眈,野心勃勃,朕处于应天,鞭长莫及。唯有迁都北平,亲守国门,稳固北方防御,我大明才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但朕头疼的是,要让那群墨守成规的书呆子同意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朱棣说到这里,道衍不禁皱起眉头。朱棣见状,忙加了一句:“不过先生放心,迁都的事,不管他们同意还是反对,朕都是必须得做的。所以修建北平皇城的事,还请先生多费心了。”
道衍扭头看向他,深深叹了口气:“皇上放心,老衲自当尽力而为。时辰还早,皇上再进帐休息会儿吧。等明日雪融了,咱们再拔营回北平,皇上意下如何?”
“朕听先生的。”
道衍一听这话,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又是一贯老顽童的模样,眨眨眼睛道:“那我去炫儿的帐里睡会儿,皇上要有什么事儿可别找我。人老了,睡过去就不容易醒。”
话音落下的同时,还毫不避讳的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待朱棣回过神来要应他的话时,人已经走出去十米开外。
朱棣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摇头笑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快步走回营帐,将还在睡梦中的朱高炽从床上拎了起来,在朱高炽极度不满的咕哝中,抓了床边的衣物就往他身上套:“炽儿,醒醒,跟父皇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这文的确快完结了,我也承认有太多永乐年间的大事都没写到,后面会简单的做个交代,本文到底来说还是感情类的小说,不完全是历史,所以离离觉得主要还是写老四和炽儿的感情为主。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感情已经非常稳固了,再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离离虽然不舍,但还是准备结尾了。呵呵。我的妈妈昨天刚做完手术,最近都是银行医院两头跑,有点精力憔悴,所以更新较慢。各位多体谅。对不起。离离鞠躬……
第一百零五章、树缠藤绕
靖难成功之后,这还是朱高炽首次回北平。行到丽正门下,仰头看去,当午的日头正好升至城门之颠,刺目的光线兜头洒下。眯了眼,那光线透过睫毛,折射出五彩缤纷的色彩来,晃晕了朱高炽的眼。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阵阵厮杀擂鼓之声。他看到数年前的自己,身穿战甲立于城门之上,俯瞰着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如潮水般涌向丽正门。
杀声震天,战鼓齐鸣。
冬日的烈风如同恶魔的咆哮,撕裂燕军飘扬的旗帜,化为利剑,刺向朝廷军的胸膛。
一万守城兵士,抵挡朝廷五十万精良大军。就算是现在回头想想,朱高炽依然会觉得胆战心惊。那是场所有人都觉得必败无疑的战斗,可朱棣选择了相信他,相信他可以等到他的回援。
朱高炽不敢想,如果那一次,他没有守住北平,所有关于靖难的历史是不是都会被自己改写?
朱棣说,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真的不想做皇帝。
可他想说,既定的历史,就算重来千百次,也逃不过那宿命。
只因为他说:“炽儿,答应父王,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替父王守住北平。”所以他拼了命也要保住北平,就算战斗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会站在城门之上,死守着等到朱棣回来。
因为这个信念,他做到了。李景隆的三十万朝廷军被他死死的挡在了门外,朱棣也得到了足够的时间从大宁带了宁王的兵马回援,为他的帝王之路迈开极其重要的一步。
城门打开的沉重闷响拉回了朱高炽的思绪,回过神,朱棣正策马从自己身边走过,朝城门走去。
他完美的侧脸和俊朗的身姿在北方初冬的暖阳之下成为了朱高炽眼中最美的风景。
道衍乘坐的马车缓缓进入城门,朱高炽才抖动缰绳跟上朱棣的步伐。
马车轱辘轧过石板道路,发出吱嘎的声响。和煦的阳光洒落下来,无端的让人昏昏欲睡。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看到从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一大群下人,围在马车前面,神色惊惶。
帘子被撩开的同时,他竟然看到朱棣从马车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脸色苍白,呼吸羸弱,额头挂满了因疼痛而溢出的冷汗。
他听到朱棣对着下人们大吼着找大夫,然后看到他抱着那少年匆匆跨入王府大门。他还听到朱棣因为焦急而加快的心跳,听到下人们凌乱的步伐,听到徐仪华洪亮的嗓门儿在吼“朱棣,炽儿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没完!”……
朱高炽甩甩头,再看向大门之时,刚才从里面跑出来的下们正如同多年前一样围着道衍乘坐的那辆马车。小心翼翼将门帘撩起,扶着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道衍走下马车。
朱高炽回过头,朱棣正好从马上下来,走到自己跟前,朝他伸出手,说了句:“下来。”
朱高炽伸出手,撑到朱棣掌中,臂膀使力,左腿横跨,轻而易举跳落到地面之上。
朱棣放开他的手,敲敲他的脑门儿:“这一路回来我都看你神情恍惚,想什么呢?”
朱高炽摇头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多年前我刚到明朝之时,跟你回王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候哪是这个场景?你可是受了重伤被父皇从马车里抱下来的。当初你要是能骑着高头大马跟父皇一起凯旋,我哪会被你母后骂得那么惨。”
想到徐仪华的大嗓门儿,朱高炽也忍不住笑起来:“真不知道五叔那么温和的人怎么受得了她那嗓门儿。”
“习惯就好。”朱棣挑挑眉,颇有点“过来人”的风范,说完便转身朝道衍走了过去。
燕王府还是以前的样子,连一花一草都没有改变。长庆殿的琼花树依然茂盛,玉宇宫的腊梅花依然鲜艳,鎏华院的紫兰竹也依然挺立。
各殿的摆设干净整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院子里的花草修剪整齐,连一根杂草也看不到。就算主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下人们也没有一天怠慢。回到这里,就如同踏入了时光隧道,这几年的光阴仿佛都离他远去了一般。
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一直住在鎏华院,傍晚的时候徐仪华会派人来叫他们兄弟三人去玉宇宫用膳。朱棣忙于政事,白天总是见不到人,但晚上一回来,总是第一时间到鎏华院对他嘘寒问暖。
不过很可惜,那样的美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徐仪华不在了,朱高煦也跟他兄弟反目了。朱棣忙完国事,虽然还是第一时间到太子宫见他,但他知道,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这个天下。
朱高炽走进鎏华院的时候,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儿正从里面跑出来,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
紧接着是一个跟朱高炽年纪差不多的年青人追了出来,见到朱高炽时,赶紧跪□去,叫了声“太子殿下”。
朱高炽听到他的声音,把目光从那个小娃身上移开,惊喜的叫道:“祁安?”
“殿下。”祁安抬起头来对他笑,“祁安就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
朱高炽听了这话就觉得汗颜,这次要不是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