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手里半天不成形的东西,也有些不耐烦,削尖了头,又把多余的木屑木刺除干净,就丢到了杨昭怀里。
杨昭拿起那块圆不圆扁不扁一头尖尖的木头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少年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又白了他一眼,郁闷道:“笨蛋,你看不出来吗?小鲢子呗!”
杨昭仔细瞧了瞧,很是费劲地看出了一条鱼的形状,头上确实还挖了两只不怎么对称的眼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差劲的礼物,亏他好意思送。
看他表情,少年有些气闷地道:“怎么啦?你还不满意?老子这辈子可是第一次送人东西,你就知足吧,我可告诉你,你可要藏好了,将来老子发达了,你就拿着它去找我,老子当了大当家,二当家一定给你坐!”
杨昭并没有把少年的话放在心上,却仍是小心地将这条丑鱼塞进了怀里,毕竟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不管是什么,无论怎么样,这样一份难以言表的温情,都一样让他珍惜。
茅屋里点着破旧的油灯,一个年迈的老妇,坐在灯前,补着孩子的衣服,时不时瞥一眼木桌前抱着陶罐数钱的小娃儿,爬满皱纹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疼惜的表情,杨昭将最后一个铜钱放回罐中,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迈着小短腿,心满意足地跑到灯下,对着妇人成就感十足地道:“婆婆,我们家已经有十吊钱了!”
老妇咬断衣服上的白线,挪了个位子,让孩子坐到身旁,抬起颤巍巍的左手,轻轻理了理孩子额前的发,似乎也被孩子的喜悦感染了几分,微微笑道:“好,婆婆的小鲢子真能干!”
杨昭安静地靠在她怀中,嗅着老人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味,眼眶不由酸涩起来,“婆婆,我们有钱了,天冷的时候,婆婆就不用再给人洗衣服了,我能养家,能孝顺婆婆!”
老人浑浊的眸子浮起一层水光,搂着自己的小孙子,心中更是欣慰不已,六年了,孩子他爹将孩子扔在这里之后,就再没来过一次,六年了,孩子乖巧懂事,善良体贴,六年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重负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经压在了他稚嫩的肩上。
老人时常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孩子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父母,就仿佛他从来都不在乎一样,她知道这些年孩子没少被人欺负,可是孩子不说,她也就不问,就算问了,孩子依然不会说,这些年,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越发的不中用了,但是孩子能够这么坚强懂事,却也让她放心不少。
天色微明,搭着牛叔的驴车往镇上去,杨昭再一次开始了他一天的忙碌,坐在车上,他看着东方隐隐约约从云层中漏出来的几缕阳光,忍不住对着太阳挥挥手,今天很好,明天很好,明天的明天也一定会更好······
早上的集市,一如往常般热闹,顾不上嫌弃自己过于瘦小的身体,杨昭也热火朝天地跟着大伙一起,为了生活,拿出所有的热情。
他寻思着,为了纪念他在新的人生中以最实际辛苦的方式攒够了第一笔钱,如果今天生意不错,兴许回家的时候,还能多买两个菜,叫上阿玉回去和婆婆庆祝一下,想到这里,更是卖力地吆喝起来,连盆里的鱼儿似乎都察觉到了主人雀跃的心思,游得更加欢快起来。
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为了保证鱼儿的鲜活,隔上一阵,他就要提着水桶到街边的小河里换上新鲜的,氧气充足的河水,几步远的路,虽然人小,但是多跑上几个来回,他也不在乎。
“呦,小鲢子啊,今天生意怎么样啊?”河对岸的花楼上传来一个娇柔眉骨的声音。
杨昭抬头,正见远处三层高的小楼上,一个浓妆艳抹摇曳生姿的中年美妇,正体态慵懒地靠在彩绘的栏杆上跟他招手,杨昭对她咧嘴一笑,脆声答道:“刘妈妈,还不错,您今天要鱼吗?”
对方捂嘴一笑:“今儿不要,要的话妈妈会差人去买的,你慢着点,累着了妈妈可是要心疼的!”
杨昭冲她挥挥手,提起水桶,便往回走去,对方似是想起了什么,忙说道:“小鲢子,要是有困难,记得来找妈妈,妈妈帮你!”
杨昭回头冲她感激一笑:“哎,我记下了!”
回到摊上,杨昭拿袖子擦擦汗,又卖出去了两条活鱼,就听见前面嘈杂了起来,他忍不住偏头张望过去,却正见路上的行人慌慌张张地向街道两边躲去,人群让开,只见一群家丁正在追打一个少年,少年身手灵活,边打边逃,上蹿下跳,好不利索,仔细一瞧,那个惹祸精不是阿玉又是谁?
在这街上也呆得有些时候了,杨昭自然认得出,那些家丁正是钱府的人,钱老爷是这里有名的土财主,虽然阿玉平日里小打小闹也是家常便饭,但是今天怎么得罪了这种人?
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追追打打一会儿就到了附近,杨昭来不及多想,两手一推,一盆活鱼就倒在了地上,心疼地看了眼他的鱼,却也不作多想,狠狠心把另外两盆也泼了出去。
少年灵巧地跳开,身后追着他的家丁却被地上的鱼滑得人仰马翻,东方玉冲他眨眨眼,笑赞道:“小鲢子,好棒!”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对着地上狼狈的家丁就是一顿狠揍。
无能的下人们哭爹喊娘地躺在地上,眼看他没有受伤,杨昭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没等他放心,钱家少爷却又带着几个人追了过来,打量了一番来人,杨昭脸上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那些家丁都是些饭桶,可是他看得出钱少爷身边这几个,一个个魁梧雄健,膀大腰圆,可都是看家护院的练家子,这样一来,阿玉肯定是要吃亏的!
钱佑对着地上的家丁狠踹了两脚,看着面前死到临头却还是十分嚣张的少年冷笑道:“臭小子,你打死我的爱犬,今天就叫你偿命!”
东方玉不屑地啐了一口,“我呸,是你家的疯狗先咬我的!你别欺人太甚!你当老子怕你?”
对方咬牙切齿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家的狗咬你是你祖上修来的!”
眼见少年火冒三丈拉开了架势就要上前,杨昭忙一把拉住他:“阿玉,别冲动!”
“小鲢子你撒手,难道老子还会怕这个软脚虾!”他恨声骂道。
对方闻言,恼羞成怒地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壮汉便一拥而上,东方玉将杨昭甩到一边,上去就与人斗在了一起。
杨昭着急地看着他以一敌四,劣势明显,忙拉了边上的人,恳求道:“牛叔,求你,报官!”
牛贵不放心地道:“报官有用吗?”
“没用也要试试,不然恐怕阿玉的命都保不住了!”杨昭神色凝重地道。
双拳难敌四手,少年体力上也比不得这些汉子,只见他回身避开对方一记铁拳,脚下慢了一步,顿时被身后的一人扫翻在地,滚了几圈,膝盖上当即便渗出血来。
眼看他挂彩,杨昭攥紧了双拳,咬咬牙,一个箭步跑上前去,抱住一个壮汉的大腿,狠狠地一口咬上去,汉子痛叫一声,蹬腿就将他甩出老远。
“小鲢子!”东方玉担心地大叫一声。
杨昭狠狠摔在地上,却又不知疼痛地爬起来,朝着那个对于他来说几乎和巨人一样高大的汉子冲过去,虽然不甘心,可是这个身体实在太小了,再加上手脚又没力气,所以尽管知道丢人,他还是用上了一嘴杀伤力极低的小牙。
几个大汉也未将一个看起来没断奶的小娃儿放在心上,却不料,一个不小心被他抱着手臂一下子就咬出了血,汉子恼羞成怒地一把将这个缠人的小东西甩开,硬邦邦的铁拳不假思索地招呼到他的胸前,几步远处的东方玉见状,刚要回身去救,却见小人儿已经被人一拳打在身上,直愣愣地飞出去一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怒吼一声,顾不上躲避砸在身上的拳脚,就径直往前跑去。
杨昭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咳嗽一声,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来,嘴里却冒出了腥甜黏腻的液体,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张着嘴,任它从嘴角滑出来,顺着侧脸淌下去。
东方玉冲到他面前,将人一把抱起来,双目赤红,万分焦急地道:“小鲢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说说话!小鲢子!”
杨昭想回应他,却发不出声音,想抬手,却使不出力气,只能眨眨眼,发出他还活着的信号。
少年将人塞进怀里,空出的后背顿时暴露在敌人面前,杨昭不由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以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曾经哥哥也总是这样保护他,背对着危险护着他,等到他有能力让他远离伤害时,他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强自清醒的杨昭着急地看着立刻就要砸在少年背上的拳头,眼角滑出两行泪水,发出一声类似悲鸣的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哎···突然想改成种田文···
、倾家荡产
紧绷着肌肉的魁梧汉子,眼看一下就能砸断少年的脊骨,只听不远处一声厉喝:“还不住手!”
眼见官差赶来,心有不甘的打手,忙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
筋疲力尽,气若游丝的杨昭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花,昏死过去。
抱着人正要往医馆送的少年,却被赶来的官差拦了下来,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少年也没了开始的锐气,红着眼睛哀求道:“差大哥,求你网开一面,我将他送去看大夫,然后立马跟你们去衙门!”
官差看了眼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孩子,有些嫌恶地皱眉道:“少废话!当街斗殴,简直没有王法!”
随着官差气喘吁吁赶来的牛贵见状,连忙上前道:“阿玉,小鲢子交给我吧,不能耽搁啊!”
他看着孩子血色全无的脸,和脸上红艳艳的血,犹豫了一瞬,终于慎重又小心地把人交给了对方:“牛叔,拜托你了。”
钱少爷志得意满地看着终于服软的少年,趾高气扬地道:“牢房里等死去吧!”
“若是小鲢子有个好歹,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他语气森寒地道。
触到少年恶狠狠的怨毒眼神,钱佑背上一寒,藏在衣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却仍是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杨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婆婆正双眼通红地坐在床边,见他醒来,忙又惊又喜地道:“孩子,你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婆婆······我没事······阿玉呢?”
听见他问,端着药的牛贵忙应道:“被抓进官府去了。”
他心中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另外一双手给按了下去,只见一个相貌和善的中年大夫责备道:“小鬼,你伤得这么重,还在乱动,不想活了?肋骨刚刚接好,安生一点。”
杨昭听话地躺下不再乱动,只是一脸焦急地看着牛贵:“牛叔,官府怎么说?阿玉会被关起来吗?”
牛贵叹了一口气:“已经被关起来了,这一次确实是阿玉惹了祸,打死了人家的狗,就是少说也得陪人家五十两银子,才能了事······”
杨昭看向床边暗自垂泪的老妇,心头一酸,眼泪就滑了出来,低声道:“婆婆······”
婆婆拍拍他的手,点头道:“好孩子,婆婆知道,一会儿就让你牛叔去······”
东方玉垂头丧气地蹲在阴沉沉的牢房里,又是懊恼又是担心,那个笨小子,他以为他有几斤几两,没半点本事还敢帮他打架?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胆小得像个女孩子一样的人,任人欺负不敢还手,今天怎么就敢去跟几个凶狠的壮汉拼命?用的招数也丢人,除了咬人竟然再不会别的了,臭小子笨死了,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了,年纪这么小,身板也比其他孩子弱得多,会不会一下给打死了?想起上午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他怀里的孩子,一向坚强的少年,脸上竟忍不住淌下来泪来,怎么办?那个傻小子要是死了,谁来给他欺负?谁每天藏着掖着把好吃的留给他?谁隔三差五把最好的鱼送给他?谁每天气鼓鼓地被他捉弄?该死的!都是自己太弱!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狱卒肩上搭着铁链,打开牢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少年连忙抹掉脸上的泪水,警惕地看着来人,“你们要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闪过贪婪阴狠的光芒,低声笑道:“要怪只怪你小子得罪钱少爷,我们兄弟收了人家的钱,又岂能不办事?钱家的狗都比人精贵,反正你爹娘也拿出不银子替你消罪,你不如就死了干净,省得在这牢里受苦······”
两人说着,便拿着手里的链子,朝他脖子上套去,少年侧身一避,灵巧地躲开,对着那狱卒的丑脸就是一拳,那人的酒当即就被打醒了几分,顿时也发了狠一样扑上去,三人顿时便扭打在了一起。
一整天滴水未尽,上午的打斗更是耗光了少年的体力,没多久就被两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个不备,对方手里的链子便结结实实缠上了他的脖子,呼吸一紧,他顿时有些惊慌起来,奋力踢腾着手脚,只觉得胸腔中的气越来越少······
奉命前来放人的捕快,听着里面的响动,心下也警觉了几分,连忙几步赶过去,果然就见铁链下几乎要被勒死的少年,上去几下将人拉开,把少年解救出来,忍不住瞪了眼那两个财迷心窍的狱卒,什么也没说,押着少年就往外走去,衙门饭吃了也有不少年了,这种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得了些好处,虽说是草菅人命,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进来的多是一些穷鬼,就是真不明不白死在牢里,也不会有申诉的本事,只是新皇登基这几年,对这些事情抓得紧了些,刚刚上任的县令,也还算清廉,这件事虽然驳了钱家的面子,但也判了不少银子的赔偿,如今,这少年的家人毫不拖沓地就赔了钱,放人的命令自然也下得相当及时,在这种时候让大人抓住把柄,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若是以往,恐怕这小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摸着脖子上的淤痕,少年有些狼狈地走出县衙,出了门就看见焦急地等在外面的父母一脸疲惫愁苦的模样,仿佛一时间又苍老了几分,少年的心中难得泛起一丝愧疚。
有些佝偻的中年汉子,上去就甩了少年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道:“臭小子,你还嫌惹出的事情不够多吗!”
看着一旁垂泪的母亲,少年捂着脸,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杨昭躺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