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晚跳一步,如果张云舒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如果他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那结果都不堪设想。
但还好,上天垂怜,他们成功了。
当他拽着张云舒的手一起跳出马车落入旁边的草丛,听到马车坠落悬崖碰撞的声响,他不是不后怕的。但他没有时间去想象坠落悬崖的结果,也没有时间去庆贺自己还活着。因为追兵的马蹄已经越来越近。
于是,他二话不说,拉起云舒,迅速朝林子深处跑去,很快便隐入密密匝匝的丛林,不见了踪影。
张云舒跟在他身后,要着嘴唇吃力的奔跑,生怕自己稍微慢了一点会拖了他的后腿。直到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朱高炽发现云舒的手松开了自己,惯性的朝前跑了两步才又转身跑回来:“云舒!你没事吧?”
张云舒脸色苍白,下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可看到他关切的目光还是摇了摇头,虚弱的说了声“没事”。
朱高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儿,眼角余光接触到裙摆处一片猩红,顿时大惊:“你受伤了?”说完赶紧半跪下身,撩起她的长裙,才看到她的小腿不知在哪被刮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因为急速的奔跑而向外汩汩流着鲜血。
伤口深长,血肉翻卷,触目惊心。从张云舒苍白的脸可以看得出,她一定很痛。而自己拖着她跑了一路,竟然没有发现,真是该死。
张云舒仰头看到他自责的眸子,忙出声安抚道:“我没事……”
“伤成这样还说没事?”朱高炽打断她的话,背对着她蹲下身,“来吧,我背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找到沐昂跟三保才行。”
张云舒看着他的后背,咬咬牙没有趴上去:“炽哥哥,要不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我会连累你的……”
“说什么傻话?”朱高炽头也不回,继续蹲在地上,“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夫妻,要生死相随的吗?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你?别磨蹭了,快上来。”
可张云舒还是摇头:“你背着我走不远也走不快,我还是自己走吧。”
朱高炽回过头,一脸担忧:“你可以吗?”
张云舒点点头:“刚才不是已经跑了很久?也不差这会儿了。”说完拽着朱高炽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说了声,“走吧。”
朱高炽看着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敬佩来。他没有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却有着如此坚韧不拔的精神。
点点头,扶着她,刚要走,却突然停下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三岔道。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知该往哪边。
“听天由命吧。”朱高炽叹口气,朝左边的山道踏出了脚步。
两人刚离开此地不久,潘安就带着徐辉祖的人马追了上来。由于不确定朱高炽他们到底是往哪边走的,所以潘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将人马分成三队,分头去追。反正朱高炽身边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已经没人可用。而他们带来的人马无论哪一队都足以将他捉拿回宫。
由于张云舒腿部受伤,朱高炽不忍再如刚才一般拖着她快速奔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不知道三保跟沐昂有没有脱离险境,追兵的人马那么多,潘安徐辉祖又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怕是不好对付。
而且就算他们逃掉了,这林子面积宽广,古木参天,枯藤杂草密布,怪石叠嶂高耸,要找到他们,又谈何容易?
看来,自己刚刚说得没错,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高炽扭过头,看向身边的张云舒,发现她紧皱秀美,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知道她疼痛难忍,逐停下脚步,将她扶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先休息会儿吧……”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感觉地表有些震颤,紧接着,隐隐约约有凌乱的脚步朝他们的方向传来。
“不好!”朱高炽一声惊呼,拽起张云舒的手,再顾不得她腿部的伤,没命的往前跑。
他知道后面的人不会是沐昂和三保,因为那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数十人。而这荒郊野岭的,他可不认为会突然出现一群打猎的老百姓,唯一的解释就是,马车坠崖并没有骗过精明的潘安和徐辉祖,他们追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朱高炽心急如焚,打了个弯儿撇开山路,朝一旁密匝的丛林跑了进去。
几乎与人齐高的杂草和灌木很快将两人淹没。朱高炽一手紧拉张云舒,一手将横生出来的树木藤蔓挥舞挡开。长着倒刺的藤条从他手臂上划过,衣服撕裂,血珠翻滚。后面的张云舒即使有他的护航,也好不到哪去。不知名的植物枝叶粗糙而锋利,割在她细嫩白*皙的肌肤之上,火辣辣的疼痛。加上腿上深邃的伤口,让她苦不堪言,举步维艰。
后面追来的人远远见到两人的身影没入杂草之中,跟着一头扎进丛林,朝他们追去。
好不容易走完那片满是杂草的从林,终于可以回归地面。尽管依然是林深古幽,山斜路陡,但毕竟不用再废心神对付那些恼人的藤蔓,朱高炽顿觉轻松了许多,拉着张云舒加快步伐在参天的古木之间急速奔逃。
陈年积累下来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人踩在上面,会发出窸窣的声响。
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没有一刻放松,眼看就要追上。
而正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跑在前头的朱高炽却急急的刹住了脚步。
张云舒由于惯性直直撞上他的后背,定睛一看,前面竟然是万丈悬崖。
山风呼啸,凌厉如同地狱魔音。
张云舒觉得有些冷,抬头看向朱高炽,不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绝望。
下一刻,身体翻转,她还没反映过来,已经背靠着朱高炽的胸膛,被他揽到了怀里。
“炽哥……”
张云舒话音未落,朱高炽的手便扣上了她的咽喉。
“不要过来!”朱高炽转过身来,将张云舒面对后面的追兵,站在最前头的,不是潘安又是何人?
张云舒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朱高炽为何会钳制住自己。她想开口询问,咽喉却被扣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潘安抬起手,让众人止步,面对站在崖顶的朱高炽,扬唇出声:“王爷这是干什么?她可是你的夫人!”
“夫人?”朱高炽冷笑一声,“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我之所以娶她,只是要借陪她回家省亲的机会逃离皇宫。她不过是我利用的工具以及挟持的人质而已,你难道还真相信我会将她当成夫人?”
潘安闻言默不作声,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朱高炽,想要分辨出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而张云舒听到这番话,顿时手脚冰凉,睁大的明眸从疑惑到震惊,从震惊到痛楚,只用了片刻的时间。
双手紧握成拳,被朱高炽扣住的咽喉说不出话,却逸出一声难言的哽咽。眼眶在瞬间蓄满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让它滚落。
虽然她早就知道朱高炽喜欢的另有其人,可这些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响在自己耳边,还是难以接受。那些伤人的话语如同利刃,狠狠剖开自己的血肉,刺进心脏,锥心刺骨的疼。
他不喜欢她,他只是利用她,跟她成亲,带她离开,也只是想要挟持她,在必要的时候用自己换取他的性命!
生死相随?那只是一个可笑的美梦,奇怪她怎么会如此轻易的相信?
他想尽了办法离开应天,拼了命的要回北平,其实为的,就是他夜夜在睡梦之中叫的那个人吧?那个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生死相随的人。
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任凭她怎么努力,都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到朱高炽扣住她咽喉的手背上,他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
潘安与他对峙半晌,看到云舒绝望的泪水,看到朱高炽冷绝的表情,再想到张府的混乱及张麟的伤势,顿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原本他还以为肯定是张麟那老头帮助朱高炽逃跑,现在看来,完全是朱高炽借省亲的机会联合观童里应外合,伤了张麟劫走云舒,挟持她一路奔逃。
想到这里,潘安突然觉得张家很冤枉,张麟与父亲同朝为官,关系也还算是不错的,现如今她的女儿有难,他岂有看着她殒命的道理。
但一个张云舒,要换一个朱高炽,怎么看怎么不划算。如果放走了他,自己回去怎么跟皇上交代?
潘安略微思索片刻,再次出声:“朱高炽,你别乱来。皇上只是让你在朝为官,并不打算为难于你。留在应天,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听他这么一说,朱高炽知道自己下对了药,潘安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他想救走云舒,又不想放走自己,所以才会跟他谈判。
不过,很可惜,他根本不知道朱高炽此举的动机。
“既然不打算为难于我,现在你们又是在干什么?”朱高炽再次冷笑,“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本王不缺,少用这种欺骗小孩儿的伎俩对付本王。事已至此,不必多说。我朱高炽绝不会留在朝廷苟且偷生。”
潘安被他的话激怒,面色不善抽出手中长剑:“王爷以为挟持一个女人,就可以全身而退?还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沐昂和马三保赶来相救?如果是这样,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他们已经被徐将军的弓弩手射成了蜂窝。王爷还是不要再顽抗的好,以免刀剑无眼,伤到就不好了。”
“哈哈哈哈哈……”朱高炽闻言先是一愣,却在下一刻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快溢出来。那笑声高昂而悲凉,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夕阳沉坠,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还没完全消失,正努力的撕裂天边那厚重的云层,露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苍山绵延,无边无垠。风起,枝叶相连的森林随风起伏,如同碧绿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滚而来,发出哗哗的声响,颇为壮观。
朱高炽莫名的就想到了六年前在骡子岭,他跟朱棣坠落山崖,一夜风雪之后,第二天跟他一起爬上山顶,看到那玉白雪源也是如此壮观。
当时,朱棣问他看到了什么,他只说了四个字:山河壮丽。
那时候他就在想,从此之后,生与死,荣与辱,他都会跟朱棣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他要与他携手并肩,守这片如画江山,创天下昌隆盛世。
可是,这个美好的心愿,恐怕是永远无法达成了。
朱高炽的笑声渐渐收住,垂头看向潘安,唇角笑意不改:“不要再顽抗?潘校尉的意思是,让我回到皇宫,心甘情愿做朱允炆的人质,让朝廷牵制北平么?朱允炆是不是以为,只要有我在,我父王就永远不会反?不好意思,恐怕我也要让他失望了。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我朱高炽都不会任人摆布,成为父王的绊脚石。”
说完这番话,朱高炽突然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不等她有任何反映,一把将她向前推去,而自己转过身,就这么在所有人面前,纵身跳下了悬崖。
对不起,云舒,希望我这么做可以护得你一家周全,以后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
对不起,沐昂,我又一次让你丢了饭碗,却没能让你跟你二哥冰释前嫌。
对不起,三保,是我一意孤行连累了你,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风声凛冽,咆哮而来,肌肤被生生割裂,侵入骨髓的寒冷。
朱高炽闭上眼,一滴清泪至滑落眼角,被风吹散。
父王,没有了我,你便可以无所顾忌,加快你成就大业的步伐。
父王,答应我,你要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
父王,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请一定,一定,不要忘记炽儿……
“炽儿!”
北平燕王府长庆殿中,由于感染风寒喝了药刚躺下不久的朱棣突然大叫着儿子的名字惊醒,满头大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一旁照顾的徐仪华忙上前阻拦:“四哥,你怎么了?”
朱棣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急切道:“炽儿,炽儿……我梦到炽儿了……我梦到他跳下了悬崖,我梦到他浑身是血在叫父王……”
“四哥,四哥!”徐仪华反手抓住他的胳膊,连叫了好几声,才让朱棣稍微平静了下来,“你冷静一点,只是做梦,只是做梦……”
“是梦么?”朱棣喃喃自语,看徐仪华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随即深深吐出口气,再次躺到枕头上,仰望着床顶织金绣蟠的纱帐,缓缓闭上眼睛。
是梦就好,是梦就好……
第六十章、心如刀割
跟随观童等人先行到达滁州的朱高煦、朱高燧掩饰身份躲进城外一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心神不灵等待着朱高炽的消息。
跟随的兵士严守破庙四周戒备,性情急躁的朱高煦在庙内来来回回踱步,一会儿跑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走回来唉声叹气,搅得靠在供桌前休息的朱高燧不得安宁。
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朱高燧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我说二哥,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你都这样走来走去晃了快两个时辰了,还让不让人休息?”
“休息?”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朱高煦的声音就陡然升了八度,“我说你个臭小子还有没有良心?大哥现在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情休息?”
朱高燧没好气的翻翻眼皮,从地上爬起来:“二哥,我不是不担心大哥,可是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担心也是没用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等消息。”
“那不行,你二哥我安静不了。”朱高煦大大咧咧摆摆手,一把抓住朱高燧的胳膊,“我看你也是睡不着的,二哥一个人走来走去没意思,你来陪二哥一起走。”
“……”朱高燧顿时无言。
正当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观童已经站在了门口。
“观将军。”朱高燧立刻撇开自家那不靠谱的二哥,转身走向观童,急切的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大哥他们的消息?”
“没有。”观童摇摇头,看到朱高燧眼里的失望,忙加了一句,“三殿下放心,末将已经在应天通往滁州的沿途关卡都安排了人,一有世子殿下的消息,他们会先行快马加鞭告诉我们的。天色也不早了,两位殿下早些休息,明日还得赶路……”
观童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传入几人的耳膜。
紧接着庙门之外一阵骚动,有兵士在大叫“马护卫”。
三人一听,先是一愣,随即一齐转身朝门外跑去。
朱高煦那悲催的娃还因跑得太快,踏出门口的时候差点儿摔个狗吃*屎。
可让他们失望的是,跑出门外,看到的,却只有沐昂跟三保两人,并不见朱高炽和张云舒。
朱高煦向后走了两步,苍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