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三炷香在手,季楠来到佛像前,拜了三下后将香插至炉鼎里,随后在蒲团上跪下,双手摊开匍匐而下,手心手背翻个面后这才起来,接着又匍匐下去,直到三个做满。
柳希然没有拜过佛,对于他所作的都十分陌生,愣在他身后许久,这才想起学着他的模样在另一个闲置的黄金色蒲团上跪定,然后拜了三拜。
拜什么?
当额头触碰到柔软的蒲团时,柳希然迷茫了。
从祭奠仪式完毕之时,他就被季楠拉到了这里,美其名曰“还愿”,还什么愿?
抬起头来的时候,季楠已经站了起来,垂眼微笑着注视着他,伸出手,食指勾了勾,示意拉他起来。
柳希然没有理他,磕了最后一个头就自己站起来了,深吸口,问道:“你来还什么愿的?”
季楠笑说:“还愿当初佛祖听到了我的祷告,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并且和我一直走下去。”
此话一说,柳希然的脸色倏地就变了,缓缓地别过头,绿油油马着一张脸地瞪着他小声嘀咕道:“这里是寺庙,不要乱说话!”
“……我乱说什么了?”纳闷了几秒,季楠渐渐缓过来,笑意退去,叹息声不绝,“不用担心,佛祖也是懂感情的,不管是哪种感情,都在他的包容之中,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负世间万千情。”说罢望向他,步履缓步移来,眼中情绪柔和似水。
案桌在前,柳希然沉默站定,直到对方渐渐朝自己靠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时,这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袖口拂过,沾了香炉中的几粒灰尘。
不是反抗,而是……若不后退,那人肯定得在泱泱诸佛之前做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来!
刚刚触碰到指尖的热度迅速离去,季楠失落地放下了手,转身又点燃了几支香,并着从左到右的顺序,要把十八罗汉挨个挨个拜个够。
他是真的来还愿的。
七点左右进了大雄宝殿,虔诚地拜完,已经过了八点。
柳希然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头到尾都在陪着他一起行礼,两人僵化了好些日子的感情仿佛在这一刻被渐渐拉了回来。
一如两人跪在佛前的距离那般,近在咫尺。
等到万家灯火暖春风的时候,季楠这才在吃了一碗老禅师煮的茶后带着小情人下了山。虽然在路上柳希然都不怎么说话,但是季楠知道,他在装。
等他装过这段尴尬时间了,自然要同他讲话的!
这次的愿还得真好,回家之后季总就彻底对柳希然坦白了,举手向天发誓和秦永没有半毛钱关系了,甚至是以后都不可能再有什么纠缠。那日他去秦家不过是去问问秦永为何要帮助身陷囹圄的人,唯恐他再从中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事实证明,季楠多心了,秦永并没有从中作梗,只不过他前去,倒是惹了个麻烦回来而已。
虽然秦永收敛了不少,但毕竟是刚刚重返娱乐圈,与新人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所有的表现大众都知晓,不须经过其他考量,可以直接被大家所接收,可该收敛的地方,还是得收敛,加之盛宇在影视界的名头不及光华,若他敢动手脚,最后肯定会殃及整个公司。
——至少从目前来看,谁都没有要撕破脸皮的意思。
好说歹说说了许久,柳希然这才在无边睡意中瞟了这个男人一眼,良久后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哦。
季楠怒!
哦?!
以为把他劝服之后今晚就不用寂寞了,谁知等了好些日子后的今天,最后依旧是独守空房的节奏。
自从2014年圣诞节那晚《九阙倾銮》首映后,影片就用连续一周票房突破五亿的好成绩回馈了辛苦了十个多月的所有演员及剧组工作人员,在同期档中排名第一,半个月下来后票房直逼六点五亿,一个月后的统计已经超过了七点二亿,在国产影片中稳居前列,成为了贺岁档中的又一个传奇。
虽然之后有关柳希然同性恋的事使得多家媒体对他进行了负面报道,但是最后经由证实后,他的人气和口碑又回来了,同当初电影热映时一样,在《谎言》开机那天赢得了大众的广泛关注。
第二天早早就起床吃了个简便的早餐,随后便匆匆赶到了片场。
这一次搭档的都是熟人,相比上一部影片来说,要上手绝对不是难事。
不过与以往拍摄电影不同的是,如今主要负责电影指导的是乍仑蓬导演,在许多拍摄技巧上他都把自己以前的经验讲了出来,什么场景配什么样的音乐,都得在拍摄的时候实地播放出来,不仅可以让演员更好地进入状态,也能使后期人员提前记录插入音乐的节奏,为后期省去了不少制作的时间。
一旦进入状态,时间的消逝就如同洪水猛兽,卷走得极为迅速。
虽然与过去的片场安静拍摄有些区别,但是效果确实很佳。
《谎言》中的医院是由本市最著名的中心医院,也就是季楠的好友张德明工作的那家医院提供拍摄场景的。
为了片中的一些专业术语,李茉在编写剧本之余都会跟张德明或者医院其他医生护士讨教专业知识,日子久了,她也快成了一个专业医生,只差真正的实践。
二月末的时候,袁导亲自动手,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拍摄了半个多月的片子剪辑完毕,最后减掉了部分多余的戏份,将影片第一节定格在了十分零三十二秒的地方。
没有后期处理,全是现场录音,音效也不是特别明显,但是较之前拍摄电视剧的效果来说,更加接近后期处理过的成果。
影片的一开始镜头就对准了一个莲花形状的喷泉,正午时分准时开放的水柱直冲而上,细密的水珠从石莲蓬里吐出,用各种各样的姿态绽放、坠落,在碧蓝天空的背景映衬下,彰显出了生命的美好与流动,成为住院部前方的广场上的一道靓丽风景。
柳希然饰演的那位医生是个刚刚由实习生转正的年轻张姓小伙,在外科工作。兴许是热血的缘故,所以就对这份职业尚未感到疲惫,表现得非常尽职尽责,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都会例行去查病房。
这一天,他在查到603病房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里面那位年迈病人的电话聊天。
“爷爷啊,爷爷现在很好呢,每天都会和邻居一起耍,吃饭之前锻炼,吃饭之后散步,可乐了!”
“啊?爷爷现在在干嘛啊,爷爷刚刚和邻居家的王爷爷打完太极回来,正准备做饭呢!嗯……好,那你好好学习啊,爷爷先去做饭了,买了好多新鲜的蔬菜,呵呵呵!”
简短的通话结束,站在病房外的年轻医生却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手在离门把手的地方悬了许久,抿唇叹息,转身离去。
这位老人姓林,因为年迈骨质疏松的缘故,在同一帮老伙伴晨练之际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导致左小腿粉碎性骨折。
老人因为没有结婚结婚,故而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领养的孙女,是市里一所重点中学二年级的学生,极为孝顺,经常在休息时间给爷爷打电话,算是排解老人的寂寞。
老人没有在养老院安度晚年,而是靠着政府的扶持在城郊租了一间小洋房,平日里写写字画赚点小钱,顺便领取一些养老金,足以供孙女的生活费。
因为老人入院的一系列手术都是暂时空下没有填写的,所以医院也不能做主为他做具体的治疗,只是给断掉的骨头接好上了石膏,每天早上吊一瓶简单的生理盐水,其他的便不再做管理。
在查看了老人的那些资费之后,年轻的张医生决定以老人家属的身份代签那些治疗单,并且为主动向上级申请担任老人的主治医师,为他进行一系列的治疗。
然而此时,医院却拒绝了他的请求。
口头上说是法律责任重大,不敢由内部人员来冒险,希望得到社会人士的帮助。
可真实目的,张医生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院内医生们都知道许多仪器检查及药品价格低廉,放着内部人员做的话,就没有利益可图。可若是社会人士帮助,那么仅在这一个老人身上要赚到的钱,将会抵几个病人身上的利益。
剪辑的内容到此为止,众人在看完这段视频之后,皆不由展露笑颜。
老戏骨的演技那是没得挑的,将一个疼爱孙女的爷爷演绎得淋漓尽致,那份沧桑感、那份令人怜悯的神态,赚足了大家的目光。
自然,柳希然的表演也不差,因为是转型,过往的那种冷漠邪气褪却,热情与热血在此不作品中尽显——得知老人对孙女的疼爱时的那份酸楚,以及医院驳回他的申请时的那份愤怒,都一一俱现,将年轻人敢怒敢言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与过去的角色个性大相径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种演技的升华,令剧组的人不由鼓掌感叹。
季楠这一次做的决定很对,就眼前柳希然的表现来看,转型十分成功,加之这个题材的特殊,一经上映后肯定会赢得大家的赞赏。
然而欢喜之时往往会有晴天霹雳落下,就在大家为前面的表演欢欣鼓舞、准备趁热打铁拍接下来的戏时,远在美国的影帝谢尘发来噩耗,道是Belle因为癌症恶化最终治疗无效,在半个小时前辞世。
半个小时前……
也就是北京时间2015年2月28日15时15分。
那个做事一丝不苟、为了光华尽心尽力、对待手下艺人苛刻严谨又十分疼爱的冷面女罗刹,死了……
年仅30岁。
、第七十个故事
从Belle去了美国开始;谢尘就推掉了所有的公告陪她尽情游玩,几乎隔三差五都会对这边的人汇报一下Belle的身体状况;而且会定时做检查,恢复得也很好。
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对大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冲击,好半天都不能回神。
柳希然握着剧本坐在片场那株最大的柳树下的石凳上,双目无神;牙关颤抖。
他还清晰地记得Belle在离开的时候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还记得Belle曾经教过他的诸多知识,那样一个精明干练不拘一格的女人,谁都没有想过她会患上这样的不治之症。
季楠知道他此刻定然是心情沉重,便没有打扰他。剧组的人都是光华的,和Belle也有几分熟;此刻都显得格外宁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安静地或坐或站,就连袁导那个素来活泼讨喜的女儿,此时也安静挽着父亲的手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说。
谢尘嘱咐过,不需要任何人去美国,他自会回来。
Belle有交代,葬礼不要办,也不要对外宣传她已亡故。至于骨灰,毫不例外地要送回国内。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谢尘就从美国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罐,硕大的墨镜佩戴着,看不见任何表情。
影帝回来,即使再怎么保密,最后还是会有消息不小心流走,以至于一传十十传百,搞到最后人尽皆知。
不过心情低沉如谢尘,对那些不知情的记者的热情访谈,除了焦躁就是莫名的反感,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将将在光华停车,就有无数的记者架着相机冲他奔了过来,不停地拍不停地问,一直从他的工作问到个人感情,最后问到他手里的那个罐子。
这一天,剧组上下全部停工,部分演员回家静候消息,其余几个同Belle有交集的都随着季楠穿着严肃的黑色礼服在公司等待谢尘的归来。
楼下的谢尘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恼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来,心情烦躁的人双手死死地捧着罐子,生怕自己没有忍住脱手将它扔出去砸向那群糟心的记者。
在保镖的一路掩护之下,谢尘来到了众人聚集的那间本该是议会的办公室内,见里面的布置全部被调整了,四周摆满了白色的菊花,那张长长的办公桌也成了一个小型的花海,在白菊拥簇的尽头,规规整整地摆放了一张Belle的黑白照。
即使没有颜色,但属于女性的温婉笑容,却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万花丛中,仅余伊人笑容一抹。
光华的所有中上层领导都在这里,见到谢尘进来,毕恭毕敬分列两排,待到他踏入房间时,皆齐齐肃身行礼,迎接重归故土的优秀女总监。
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抱着最后的那一掊土,白玉瓷器传达的冰寒顺着指间一缕缕地延伸到了心脏,难受至极。
萧柯告诉他,大家都在等待Belle的回归,以为仅仅是哀悼追思而已,却不想,最后还是弄得如此隆重。
脚下的步子再也没了之前想要尽快回来的那种急促,此时此刻,影帝已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双腿不受控地拖沓着前进,直到身子来到那张遗像前,他才木讷地将手中的骨灰罐子轻轻地放在那张充满了灵气的相片前。
眼眶一直是红的,心里的悲伤没有被发泄出来,始终压抑着,极不好受。这会儿更是不可能在大家面前摘掉那副眼镜,如此狼狈的一面,怎能让他人瞧见!
所有人都分列两行站在菊旁,看着前方那个身姿笔挺的男人,心里愈发悲伤了起来。
柳希然站在议会桌的下方,谢尘进来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见,此刻将Belle的骨灰摆放妥贴,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她的笑容,只有他看得最正。
仿佛照片上的那个人,正在对他暖暖微笑着。
Belle很少这样笑过,一直都是严肃的模样,不管是工作中还是私下里,都已经习惯了冷漠。
记忆里她笑得最灿烂的一次,是病情没有被瞒住、他和季楠一起去她的别墅看望她时有过一次绽放。
虽然美丽,却有种凄艳的感觉,与这张没有颜色相片中的完全不同。
能够留下这样温婉柔美的一瞬间,当时的她,一定很幸福吧?
谁都没有说话,等到默哀完毕之后,才一人一个鞠躬,算作是对她至高无上的尊重和最后的道别。
Belle入葬的那天不巧下了一场蒙蒙小雨,也是立春之后的第一场春雨。
虽然雨点细密,可是那种悲伤而又沉重的氛围,却是出奇地浓烈。
Belle不想自己的死被大家知道,所以要求大家保守这个秘密,假装她还活着,假装她还很年轻很漂亮,只是在很远的一个国家,没有人见得到而已。
本该风风光光地厚葬了去,如今只能掩人耳目选了块风水最佳的墓地下葬,于众人来说,却是个莫大的遗憾。
虽然她入院那晚被几家媒体曝光后炒过几日,可终究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走漏出去。除了公司的部分成员之外,没有人知道Belle得了子宫癌,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去。
尽管墓碑上镌刻着“白一菡之墓”这样的烫金字眼,也不会有人怀疑,这里面沉睡着的是Belle的骨灰。
因为,大